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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后金也没余粮了

    天启六年,三月初四。

    辽东,沈阳。

    就在刘应坤和纪用等人将朱由校东拼西凑出来的那二十万两银子押到山海关时,范文程正拢着手,踩着泥地上未化的冰壳子,穿梭在满汉蒙三种语言交织的空气里,慢慢朝十王亭走去。

    此刻他心里正盘桓着一项重大决定。

    范文程一生当中能让他感到重大的决定并不多,他上一个重大决定是仗剑谒军门,主动投靠努尔哈赤,现在他觉得是该做下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了。

    沈阳老城内的大街呈“井”字形,十王亭就设在“井”字中央那一个“口”的偏东南角处,与“大政殿”一起,构成了八旗行军时的帷幄格局。

    十王亭位于大政殿两侧,呈燕翅八字形依次排列,其东侧五亭由北往南依次为左翼王亭、镶黄旗亭、正白旗亭、镶白旗亭、正蓝旗亭,西侧五亭依次为右翼王亭、正黄旗亭、正红旗亭、镶红旗亭、镶蓝旗亭。

    这样的排列顺序却是以汉人的阴阳五行学说为依据的,即两黄在北,两蓝在南,两红在西,两白在东。

    大政殿是努尔哈赤理政与诸臣朝贺的场所,而十王亭是八旗各旗贝勒、大臣议政及处理政务之所在。

    它代表着八旗各旗的最高衙署,旗内的族人遇有人口出生、婚丧嫁娶等等,都要有牛录或甲喇章京来十王亭中进行登记。

    在此举行大型典礼时,皇帝升坐大政殿,八旗官员都要各自排列在所属旗亭前听命。

    倘或遇有战役中缴来的胜利品,则摆在自己的旗亭前请皇帝过目。

    故而这“一殿十亭”既是后金的权力中心,也是其政权的运转枢纽。

    不过这一后金国中的中心地带实则并不似北京紫禁城那般宫阙九重,不可侵犯。

    相反,这一殿十亭与宫外仅以木栅相隔,四周空旷无比,只要走到栅前,就能将其中情形一览无余。

    倘或穿越到四百年后来看,与其说这是一座“宫殿”,不如说这是一个“开放式广场”。

    范文程刚走过栅门,口鼻里那白气儿就喘得跟烟囱似的,呼啦啦得直响,教人一见就知是肚里没食儿的恶果。

    当然到了天启六年,后金的汉人包衣肚里没食儿是寻常事。

    他们的个人财产早在金军入城的时候就被充公了,就算能在金军刚入城时侥幸躲过一劫,也躲不过后头努尔哈赤命令下的“同食、同住、同耕”、“杀穷鬼、掠富户”以及“分丁编庄”。

    范文程赶忙快走两步,靠到栅门后竖起的一根木杆上,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把气儿给渐渐喘匀了。

    这根木杆名为“索伦杆”,其下端被特意镶嵌在夹杆石中,木杆上端有一个碗状的锡斗,这是满人专门用来祭祀的一种“神杆”。

    传说满洲始祖布库里雍顺的后人恶待部民、施以苛政,部民因此叛变,导致爱新觉罗家族几乎被害殆尽,只有一个名叫凡察的男孩逃脱了出来。

    叛众追杀凡察,眼看就追上他时,凡察情急之下便藏在一棵枯树之下,恰在此时一大群乌鸦从远处飞来,一边叫着一边落到了树上。

    叛众追杀到枯树附近,看见这一大片黑压压的乌鸦聒噪不已,没有看到躲在树下的凡察,就认为此树下不可能有人藏身。

    于是凡察因此而死里逃生,使得爱新觉罗家族的血脉得以留存。

    爱新觉罗后世子孙念及乌鸦对其先祖的救命之恩,便竖立了这根“索伦杆”,在杆上的锡斗里放上碎米和切碎的猪内脏以饲“神鸦”,希望继续得到上天庇佑与族运兴旺。

    而如今这根“索伦杆”上的锡斗内,却是毫无意外得空空如也。

    因为就在前年,也就是大明天启四年,努尔哈赤下令让诸申、汉人关闭所有当铺,禁止了以银放债,理由是凭当物给银,势必促进盗窃案的增长。

    同时,又下令后金全境不得私自售卖牲畜,包括且不限于马、牛、骡、驴、羊、鹅、鸭、鸡这些能用作寻常肉菜的动物。

    卖牲畜的只能是养牲畜的牧人,不得经他人转卖,谁若是私自转卖牲畜牟利,一经发觉则由检举者执贩者前去控告,所贩卖之物皆由检举者取之。

    这条规定的覆盖面很广,包括后金境内的所有族群,甚至蒙古使者从蒙古带来的牲畜,也只能由带来的人售卖。

    后金对牲畜买卖的税收盘剥很重,卖出一两就要收税一钱,这份税收还会一分为二,女真人的税收由牛录额真、代理章京分别收取,汉人的税收由管辖备御、汉人千总分别收取。

    牵涉的利益人那么多,税又收得这样重,所以牧人的积极性再没有先前那样高,再加上连年饥荒,商业借贷和典当又都被禁止了,畜牧业的正常运转都被破坏了。

    辽东的底层百姓在从前大明当政的时候,逢年过节还能吃上点儿肉,现在给努尔哈赤一治理,连买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既然没了能随意宰割的牲畜,那杀猪后的猪下水自然也成了稀缺物品。

    至于碎米,那更是连给人吃都不够,后金已经闹了近三年的饥荒,粮食早已进入了全面配给制,根本没有一点儿富裕再去喂乌鸦。

    如今范文程的口粮配额是六斗至七斗,严格符合后金国内对“有谷人”的定量标准。

    这一标准恰好能维持一个男丁的劳动力,不能多也不能少。

    少了就是游手好闲的“无谷人”,多了则要被怀疑计划逃跑。

    至于耕种所得的多余粮食,自然是需得全部上缴给主子们,私下储粮是会被告发治罪的。

    故而即使范文程再如何精明自持,这会儿也因为这配粮定额与后金内部的粮食短缺饿得腿肚子直打哆嗦。

    范文程且站且靠地倚在“索伦杆”上,伸手从衣襟里摸出两枚铜钱。

    一枚是以楷书汉字而书的“天命通宝”,一枚是以无圈点满文而书的“阿甫开依福令阿罕几哈”,其汉语通译为“天命汗王者之钱”。

    这是努尔哈赤在万历四十五年开始仿造明朝设立银钱平行本位制时,特意铸造的满汉小平钱。

    当时后金初创,因未设钱局,试用小炉铸钱,故而其形制粗劣,铜色赤暗,内外郭多不齐整,轻重厚薄不一。

    直到后金实行配给制度后,“天命通宝”彻底失去了它的交易作用,后金国中样样短缺,“钱”却变得更加不值钱。

    莫说范文程这样的汉人包衣,就连满人自己也不拿“天命通宝”当钱用,他们往往把它当作一种装饰品,一些八旗士兵常常在打仗时把天命通宝佩戴于衣帽之上或袍襟之前,以此保佑自己能躲避刀枪。

    范文程将这一满一汉的两枚铜钱握在手中,几番掂量后忽而往上一抛。

    但听得“叮”地一声轻响,范文程摊开手,只见那枚面文为四字汉文楷书的铜钱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再定睛往地面上一扫,那枚满文铜钱竟然碎成了几瓣,即使想拼凑也一时拼不起来了。

    范文程见此情形,不禁“呵呵”一笑,脸上又露出了他从前过好日子时的那种兼具智珠在握与气定神闲的松弛感。

    他拍了拍那“索伦杆”的杆身,抬脚往东侧的正白旗亭走去。

    十王亭各亭皆以布瓦歇山起背,两个大吻威武雄壮,其梁架为卷棚,四周设有围廊,亭子的正面有隔扇门,其他三面用青砖砌墙。

    亭子后面设有灶火门,专门用作烧炕,因辽东气候极冷,平时八旗各旗主就在亭内所设的炕上办理日常政务,并不似汉人官员那般在衙门公堂上正襟危坐。

    作为镶红旗包衣,范文程本不该出现在这正白旗亭前。

    但由于在上个月的宁远之战中,袁崇焕用红衣大炮守住了宁远城,使得努尔哈赤自二十五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辉煌战绩出现了污点。

    故而就在昨日,努尔哈赤痛定思定一个月后,决定在国中广开言路,并颁布汗谕道:

    “吾思虑之事甚多,意者朕身倦惰而不留心于治道欤?国势安危民情甘苫而不省察欤?功勋正直之人有所颠倒欤?”

    “再虑吾子嗣中果有效吾尽心为国者否?大臣等果俱勤谨于政事否?又每常意虑敌国之情形。”

    “当此昼夜踌蹰之际,有启沃朕心暨精练行阵者,入而坐谈可也。”

    “若通窍之人,朕以思议质彼,必令彼以己见复我。骁勇之人,于吾言须当切记。大凡语言,有闲论之而忽入理者,亦有粗言之忽入精者。”

    “有等人,既不能言,又无勇敢,闲觑吾面,坐听吾言,可不令人燃燥耶?尔之才调规模,吾已知之矣,将欲觌面斥之,恐尔难受,故不出诸口。”

    “谚有云:一人善射,十拙随而分肉。贤人理治之国而汝坐享之,英雄阵获之物,而汝坐分之,诚如苗之有莠也。尔自为尔所为,进吾前何益?”

    既然大汗想要纳谏如流,范文程也不愿辜负努尔哈赤的这一片苦心,他连夜写了奏疏,天一亮就赶到了十王亭来呈递。

    理论上来说,范文程想要呈递奏疏,应该通过他本旗的旗主岳托。

    但是努尔哈赤在天启元年登基为汗时,加封了四大和硕贝勒,按年资齿序,将代善封为了大贝勒,阿敏为二贝勒,莽古尔泰为三贝勒,皇太极为四贝勒,并规定四大贝勒均享后金大权。

    故而四大贝勒按月分值,后金一切机务,皆令该月当值贝勒处理,所以依照努尔哈赤所制定的规矩,范文程现下直接去正白旗亭找正在当值的四贝勒皇太极倒也算是循规蹈矩。

    范文程走到正白旗亭前,人尚在门外,就敏捷地掸了下袖头,左脚向前迈半步下屈,右手一垂,利落地给门里的人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四贝勒请安。”

    亭门两边的侍卫青白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看着范文程。

    过了好一会儿,范文程才听得皇太极在亭内的叫起声,“你也是为你家主子来打听那右屯三十万储粮去了哪儿的罢?”

    “我先前怎么说的来着?明国这么腐败,那右屯的粮草肯定早不剩几粒了,一群人硬是不信我,结果怎么着?叫我说中了罢!”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三十万石粮食压根就没存在过,说是说咱们抢了三十万石粮草,实则其中大半是已经腐烂的陈米。”

    “一打开都发霉了,吃下去准中毒,另一小半都是滥竽充数的沙石,根本一两饭都煮不成,白高兴一场不说,还见天儿地到处遣人来问。”

    “你也问他也问,这问来问去的能问出粮食来吗?我昨儿自个儿吃的也是‘炒面’,挺多时日没碰白米了。”

    范文程屏息凝神,看着亭内正埋头奋笔疾书的皇太极,一声没吭。

    后金的“炒面”并不是白面做成的,而是一种用谷子、糜子、小麦、高粱、玉米、大豆等谷物磨成粉并提前炒熟的面类替代品。

    它是努尔哈赤特意发明的一种专供行军途中食用的,放锅里用水一煮就能立刻捞到碗里来吃的,倘或搁在现代,甚至可以被称作是“方便面”,

    这种“后金方便面”的滋味实际并不佳,努尔哈赤发明它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有利于行军。

    而是因为后金不停地圈地屠杀,导致辽东连年饥荒,主粮产量一落千丈,米价连年高涨,连满人都只能用杂粮充饥。

    皇太极说到此处,见亭外来人仍未有自行跪安的意思,又接着道,“反正呢,无论你家主子用什么理由来支粮,现在就是青黄不接,必须得等夏麦收上来了才有吃的。”

    “你家主子是不是瞧着我腰粗,才觉得我能在暗地里多吃一口啊?”

    “你告诉他啊,我这肚子它不是给油水填的,我这是浮肿,是饿得浮肿了啊!”

    “他要不信,叫他自己来摸摸我这肚子,再按按我这小腿,保准一按一个坑,半天都恢复不了……”

    范文程在这时终于开了口,“四贝勒,奴才不是来支粮的,奴才是来给大汗进呈谏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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