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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不一样的毛遂自荐

    皇太极静静地看着范文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范文程实际并不矮小瘦弱,相反,他的长相是很讨蛮夷喜欢的高大威武,是充满了雄性气息的阳刚瑰玮。

    这种长相是很占便宜的。

    倘或李永芳当年没有献出抚顺城,或者晚个几年再献,让范文程能顺顺利利地参加大明的乡试会试殿试,范文程凭着他的相貌和聪明才智,他是有很大可能会被大明天子钦点为进士的。

    现在他的这张脸却肿胀得油光水滑,原本有些粗糙的皮肤被那浮肿撑得相当平展,一点儿阴影都没有,脸蛋子却松松垮垮,一说话牵动下颌,那整张脸就随着他的话音一起一伏地打着哆嗦。

    皇太极的心中无端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他发现他这时居然有点儿害怕范文程。

    他原来只知道饥荒能把人磨练成狗,个个耸动着狗鼻子,突隆着锋利的脊梁骨,嗅来嗅去地觅食。

    却不料饥荒更可怕的一个作用,是把范文程这样的一条狗又重新变回了人。

    人饿极了是真恐怖,黑白乾坤都可以颠倒,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能说出口,明知会死也还是要在口舌上造一造反。

    皇太极张了张嘴,心头有一种闷闷的空虚,这种饥肠辘辘的痛苦是既像牙痛又似伤心,那长年挨饿的滋味正无时不刻地啃噬他,钝刀子割肉般地磨他。

    好在皇太极到底是七岁就能管家的天生聪明人,面对这“狗变人”的态势依旧能丝毫不慌地端着他四贝勒的架子,“范文程!你疯了!”

    范文程朝皇太极一拱手,认认真真地道,“奴才没有疯,奴才只不过是依照汗谕犯言直谏罢了。”

    皇太极喉头发涩,“……以沈阳为都城有何稀奇?辽朝与金朝不都是由东北一隅而定鼎天下的吗?”

    范文程淡笑道,“历朝以东北为龙兴之地者,皆不以沈阳为重。”

    “契丹辽国耶律氏设五京,分别为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西京大同府,没有沈阳。”

    “金朝完颜氏设六京,分别为上京会宁府、东京辽阳府、北京大定府、西京大同府、中都大兴府、南京开封府,也没有沈阳。”

    “倘或沈阳真如大汗所说,是东北难得的形胜之地,那为何耶律阿保机与完颜阿骨打都对沈阳视若无睹,以至于大汗迁都沈阳之前,沈阳都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城呢?”

    皇太极回道,“是,李成梁从前镇辽的时候,确实是一直住在辽阳。”

    “但是辽东一共就这几个大城市,只要父汗锐意进取,不是退回赫图阿拉,那在都城的选择上,自然不是辽阳就是沈阳啊,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宪斗啊,你是不是饿得头昏脑胀神志不清了?这里又不是明国,容不得你在这儿捕风捉影,你这么会编故事,怎么不回明国去说书啊?”

    “去年六月那会儿,毛文龙带兵袭击耀州南部的顺兑牛录住所,被青佳奴之妻带着刀吓跑了,最后父汗加封了青佳奴之妻为一等备御,这事儿你不会不知道罢?”

    “现在整个辽南都已经快没有男丁了,辽南那地界儿都要靠女人来巡狩了,父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甚至给女人加官进爵,你还在这儿非说父汗是个软心肠,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范文程粲然一笑,心知皇太极已然被说动了三分。

    倘或皇太极对他的话分毫不信,此刻应该早已将他打出了门外,如何还会与他据理力争呢?

    其实以皇太极心思之敏锐,怕是早瞧出了努尔哈赤对李成梁的特殊情感,此时被他拿话一激,果然就忍不住露出了马脚。

    范文程一本正经地接着道,“恕奴才直言,辽南被屠戮至此,其根本原因,还是人太多、田太少。”

    “自从去年的‘甄别编庄’之后,田地都被八旗圈了去,农庄全成了大汗、贝勒与八旗官员的私产。”

    “汉人除了被编入八旗农庄之外别无选择,那自然是要跑的,同样的事情放在明国,还是一样会跑。”

    “可是四贝勒想过没有,大汗用如此激进的手段去把汉人圈为农奴,无非就是为了攻打明国而囤积粮草。”

    “但以我大金的地理位置而言,想要使得粮草常年充沛,本不需要这般大动干戈。”

    “建州女真以贸易致富,大汗年轻时,常常去抚顺马市与汉人边贸,在起兵叛明之前的二十一年里,大汗曾经八次去往北京朝贡。”

    “明国万历三十七年,熊廷弼为打压建州,强行关闭了互市,且不许女真人私自贩卖人参至关内,故而导致大批人参腐败变质,损失惨重。”

    “为此,大汗甚至发明了一种‘煮参法’,即把采来的鲜人参先在沸水下煮一遍,再放在太阳下晒干,便可保证人参经久不腐,以此从容应对明国变化无常的经贸政策。”

    “为了建州的贸易收入,大汗曾经如此得殚精竭虑,委曲求全,如何会一入辽沈,便忽然转了性子?”

    “冒着汉人揭竿而起,众叛亲离的风险,也要让八旗大肆地圈地占民,搞什么重农抑商,四贝勒,您不觉得这实在是不像大汗以往的作风吗?”

    “那海西、叶赫也就算了,大汗难道会不知道商贸的好处?难道不知道互市贸易比耕种开垦来得轻松容易得多?”

    “大汗不仅都知道,而且大汗心里也清楚,国中之民如此穷困,是明国与朝鲜联合封锁所致,我大金要想富裕起来,要想做到人人都吃饱饭,单靠屠杀和屯田是没有用的。”

    “可是大汗却一意强攻明国用重金打造的关宁锦防线,而对更容易突破的朝鲜置若罔闻,四贝勒,您难道就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吗?”

    皇太极淡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商君书》有曰:‘民强国弱,民弱国强’,这‘驭民五术’,不就是愚民、弱民、疲民、辱民以及贫民吗?”

    范文程“呵呵”笑道,“秦国虽用商鞅以法治国,但秦国却不似我大金这般全然断绝与周边各国的贸易往来,一意榨取农民的血汗。”

    “否则,那吕不韦作为巨贾豪商,又是如何游说身在秦国的华阳夫人收养在赵国为质子的嬴异人为嗣子的呢?”

    皇太极看着范文程那张神采飞扬的肿脸,不由心道,这吕不韦要是见了范文程,肯定也得甘拜下风。

    范文程接着又道,“奴才之前也是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大汗对朝鲜的态度隐隐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奇怪。”

    “后来奴才才在无意间得知,原来李成梁的祖先李英,昔年是于明初自朝鲜内附,因军功世授铁岭卫指挥佥事的,这也是李成梁自踏入仕途之时,承袭的第一个官职。”

    “奴才那时才恍然大悟,就是因为李成梁的祖先是朝鲜人,大汗才迟迟不进攻较明国而言更为孱弱的朝鲜。”

    “倘或我大金攻占了朝鲜,必然也得在朝鲜人身上来一出剃发易服,才能教众人心服口服。”

    “大汗是不忍见到李成梁的故乡遭此劫难,这才放过了李氏朝鲜。”

    皇太极深吸了一口气,亭内混浊温暖的空气进入了他的胸腔,刺得他心口发热,“打仗是要看时机的,说不定父汗是想徐徐图之呢?”

    “东林党要是没被明国的党争给斗垮,父汗也不会贸然选择进攻宁远城。”

    范文程笑道,“朝鲜的问题,可比明国的党争严重得多了。”

    “三年前李倧利用西人党发动宫廷政变,致使一贯在明国和我大金之间实行中立外交的光海君被废黜。”

    “我大金今时的困境,难道不都是三年前就预埋下的吗?”

    “以大汗在政事上的见解,如何会不知那李倧被册封为朝鲜国王之日,就是我大金与朝鲜贸易断绝之时?”

    “但凡大汗能狠下心,三年前光海君被流放的时候就该发兵进攻朝鲜了,何至于让天启小皇帝白得一个扶持新任朝鲜国王的便宜?”

    皇太极冷冷道,“你也说了,李倧发动的是宫廷政变,他从率军攻入汉城彰义门,到纵火焚烧昌德宫,到去庆运宫迎接仁穆大妃,到逮捕出逃的光海君父子,到强迫让仁穆大妃出授御宝,到正式接受百官朝贺,颁布即位诏书,大赦境内,不过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

    “纵使父汗是萨满巫师,能做到事事未卜先知,也不可能精确到在李倧发动政变的这一夜之间就立刻发兵支援光海君罢?”

    范文程捧起手来哈了一口气,又道,“那再说前年,前年朝鲜又发生了一场李适之乱,是李氏朝鲜五百年间唯一一次以藩镇攻入汉城的叛乱。”

    “据说,那李适所率领的叛军仅用半个月就逼近了首都汉城,李倧在听说李适突破了临津江后,立刻率百官仓皇南逃,最后那李适的叛军,还是被八道都元帅张晚带领官军击溃的。”

    “去年李适的同党,韩明琏的子侄韩润、韩义从鸭绿江偷渡逃入我大金国土,并企图让大汗与其朝鲜国国内余党里应外合,进攻义州城,大汗又为何置之不理呢?”

    “这么多进攻朝鲜的好时机,大汗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了,除了李成梁,根本没有第二个理由能让大汗对朝鲜如此得心慈手软。”

    皇太极道,“那你怎么确定这全是因为李成梁呢?按照你这逻辑,父汗很有可能是痴恋某一朝鲜女子那也说不定啊。”

    范文程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尴尬地道,“倘或大汗钟情的是某位朝鲜女子,那么大汗一定会像昔年追求女真第一美人的北关老女一般,纵使使得女真四部因她而灭亡,也要不死不休。”

    “即使最后因为明廷支持叶赫部将北关老女转嫁蒙古喀尔喀部,致使建州蒙羞,也要将此事写入‘叛明七大恨’中,向天下宣告他求而不得之苦。”

    “且萨尔浒之战后,朝鲜一路军的主帅姜弘立被我军俘获,扣为了人质,其时又是光海君主政期间,大汗若是喜欢朝鲜女人,大可以在那时就向光海君提出求娶的要求。”

    “奴才斗胆说一句逾矩的话,四贝勒您的生母也来自于叶赫那拉氏,大汗可有因为您或您的生母而选择放弃吞并叶赫部吗?”

    “大汗的其余福晋皆来自于不同的女真部落,大汗可有为了她们而一再延缓统一女真诸部的进程吗?”

    “在大汗眼中,女人再美也不过是金戈铁马下的战利品,而李成梁却是他毕生所求而不敢求之人,大汗只有在面对涉及李成梁的事情时,才这般瞻前顾后,软弱可欺。”

    “大汗爱得太卑微了,连奴才见到大汗这样卑微都忍不住要可怜他,所以奴才才说大汗是输定了。”

    “奴才熟读史书,深知自古从来没有痴情的霸主,倘或开基立业者一心沉溺于私情,无论其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么狠辣,那心肠终究是软的。”

    “这一副软心肠,那就是为君者的软肋,为君者既有软肋,又如何为那留名青史的不可为之事?奴才可以断言,大汗深情至此,绝不是能带领我大金入关定鼎的明君雄主。”

    皇太极抿了抿唇,长期的饥荒使茶水在后金国中也逐渐绝了迹,因为汉人都认为那茶叶刮肠子,越是喝茶则越是饿。

    故而连他这等的贝勒也跟着不敢吃茶,但凡一口渴,那嘴里就总是发苦。

    现在他就被范文程说得唇舌发苦,“如此无稽之谈,你竟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真是难为你了。”

    “我看这个中缘由倒很是简单,没你说得这样弯弯绕——朝鲜有一个毛文龙,岂是这般轻易就能攻下的?”

    范文程咧嘴一笑,“扑通”一声,朝皇太极跪了下来,“毛文龙轻率狂妄,区区一匹夫耳,如何堪为我大金之敌?”

    “大汗留着毛文龙,不过是想用他来掩盖大汗因倾慕李成梁,而不愿对朝鲜发兵的事实罢了。”

    “四贝勒若不信,不如便将奴才收为心腹,倘或有奴才为四贝勒出谋划策,那么假以时日,无论是朝鲜还是毛文龙,四贝勒都能手到擒来,将其变作为我大金的瓮中之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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