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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面子和里子

    朱由校皮笑肉不笑地道,“魏忠贤干得坏事儿还少吗?难道我还缺他这一把柄?再说了,这算什么把柄?一封留中不发的奏疏而已。”

    “这大明的题本,须得递通政司转内阁上奏,并备副本送六科,而大明的奏本呢,须得由通政司或会极门抄录副本再送到文书房,文书房再送到司礼监。”

    “唯一能例外的是内阁的奏疏,内阁位于皇城东角门,阁臣若想呈密揭,便可以用文渊阁印缄封进御,直接由门隙传递至皇帝御前,不用通过司礼监和文书房之手。”

    “按照明朝的惯例,像这种保密性极强的奏疏本来就是留中不发的,一旦皇帝决定将这样的奏疏留中不发,那奏疏上的内容便理应是概不外传的。”

    “所以万历朝中后期的很多政治斗争,乍一看起来都莫名其妙,就是因为明神宗将好多奏疏都留中了,书面记录上找不到那种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的掐架痕迹,即使当时内阁斗得都恨不得直接上手撕纱帽扯网巾了。”

    “那么‘李实诬奏案’也是一样情况,李实的这封空印文书,是从苏杭直接呈递到魏忠贤手里,然后魏忠贤再找人填写的,中间没有经过其他任何一个部门的转接。”

    “那我将这封奏疏留中不发,不是应该反而是为魏忠贤打了掩护吗?但凡是没有经过明发圣谕的奏疏,既不会让六科传抄副本,也不会在邸报上公之于众,顶多在皇史宬里留下份底稿罢了。”

    启明撇了撇小嘴,道,“宿主,你这么说可就太虚伪了,魏忠贤干的坏事儿的确不少,但是他迄今为止做的每一件事,在既定程序上都是合法的。”

    “包括对汪文言严刑拷打、将‘东林六君子’在诏狱中折磨致死以及将熊廷弼传首九边,这桩桩件件,都有明熹宗的圣旨,后世的史料也证明了这一点。”

    “因此,历史上对东林党的翻案,一律在明熹宗驾崩之后,封建帝王的统治逻辑就是这样,打倒一个人的主要根据,是他或她在政治上犯的错误,而不是违反某条法律的具体罪行。”

    “就譬如说‘东林六君子’被迫害一事罢,明熹宗在天启五年发了圣旨,要‘下杨涟北镇抚司究问前招七次赃私下落’,然后魏忠贤和许显纯大搞刑讯逼供,将杨涟折磨得遍体鳞伤,最后许显纯用一枚大铁钉钉入杨涟头部,使得杨涟当场毙命。”

    “这件事如果放到崇祯朝来清算,那么‘明熹宗下旨将杨涟逮入北镇抚司究问’,属于政治上的路线错误,而‘魏忠贤联合许显纯将杨涟拷问致死’,则属于擅权乱政的阉党罪行。”

    “这个道理非常简单,倘或魏忠贤被打倒的时候,明熹宗还活着,魏忠贤等人若想要脱罪,最有效的策略就是坚持‘奴婢是皇爷的一条狗,皇爷叫奴婢咬谁,奴婢就咬谁’这一口径。”

    “只要坚持这个策略,使得崇祯皇帝无法清算明熹宗,那魏忠贤和他的阉党就只是皇权的执行者,他们‘口含天宪’,治了他们的罪,就等同于违抗了圣旨。”

    “所以只有明熹宗驾崩了,他对他发出的所有命令,以及他之前所贯彻的政治路线再也没有解释权了,崇祯皇帝才能尽情地拨乱反正,这就是封建社会‘权大于法’的结果。”

    “而正是由于皇权凌驾于法律,为了不去动摇皇权在天下人心中至高无上和无比神圣的地位,崇祯皇帝审判魏忠贤的关键,是他决心将天启朝的政治总路线全盘否定,而不是去辨析是否有完整的证据链条和充分的法律依据将魏忠贤的罪状条条落实。”

    “否则,宿主你想象一下,如果在某一个平行宇宙中,崇祯元年五月,刑部会审许显纯、崔应元的时候,黄宗羲出庭对证,现场控诉阉党对他的父亲黄尊素施加酷刑。”

    “不料这时许显纯微微一笑,当着围观群众的面儿说你们去查查天启某年某月某日的奏疏就知道了,结果奏疏拿来一瞧,上面的朱批是明熹宗亲笔批示的动刑记录,那黄宗羲还当得成‘姚江黄孝子’吗?”

    “总而言之,这搞政治的,可以犯罪,但不可以犯错,魏忠贤命人伪造李实奏疏诬陷‘东林七贤’,这是犯罪,但他伪造了奏疏后还没诬陷成功,这就是犯错了。”

    “宿主你现在这样做,就是正式下了圣旨,把魏忠贤在天启朝犯了政治错误的证据给留了下来,那魏忠贤怎么能不害怕呢?”

    朱由校沉默了片刻,回道,“我其实没想那么复杂,我就是觉得,我这么做了,就能救下黄尊素,举手之劳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启明感叹道,“宿主啊,黄宗羲若是知道了此事的来龙去脉,高低得给你磕一个头。”

    朱由校道,“黄宗羲要是因为这件事给我磕头,那不就与他自己的思想背道而驰了吗?我不要他给我磕头,他能帮我回到现代,就是报了我对他的救父之恩了。”

    就在朱由校用意念与系统小助手唇枪舌剑之时,王体乾闷声不吭地怔愣了半响,哆哆嗦嗦地将那封奏疏捡了起来,“皇爷还有何吩咐?”

    朱由校冷眼瞧他一举一动,摆着手回道,“再没什么吩咐了,只要你们往后能‘一切行动听指挥’,少些自作主张,朕就心满意足了。”

    “如今黄尊素不过一布衣百姓而已,倘或他当真找上门来,你们让底下人不理他不就结了吗?他能碍着你们什么事儿啊?”

    “听朕的,好好的,别瞎折腾了,东南乃我朝税赋重地,你要是当真折腾得把钱袋子都给捣腾破了,朕还有什么立场保你呐?”

    魏忠贤屏息凝神地听了皇帝的这一顿训斥,见得朱由校没有再进一步发落的意思,心知自己算是过关了,忙回道,“皇爷说得很是。”

    “只是黄尊素意图不轨,究竟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奴婢这两年看着虽是光鲜亮丽,但一上手做事,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平白总是惹出些闲话来。”

    朱由校反问道,“这跟洋人做生意的事情,八字都没一撇呢,能有什么闲话啊?”

    魏忠贤立刻道,“奴婢说的不是苏杭织造,奴婢说的是上回皇爷从内廷派人去辽东发银子的事,此事虽得了皇爷首肯,但外廷却是议论纷纷,人心惶惧,皆以为皇爷此举甚是不妥。”

    “连内阁都上了联名奏疏,反对皇爷遣内臣出镇辽东,奴婢正不知如何是好,恰恰又听得黄尊素意图与李实勾连这一传闻,一时气急了,才瞒着皇爷作出这等事来。”

    启明赶紧提醒道,“宿主,魏忠贤这一招叫‘狐假虎威’,你可别上了他的当了,他显然是事先就跟王体乾谋划好的。”

    “司礼监明知你心系辽东战事,这每回内廷议政,一般而言,都会将事关辽东的奏疏放到头一件来议。”

    “而这一回,王体乾却先读了李实诬陷‘东林七贤’的奏疏,把内阁联名反对宦官出镇辽东的奏疏放到了后头,这明摆着就是抛砖引玉嘛!”

    “倘或宿主你正如魏忠贤所愿下旨逮捕‘东林七贤’,那内阁联名反对之事自是当然也不在话下。”

    “而若是宿主你像现在这样反对逮捕‘东林七贤’,魏忠贤就顺势将内阁联名反对他的事推到御前。”

    “这一呢,是可以借此表明他的难处,让皇帝觉得他魏忠贤在朝中并不是那么得人。”

    “许多事推行不下去呢,也不能都怪他,他有的时候干点儿缺德的坏事,也是为了替皇帝排除异己。”

    “二呢,就是想借皇帝对他的支持向外廷表明,他魏忠贤还是很得圣心的,皇帝依旧是他强有力的后盾。”

    “他知道宿主你是不会收回成命,是一定会支持宦官出镇辽东的,宿主你方才将下旨将李实的奏疏留中不发,那是内廷内部的决议,外头人并不知道魏忠贤吃了瓜落。”

    “而宿主你若想驳回内阁的联名反对,则必然要发下明旨,对外臣们明确表态你是支持魏忠贤的。”

    “那这样一来,在外人眼中,魏忠贤不但没有受到斥责,反而依旧牢牢地掌握着大权,这一暗一明两相一抵消,魏忠贤虽然折损了些里子,但面子上反而倒是更好看了。”

    “王振在正统朝时就总用这一招来积累威望,寻常人看史料,都以为王振既凶狠又恶毒,不理解为什么明宣宗和明英宗会喜欢这样一个太监。”

    “但是其实王振在张太皇太后,也就是明仁宗的诚孝昭皇后去世之前,一直是低眉顺眼,看上去十分软弱的。”

    “当年明宣宗驾崩之后,诚孝张皇后召英国公张辅、杨士奇、杨荣、杨溥及胡濙入宫托孤,尔后,又派人宣王振入内,王振入宫后,见辅政五大臣和明英宗都在场,便以为自己会被委以重任。”

    “就在这时,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张太皇太后忽然神色一变,怒斥王振‘侍帝起居多不律’,与此同时,张太皇太后的女官们应声而起,拔出刀来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王振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多亏明英宗及时跪下为王振讲情,张太皇太后这才顺水推舟地饶过了他。”

    “自此之后,张太皇太后便时常派人到内阁询问政事,一旦得知有什么事是由王振独断而未交内阁商议的,就马上把王振叫过去教训一番。”

    “在张太皇太后活着的时候,王振不但一直无法真正擅政,而且在内廷里也一直谨慎处事,对‘三杨’也礼敬有加,甚至他每次到文渊阁去传旨时候,都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不敢进门。”

    “于是王振便相应地改变了夺权的策略,他在张太皇太后跟前装得唯唯诺诺,毕恭毕敬,一见了张太皇太后,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喘。”

    “而一见了明英宗呢,就一个劲儿地示弱装可怜,使得明英宗觉得王振被欺负得太过,受了委屈,好几次用帝王权威替他撑腰。”

    “正统六年三大殿竣工时,明英宗大摆筵宴,按照宫中规矩,宦官本没有资格参加宫宴,可这时的王振已深得英宗宠信,明英宗在宴会上见不到王振,就像少了点什么似的,便派人去请。”

    “王振一见来人,竟自比周公,大发牢骚,明英宗得知后,不但不加以怪罪,还反而下令打开东华门的中门,让百官恭迎王振入席。”

    “因此,在张太皇太后在世时,王振在内廷过得虽不痛快,隔三差五的,总要受一顿打骂,但是明英宗为了补偿他,在众臣面前给足了他面子,使得他在外朝中逐渐风生水起。”

    “故而在正统七年,也就是张太皇太后病逝后不久,王振就把朱元璋当年特意挂在宫门上那块‘禁止宦官干预政事’的铁牌给摘下来了。”

    “所以说,这面子的事儿,宿主你一个人现代人看起来是不要紧,但是在封建社会,皇帝给的面子,那就是能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政治武器,宿主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哦。”

    朱由校回道,“那魏忠贤这明面上的面子,还得要看我愿不愿意给他,我要是给得没那么直接,他到底也光彩不起来。”

    启明问道,“哦?那宿主你想怎么给呢?”

    朱由校吸了吸鼻子,他这回既没有要王体乾读奏疏,也没有进一步询问内阁是如何反对宦官镇辽的,只是无可无不可地道,“外廷何时不是如此?忠贤不必过于挂怀。”

    “要想消弭物议,最好的办法,就是切切实实地拿出成绩来,朕派内臣去辽东,为的就是监督边臣发银子嘛,那朕现在问你,这赏银发得怎么样了?是确确实实地发到每个士兵手里了么?”

    魏忠贤应道,“是,是,这皇恩浩荡,奴婢们办事,不敢不用心,关于赏银分发的详细名目,王之臣已经上了奏疏,皇爷可要……”

    朱由校打断道,“今儿就不必念了,待明儿文华殿讲读之时,朕再跟阁臣们好好议一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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