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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字并不如其人

    朱由校将“看字”这件事想得很美,他先在一众翰林面前嘚瑟一把他穿越前练出来的那一手毛笔字,享受一下被翰林清贵疯狂赞美的皇帝待遇。

    尔后,为了弥补他的书法与明熹宗本人迥然不同的这一“漏洞”,他便说自己是在模仿钱龙锡的字。

    他料想,钱龙锡听了这话,必然会又惊又喜,根本顾不上去分辨皇帝究竟是否在临摹他的墨宝。

    一旦钱龙锡本人都认可了他的字模仿得不错,那其他人又岂会再有异议?

    即使他的字跟钱龙锡的字压根一点儿都不像,但在场众人为了不扫皇帝的兴致,也绝不会指出这一点。

    就算大家心里都觉得不像,也不敢于人前宣之于口。

    毕竟相对于政务与经史而言,书法是一项相对主观的艺术。

    皇帝开口称赞过的字,难道有人敢反过来说“不过平平无奇而已”吗?

    朱由校志得意满地暗自盘算道,倘或想保住钱龙锡,让他不像历史上那样被魏忠贤外放去南京,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极力称赞钱龙锡的书法,来表现自己对其青眼有加。

    反正这字写得好看不好看,横竖都是上下嘴皮一翻的事,左右都能找出理由来。

    钱龙锡若成了皇帝亲口夸赞过的人,那魏忠贤定然再不会为难他。

    不管怎么说,从历史上来看,钱龙锡与袁崇焕虽不算是默契无间,也算是能和衷共济。

    “将相和”的大好局面在天启、崇祯年间里可谓是屈指可数,何况袁崇焕又是那么一个急躁性子,钱龙锡能跟他相处愉快,可见也是宽宏大度之人了。

    这样一个现成的阁臣好人选,自己可不能轻易将他给支弄走了。

    历史上钱龙锡是因为阉党倒台才有机会得以入阁,在崇祯皇帝的领导下,整治起“魏阉逆党”自然是毫不手软。

    而魏忠贤余党为了自救,在袁崇焕下狱时,对东林党亦是疯狂反扑。

    如此党争不休,如何还能办得成事呢?

    以现今形势而论,想要消弭党争,便要让两党之间保持一个众寡悬殊,强弱分明的状态。

    倘或一党极强,而另一党极弱,那不就是想斗也斗不起来了吗?

    追根溯源,崇祯朝初期的一切斗争,都始于明熹宗的驾崩,与东林党的死灰复燃。

    现在自己作为穿越者来到了这个时空,又有了系统的加持,那便可以假定,明熹宗的这具躯壳会一直活下去,活过他死亡的天启七年。

    既然如此,那自己目前的最佳选择,便是稳住阉党在朝中占优的大势。

    让魏忠贤在尽情发挥作用的同时,将东林党里可用的人一点点儿地笼络到皇帝身边来。

    毕竟对于皇帝而言,魏忠贤这个奴才,比其他所有人都好控制得多。

    倘或魏忠贤想排斥异己,自己也能及时地敲打警告一番。

    而有了魏忠贤这个“奸佞”压在朝臣们头上,东林党的人办起差来自是战战兢兢,不敢再翻出什么浪来。

    至于钱龙锡肯不肯被这样笼络呢?

    想来必是肯的。

    翰林煎熬了这么多年,其所求所愿,无非是一个“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现在皇帝亲自抛出了橄榄枝,他又岂能不识好歹呢?

    思及至此,朱由校发挥了他影帝级别的演技,朝钱龙锡露出一个和蔼又不失亲切的笑容。

    不料,钱龙锡听了这话,却是有惊无喜。

    北宋杨朴的《七夕》原诗,是为“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几多”。

    此诗从牛郎、织女七夕踏鹊桥相会的神话传说发端,首句写乞巧的人未领会牛郎的意愿,次句写乞巧的人必定邀请织女向她们传授操弄金梭织锦的技巧。

    后两句便是用“乞巧”二字借题发挥,写织女每年读赐予人间技巧,而不知人间的巧诈已经很多。

    这首诗虽是为七夕佳节所作,但是仔细一品,其言下之意,却是借咏七夕乞巧而讽刺人间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之丑恶。

    换言之,倘或谁偏生多一点儿心,说他是特意用这首诗来讥讽时局的,他却也无从辩驳。

    钱龙锡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来,他不知道为何皇帝会突然注意到他的书法,又见殿内众人都一径瞧着自己,当即便撩袍下跪道,“臣惶恐。”

    朱由校一怔,显然没料到钱龙锡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不禁暗自反省道,莫非是自己这一笑,反倒笑坏了?

    也不对啊。

    这翰林庶常说白了不就是时常能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的御用秘书吗?

    钱龙锡在翰林院待了都快十八年了,都已经能给皇帝讲课了,不至于皇帝夸他一句都这般受宠若惊罢?

    钱龙锡见皇帝的笑僵在了脸上,魏忠贤又在一旁虎视眈眈,更不敢议论那《七夕》原诗,只得顺着皇帝在书法这一相对安全的话题里往下延伸道,“本朝以善书闻名于世者,唯‘邢、张、米、董’而已。”

    “临邑邢侗、顺天米万钟、晋江张瑞图、松江董其昌,皆为书作大家,若是论及行草,在这翰林院中,臣实不及张瑞图。”

    “臣闻张瑞图行书,初学孙过庭《书谱》,后学东坡草书《醉翁亭》,用笔之法则师于六朝,硬峭纵放,用力劲健,圆处悉作方势,有折无转,于古法为一变。”

    “虽少含蓄静穆之意,其品不贵,然奇恣如生龙动蛇,无点尘气,且张瑞图与董其昌,素有‘南张北董’之号,世人皆知,董其昌的书法天下一绝,有‘颜骨赵姿’的美称,其造诣连先帝也是见之不忘,赞不绝口。”

    “倒是臣,区区微末伎俩,怎能与张、董二人比肩?皇上若要练字,不如以张瑞图为范本,则更得气韵风骨。”

    钱龙锡的这一番推辞,倒听得朱由校好生尴尬。

    他心想,国人就爱把谦虚低调当作美德,受了一言半语的夸赞,就非得口是心非变本加厉地再自贬一番,直到把发出赞美的人衬得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才罢休。

    启明适时地探过了小脑袋,朝朱由校开口道,“宿主,你好像把钱龙锡给吓着了。”

    朱由校恶狠狠地用意念道,“废话!我还能看不出他被我给吓着了?虽然杨朴的《七夕》是一首讽刺诗,但历史上的明熹宗应该没大兴过‘文字狱’罢?”

    “我不过夸他一句字写得好罢了,真不知道他一个劲地在谦让些什么,他这样我都没法儿再往下接话了。”

    启明笑眯眯地道,“其实钱龙锡呢,也不是完全在自谦,他的话,你得这么听,这‘邢、张、米、董’四人之中,如今唯一还在朝中的,就是张瑞图了。”

    “邢侗在万历四十年就去世了,米万钟在天启五年被阉党的倪文焕弹劾,已然降罪削籍,而张瑞图就不一样了,他在《明史》里面,是明确被归为‘阉党’一类的。”

    “历史上他是天启六年的七月入阁的,正由于他的字写得好,魏忠贤后来建生祠用的碑文,都是出自他的手书。”

    “而且张瑞图有一件事特别有名,当年会试的时候,他在答策问时,写了这么一句话,‘古之用人者,初不设君子小人之名,分别起于仲尼’。”

    “他认为,古代明君用人,本没有君子小人的分别,用君子小人作为道德标准去衡量一个人,是从孔子开始的。”

    “从这一观点就可以看出,张瑞图是出于政治功利考量,图谋仕途升迁,才投靠到魏忠贤麾下的,历史上他入阁之后也没来得及干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事儿,就被崇祯皇帝给一撸到底了。”

    “再说这董其昌倘或明光宗没有暴毙,董其昌或许是可以在入阁后大展宏图的,因为相对于当皇帝的日讲官,给太子上课的翰林实则更有前途。”

    “这些人属于东宫的潜邸旧臣,在新帝登基时,东宫的太监和大臣会分别垄断重要职位,正如钱龙锡方才所说,董其昌在给还是太子的明光宗当讲官时,深受明光宗的赏识。”

    “后来董其昌被调往地方,明光宗登基后,还特意问起过他,特意将董其昌调回京中,任为太常少卿,天启五年时,董其昌又被任命为南京礼部尚书,但他在任一年即辞官退隐了。”

    “细细算来,董其昌从三十五岁走上仕途,到八十岁告老还乡,为官十八年,归隐二十七年,几乎完美避过了从万历朝到天启朝所有政治斗争。”

    “他虽与东林党人惺惺相惜,却高龄而终,从没有受到任何一场党争的波及,那么,宿主,除了极其高超的书法水平,这张瑞图和董其昌身上,还有什么共同点呢?”

    朱由校立刻道,“我懂了,用现代人的话来说,这张瑞图和董其昌,都是典型的精致利己主义者,钱龙锡以‘南张北董’之名谦让再三,就是想告诉我,他想明哲保身。”

    启明笑道,“是啊,宿主,虽然你是皇帝,但是笼络人心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哦!”

    朱由校暗自叹了口气,随后,他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朝钱龙锡又道,“钱卿与张瑞图是万历三十五年的同榜进士,又何必妄自菲薄?”

    钱龙锡回道,“臣与张瑞图虽为同年,然张瑞图乃探花,臣不过二甲而已,于才名学问上,张瑞图的确更胜臣一筹,又何来妄自菲薄之说?”

    朱由校兀自咬了咬牙,两句话下来,他就知道这钱龙锡就是一滑不溜手的老狐狸,是个既不主动也不拒绝的官场不粘锅。

    要说斩杀毛文龙一事是由钱龙锡主谋,恐怕还真是冤了他。

    以钱龙锡的秉性,顶多对袁崇焕说几句带有鼓励性质又模棱两可的话,然后让袁崇焕自己看着去办。

    只是钱龙锡的不幸在于,历史上他碰上的领导,是比他还不愿意负责的崇祯皇帝。

    这领导一甩锅,钱龙锡便只能代替领导背锅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倘或要重用袁崇焕,没有钱龙锡这样的东林老狐狸为其保驾护航还真不行。

    朱由校想了一想,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祖宗定下储才馆阁以教养的规矩,便是要朕取长补短,择善而从嘛。”

    皇帝一面说着,一面踱到御案后坐下,看着挪动着膝盖转向自己的钱龙锡,平声道,“钱卿知道,这‘绳愆纠谬’四个大字是从何而来吗?”

    “《尚书》中云,‘惟予一人无良,实赖左右前后有位之士,匡其不及,绳愆纠谬,格其非心,俾克绍先烈’。”

    “这是昔年周穆王任命伯冏为太仆正时,所作诰命中的词句,周穆王重视法度,吏治严格,故而他告诫伯冏,倘或要尽心辅佐自己,便要选贤任能,让左右大臣鼎力协助,匡正其不到之处,务求恢弘先祖先烈的宏图大业。”

    “孙承宗在时,朕听他给朕讲解过这一篇书,周穆王时期,周国国力强盛,周穆王两伐犬戎,南平荆蛮,东攻徐国,使得许多方国、部落都归顺于周王朝。”

    “与此同时,周穆王又喜好游历,曾于穆王十三年至十七年驾八骏之乘驱驰九万里,西行至‘飞鸟之所解羽’的昆仑之丘,观黄帝之宫,又设宴于瑶池,与西王母做歌相和。”

    “周穆王能不恤国是,肆意远游,正是由于有贤臣辅佐,故而这‘绳愆纠谬’四字,看似是周穆王对伯冏的要求,实则却是孔圣人借此诰命告诫后世,这一国之君须得唯才是举,能选拔出纠正自己过错的能臣,方才有益于天下。”

    “世宗皇帝曾于文华殿中建省愆居,神宗皇帝登基后,孝定太后便特命小臣杜诗,写此四字为匾,悬挂于文华殿前殿,以垂戒万世,朕每每见之,心中皆感慨不已。”

    “正所谓‘满招损,谦受益’,谦虚谨慎,虚怀若谷,能时时克服自身的不足,这才是君子的本份,朕观钱卿今日一言一行,皆与这四字甚是相合,不如朕便将这幅手书赐予钱卿,以彰君子之风,钱卿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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