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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送轻舟江海阔 雁离秋浦水云迢(中)

    下午三点半,王大富和高志腾准时来到车间,见到了四班班长。班长姓郑,二十多岁,中等身材,嗓门洪亮,他领着二人来到更衣室,教他们穿上工作服,简单说了几句话:“我们班负责芋子车间的卫生,清理下脚料,手脚麻利点,别耽误人家干活。工作很简单,到车间一看就会。”

    车间里,工人们身穿白色工作服,排成长长的四排,站在操作台前,手持一把小刀,削着洁白的芋头。

    “怕是有一两百人吧?”面对这一壮观的场景,王大富有些震惊,感到手足无措。高志腾则神情自若,也不用班长教,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一个水桶,开始收集下脚料。

    下脚料分为两种,一种是没有利用价值的芋头皮、碎屑,直接扔进垃圾桶;一种是不能削成芋仔的芋头,还可以吃,收集在一个大塑料桶里,推到伙房,可以做菜。

    四班总共只有六个人,除了收集垃圾,还要负责把洗净干净的芋头推进车间,分给操作台的员工,工作单调繁重,特别是要不停地收集下脚料,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谁稍微有些懈怠,郑班长就会大着嗓门喊:“再不麻溜的,扣你半天工资。”

    五点半到六点半是晚饭时间,工人们分批到餐厅用餐,王大富和高志腾吃完饭,也不能休息片刻,立即回到车间工作,直到半夜十二点下班,竟一刻也没闲着。下班时,两人已累得腰酸背痛,连换工作服的力气都没有了。郑班长对他俩的表现很满意,说:“你们今天表现很好,车间主任表扬我们班了,说今天卫生收拾得很利索,明天要再接再厉啊。”

    王大富和高志腾听了,互望一眼,王大富开心地笑了,高志腾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二人走出车间,觉得又累又困,顾不上吃饭,赶紧返回宿舍,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等他们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从床上爬起来一看,已经八点多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糟糕,伙房是不是已经下班了。”高志腾急忙找饭盒。

    “伙房八点下班,不用去了,吃个罐头吧。”李军也没有起床,听到高志腾说话,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爬起身来,倚着枕头半躺着。过了一会儿,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这时,宿舍门推开,走进来一个青年,身穿西装,留着分头,神情有些倨傲。他看了看高志腾和王大富,皱着眉头问:“新来的?”

    “是。”高志腾连忙点点头,说,“我叫高志腾,这位是王大富,我们在芋仔车间。”

    李军忙说:“他俩是徐师傅介绍进厂的。”

    青年“哦”了一声,神色立即缓和下来。

    李军给躺在被窝里,说:“大马勺,他们是徐师傅介绍过来的黑白双煞,黑脸的叫王大富,白脸的叫高志腾。”

    王大富和高志腾有点哭笑不得,刚来一天,就闯出了江湖名头,看来这个李忠是个武侠迷啊。

    “黑白双煞,这位就是食品厂伙房大名鼎鼎的三级厨师大马勺,外号王忠理。”

    王忠理拍了李军几下,说:“你滚,你个觉迷糊,颠三倒四。”对高志腾二人说:“我叫王忠理,在伙房上班,今个上早班,刚下班。”

    徐师傅昨天就提起过王忠理,是炊事班长呢,王大富忙说:“徐师傅说起过你,让我俩跟你好好噶活。”

    听到王大富没心没肺的话,高志腾脸一黑,急忙把饭盒往桌子上一扔,引开话题,说:“唉,起晚了,没饭吃了。”

    王忠理说:“怎么,还没吃饭啊?走吧,我给你们开饭。”

    王大富说:“不麻烦了,我们能挺住。”

    王忠理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没什么麻烦的,走吧。”

    王大富和高志腾确实是饿得紧了,也没再说什么,赶紧拎着饭盒,跟着王忠理到伙房去了。李军跟在后面,边穿上衣边喊:“等等我,你个大马勺真不讲义气,吃饭都不招呼兄弟一声。”

    在这个年代,有技术的人才无论走到哪里都吃香,而王忠理不但有技术——三级厨师,还有实权——炊事班长,属于中层干部序列,厂里重点培养的技术骨干。所以王忠理走在厂区里,看到他的人都热情地打着招呼,陪着灿烂的笑脸,王忠理有时停下来说两句话,有时只打个招呼,有时只点点头。

    来到伙房,打开餐厅门,王忠理从厨房拿出一盆馒头,一盆大米稀饭,还有一大盘咸菜,说:“稀饭馒头都是热的,赶紧吃。”

    三人刚坐下,李军就匆匆忙忙跑进来了,后面,徐师傅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高志腾和王大富又急忙站起身来打招呼:“徐师傅。”

    王忠理也站起来,说:“老徐,你这可不够意思哈,介绍两个人来,也不跟哥们说一声?”

    徐师傅笑着说:“这不昨天刚来?”

    说着,大家坐下,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王大富二人也对王忠理有了一些了解。

    王忠理二十八岁,技校毕业,是伙房唯一的三级厨师,职务是副司务长兼任炊事班长;前年结婚,一般不住宿舍,因为伙房上午十点上班,下午一点半下班,四点再上班,下午两个半小时不上班的时间也不能回家,所以要有间宿舍歇歇脚。

    由于都姓王,王忠理和王大富论起了家谱,因两人的父亲都是万字辈,得出的结论是平辈。而且王忠理老家就在艾茶山镇草帽山村,与桃树夼村相距不过五六里路,两人越说越近乎,王忠理就喊王大富老弟,让王大富叫他大哥,并说这顿饭算他请客。此时,能说会道的高志腾反而被晾在一边。

    吃完早饭,回到宿舍,李军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纸箱子,纸箱子没有盖,里面装满了罐头。

    王忠理说:“哟,这么多,吃得完吗?”

    李军说:“这段时间产量大,次品也增加了,拿回些来当宵夜。”

    王忠理说:“伙房的仓库里还有不少已经过期的,这东西,车间的兄弟姐妹都吃得吐酸水,送到伙房干什么?以后你们质检科自己处理,别往伙房送了。”

    李军说:“那我就送招待所,总不能把次品堆在仓库里吧?”

    王忠理说:“招待所也归我管。”

    李军伸伸舌头,说:“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已经是三级厨师了,刚刚荣升副司务长。”

    作为质检一班的班长,李军所在班组的工作就是把不合格罐头挑出来,每天总要挑出不少。不合格罐头并不是罐头本身有质量问题,而是没有完全密封,漏气了,空气进入罐头瓶里,会导致里面的水果快速腐败。这种罐头一般会送到伙房和招待所,因为伙房和招待所从来不记录收到多少不合格罐头,李军就有机会把一些不合格罐头带回来自己享用。他打开一瓶山楂罐头,递给王大富,说:“尝一尝,又酸又甜,开胃健脾。”

    王大富隐隐觉得不妥,连忙摆手说:“山楂太酸,我吃不了。”

    李军又递给高志腾,高志腾说声谢谢,伸手接过,喝了口糖水,吃了颗山楂。山楂甘甜酸爽,极为可口,高志腾从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东西,不由眼前一亮,连说好吃。

    李军又打开一瓶黄桃罐头,对王大富说:“这个不酸。”

    王大富犹豫了一下,看到高志腾吃得津津有味,就接了过来,他知道,再拒绝的话,怕是就把李军给得罪了。

    李军说:“大家住在一个屋里,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饿了就拿一瓶吃,公家的东西,又是次品,吃点喝点不违反纪律。”

    王大富心里有些打鼓,有些小声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李军笑着说:“我们这是以厂为家,再说这都是次品,也不能销售,放久了就会变质,我们吃了也避免了浪费,不用有心理负担。”

    “老弟,别紧张,李军说得对,你听着就是了。食品厂家大业大的,吃点、拿点,没什么。”王忠理拍拍王大富的肩膀,说,“你们刚从农村出来,还有些放不开手脚,这些次品不能销售,没有什么价值,既不能当垃圾扔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分给谁,大家这么吃了,没坏规矩。”

    王大富心里还是不踏实,心下嘀咕:“厂里的东西,说吃就吃?”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王忠理这么说了,他也就放下心来。罐头的口味实在是好,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品,忍不住把一个罐头都吃完。

    李军说:“你俩倒班的时候不是要回家吗?都是有工作的人了,空着手回家多难为情,带几瓶罐头,送给亲戚朋友,多有面子。”

    高志腾点点头,说:“那是,在农村,这可是稀罕东西。”

    上了几天夜班,一个周就过去了,周一开始倒夜班,上班时间从半夜十二点到早上八点。半夜起来干活,纵使王大富和高志腾在农村长大,也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由于是第一次上夜班,前半夜两人都不敢睡觉,只是靠在墙上迷糊,外面稍有点动静,就会把他们惊醒,急忙去看李军床头的小钟,往往时间还早。就这么半睡半醒中,熬到十一点多钟,两人绝定不再受这份煎熬,提前出去,到外面溜达一会。

    外面繁星满天,漆黑一片,王大富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凉爽,顿觉精神一振。

    高志腾说:“你当真不吃饭啊。”

    王大富说:“现在不饿。再说了,伙房早晨五点就开早饭,不行就早点吃早饭。”

    高志腾说:“你能啃生芋头,我可不行,我会咳嗽。”

    王大富笑嘻嘻地说:“吃习惯就好了。”

    高志腾把一只胳膊搭到王大富的肩膀上,说:“好吧,兄弟我请你吃宵夜,总可以吧?”

    王大富说:“好啊,我肚子突然有些饿了。”

    高志腾说:“别高兴太早,一人一碗稀饭。”

    半夜十二点,两人准时进了车间,立即投入忙碌的工作。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反正高志腾是觉得好久好久了,他有点饿,更有点困;觉得头重脚轻,走起路来有些东倒西歪,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朦胧起来,车间里的声音似乎变得非常遥远,几不可闻。他的眼皮,从来就没有这么沉过,简直就像两座山,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把它们抬起。于是,就在这恍恍惚惚间,他摔了一跤。其时,他正推着一辆四轮手推车,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大白天也常有工友这么摔跤。

    王大富忙赶过来,问道:“小心点,没摔坏吧。”

    高志腾只觉得屁股生疼,呲牙咧嘴地说:“没事,没事,地太滑。”

    这时,郑班长也过来了,大声说:“打起精神,注意安全,别出事故。”

    这一跤倒把高志腾摔清醒了,他忙对班长说:“我一定注意。”

    王大富说:“裤子都湿了,不难受啊。”

    高志腾说:“没事,你怎么不困啊。”

    王大富说:“上夜班多好啊,每天有三毛钱的夜班费,我想想就美得很,恨不得跳起来吼两声,怎么会困?”

    高志腾哑然失笑,说:“你这个财迷。”

    好不容易熬到五点,该吃早饭了,高志腾反而不饿了。这回该王大富说了,“这是早饭,一定要吃,吃完还要干两个多小时的活呢。你再摔一跤,屁股就得开花。”

    对于两位农村小伙来说,伙房的饭菜总是那么可口,早饭有大米粥、小米粥,玉米粥,有包子、窝头、馒头,有炒菜,有鸡蛋,还有免费的咸菜。两人一般会打一份大米粥或小米粥,买两个菜包子,再来份免费的咸菜。米粥熬得很稠很烂,香糯可口;菜包子一般用大白菜或萝卜做馅,里面放了虾米和肉渣,咬一口又香又鲜;咸菜是切成丝的腌萝卜,用香油、葱丝、味精拌好,吃起来咸香爽口。

    王大富是个勤劳的小伙子,每天上班都踏踏实实干活,决不偷懒。今天第一次上夜班,他也困得不得了,但咬牙硬挺了过来,现在是又饥又困,狼吞虎咽地把食物一扫而光,然后喝上两口热水,打个饱嗝,觉得舒服多了。拍拍肚皮,心里说:“肚子啊肚子,这么香的饭菜装进去,是不是一种享受啊。”

    吃完饭,略作休息,两人又进了车间,直到早上八点,终于下班了。两人匆匆离开车间,回到宿舍,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多钟,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他们才醒过来。伙房已经下班,王忠理也没回宿舍,两人只好干瞪着眼珠子,听着肚子咕咕噜噜地叫。

    “方便面来喽,方便面来喽!一个个都赶紧麻利地滚出来,把自己的方便面拿走。”

    走廊里传来一阵炸雷般的叫喊,高志腾抻头向外一瞧,看到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提着满满一兜方便面,许多工人过来,拿起一两包方便面,回到宿舍,不一会儿,走廊里就飘荡着一股泡面的香味。

    高志腾对皮穿夹克的青年说:“还有没有了?给我来一包。”

    青年斜着眼睛看了看高志腾,说:“新来的?想加入的话,先替大伙买三天方便面。”高志腾一打听,才知道一些上夜班的工人为了多休息一会儿,每天中午由一个人去帮大伙买方便面。

    “每天吃方便面的人多吗?”

    “上夜班的,有几个下午不吃方便面啊。”

    说着话,又有几个工友提着方便面上楼,大声吆喝着,让大伙出来拿方便面。

    高志腾眼前一亮,心想:“车间实行三班制,住宿舍的男女职工有三四百人,每天有上百人上夜班,即使有二成的职工下午吃方便面,也有二三十人,一人消费两包方便面,就是几十包,这倒是门好生意啊。”不过他现在就是想想而已,毕竟他初来乍到,还没有站稳脚跟,除了上班,他什么事也不敢干,什么事也干不了。

    就这么加了几个夜班,王大富和高志腾已逐渐适应,不再犯困了。这时,饭票快用完了,两人决定白天回家一趟,带些小麦回来,换些饭票。听说他俩要回家,王忠理从伙房拿了几个次品罐头给他俩,让他们带给家里人尝尝。

    第二天,下了夜班,两人回到宿舍,换下工作服,把罐头装进一个布袋里,骑上自行车,从北门出了厂,沿着大路往桃树夼村飞奔。

    路上,王大富有些不安的说:“你说,咱们就这么吃厂里的罐头,能行吗?别出个什么事。”

    高志腾看着王大富愁眉不展的样子,说:“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你还过不去了。”

    “这是大事。”

    “这种事情也就是在班长宿舍才能出现,普通职工除了在车间喝点糖水,也没这个机会,所以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对于厂里的中层干部来说,吃个不合格罐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王大富似懂非懂。

    “集体生产时期,如果村民到果园摘个苹果吃,那是偷,要受到批评,甚至还要罚工分,可是如果村干部摘个苹果吃呢?”

    王大富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这种事是要看级别的。”

    高志腾笑嘻嘻地说:“孺子可教也。”

    王大富用一根手指头划拉划拉脑门,说:“我是聪明的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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