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坠之六

    祝景明的钱花得值得也不值得。

    值得在他果然找到了玉衡,玉衡瘫靠在一个大大的岩洞里,脸色苍白,出门时齐整的短装破损许多,肩膀上甚至隐隐可见血迹。

    不值得在,并不是村人领着他找过来,而是他一时脚滑,不知怎么就滑下了山坡,也不知怎么就掉进了地洞,“啪嗒”一声砸地上,脆弱的身子骨差点都摔散了架。

    好在各个零件没出大毛病,祝景明呲牙咧嘴的还是爬起来了。

    他吸着气挪到玉衡边上,就着地洞外照进来白凌凌的天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自己挂心的姑娘,看着看着,眼圈便有些红了。

    他伸着手,不知是想搀扶还是要拥抱,最后却无力着手,双手只能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边,哑着嗓子问:“你哪里不舒服,身体还好吗?”

    玉衡一夜没睡,眯着眼睛也在打量他——小少爷头上身上都是凌乱的草叶,脸上都有划破的红痕,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玉衡抬起尚好的右手,轻轻握了一下祝景明垂落一旁的手,两人手心微凉。

    明明身上酸痛不已,脑子也在突突直跳,但玉衡的动作就像羽毛划过掌心,头脑还未意识到,身子已经下意识反握回去。

    祝景明握紧女子纤长柔软的手,定定地看着她。

    玉衡却又使力气抽了两下,把手抽了回来,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一指祝景明身后。

    祝景明这才回神,顺着手势,转身向后看去。

    清沙河一带向来流传着龙的故事。

    故事里龙生五爪,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龙主风雨阴晴,每年春季落春雨,夏季落暴雨——一切的一切,都要听从龙的安排。

    在清河镇老一辈人的口中,清沙河两百年前甚至有过现身的龙王,只可惜当时的祖先没有安抚好龙王,最终大雨漫灌三千里,遍地是流离失所的妇孺老幼,饿殍无数。

    这些事情祝景明当然都听过一耳朵,却也没有放在心上,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会觉得这些知识真的有用得上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见到龙。

    他印象里,只记得书本插画上的龙须发怒张,眼睛炯炯有神,光是一副画像都让人心生敬畏不敢小觑。

    祝景明往身后看去,岩洞一侧是深不知几许的地下河流,河流中有突出的大石,上头盘卧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神怪生物。

    能看出来长条的身体盘成松散的两圈,上头的鳞片枯败破碎,鳞片边缘发白,透露出灰暗的颜色;靠在石台中央的是一棵驼首,双眸紧闭,呼吸粗重无力;头上的角都断了一支,断掉的那支仅仅高出脑门儿两寸,断口残次不齐,中间的肉质还在渗血……

    祝景明看到这东西的第一眼,本能的联想到自己看过的那副插画

    虽说面前这个状态奇差,苟延残喘,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毙命,但是他趴在石台上,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仅仅待在那儿就能让人心生敬畏。

    这竟然是条龙?

    祝景明受到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惊吓。

    他下意识将玉衡护在身后,侧过头颤颤巍巍地用气音,小声询问道:“这是……龙?”

    玉衡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少年人不算宽厚却格外有担当的背影,有气无力地回答:“你看他的爪子。”

    那龙盘卧,露在外面的爪子有四根指骨。

    五爪为龙,四爪为蛟,这是一条蛟。

    比起威严霸气的龙,洞窟里暗淡无光的蛟便显得可亲可爱许多,但是这种境况下,无论是龙,还是蛟,即便是三爪的蟒,祝景明也是无法可想的。

    唯一好的一点是,他掉下来这么大一会儿,这条蛟却一直卧在那里,眼皮子盖起来抬也没抬起,看起来是睡得深沉了。

    祝景明屏气凝神,又暗暗压下喉咙里一阵一阵的痒意,挪到玉衡身边坐好,终于有空暇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玉衡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三张还暖呼呼的白面鸡蛋饼。

    她惊讶的睁大眼睛,看向旁边的小少爷。

    祝景明笑了一下,凑到玉衡耳边,低声说:“我专门让大娘烙的,就怕你昨天什么都没吃,路上一直放怀里,还热的,你吃吧!”

    玉衡没有和他客气。

    等垫了垫肚子,她才低声和祝景明说起自己的情况。

    昨日去了山中的寨子,意料之中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下山时遇上大雨,一时失足,不知怎么就掉到这个岩洞里来,肩膀也是在掉进来的时候摔伤的。

    洞里的蛟从昨天起就一直在沉睡,她趁着蛟龙没动静,沿着岩洞找过了,岩洞的出口,除了上面那条出路,或许地下暗河也有别的出口,只是身上带伤,实在不好入水,暗河距离蛟又太近,她也没有仔细探查。

    两人一筹莫展。

    好消息是这次是一批村人上山,地洞就在路边上,现下两人有吃有喝,在这地洞里还能多坚持些时日,只等有人发现,就可得救。

    坏消息是,祝景明摔下来刚半个时辰,就倒在一边发起了高烧。

    自下山以来,祝二少爷多番寒气入体,咳嗽的毛病尚未好全,便又迎来下一次寒凉。

    就是个健壮人也受不起几次三番的折腾,更何况他本来也不是多康健的身子。

    他昨日才因为担心,睁眼到天亮,刚刚上山沾了血雨水,现在终于找到自己记挂在心上的人,心神一松就晕倒过去。

    玉衡摸摸他的额头,上头烫到能把凉了的白面鸡蛋饼再摊热回来。

    另一边,那条睡了不知多久的蛟,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我等了你一夜也不见你动作,春分辰官,这是不打了吗?”

    蛟嘴巴没动,声音却传到了玉衡的耳朵里。

    玉衡把祝景明抱在怀里,扭头看着那条无精打采的蛟。

    岩洞里总共三个活物,小少爷急病,对话的也只能是这条蛟了。

    有句话她没和祝景明说,她其实,一点也不害怕这条蛟。

    现在听蛟的意思,显然对于自己云雾笼罩的过去,这条蛟是知道些什么的。

    玉衡不动声色地开口:“你我都旧伤未愈,打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蛟暴躁的扬起了头颅:“你还说?不是你当时追着我要把我抓回去的吗?”

    “难道你不该抓?”

    蛟嗤笑一声:“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真不知道你们一直这么抓着不放有什么意思……”

    得,这句话就有些贸贸然有些接不上了。

    玉衡拿沾水的帕子敷着祝景明滚烫的额头,心里暗暗着急。

    蛟也觉察出她现下心神都在这个凡人身上,不由得好奇道:“不过一凡人病痛罢了,若真想,你为何不直接救他?”

    玉衡扭头看蛟:“我要如何救他?”

    这下,蛟终于明白从昨天到现在,这隐隐约约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他就说,按照上次碰到春分辰官的习性,看到他重伤未愈,趴窝在这个小岩洞里,还不趁他病要他命,早就大打出手。

    也是,他明明记得自己当初给春分下了咒,刚刚碰面太过突然,所以没想起来,现在看来,那咒果然是见效了。

    也就是说……

    蛟的嘴巴咧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来。

    “春分辰官,你不记得了?”

    玉衡咬牙。

    她知道自己是上句话漏了马脚,但事实如此,若真能救下祝景明这个傻小子,实在也顾及不了太多了。

    “春分辰官,那你还记得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这一身伤是从那里来的吗?啊不对,应该问,你知道你是谁吗?你知道你从哪里来的吗?”

    蛟脸上奇怪的笑容越咧越大,显得有些不怀好意,“你现在,还记得些什么?”

    玉衡面色深沉似水,女子身姿伶仃,却也有股一夫当关的霸气。她沉着眼睛盯着面前的蛟,低声道:“我记得,你的伤也耽误不了吧?”

    蛟幸灾乐祸大张的嘴一下凝住了。

    他身上伤口未愈,每一寸的痛苦分外刻骨,因此才卧趴在石头上,未曾动弹。

    现在春分一提,刚刚被心底欢喜冲淡的痛苦瞬间又强烈起来。

    蛟无声地咧着嘴,又慢慢蜷缩回了石台正中。

    他把脑袋搁在身子上,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玉衡,又感应了下岩洞里快要撑不住的凡人少年,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是了,春分现在是虎落平阳了,但他敖潜也不是那种喜欢踩人一脚的势力小妖。

    而且,看春分对这凡人小子态度不一般……

    蛟又闭上眼睛:“抱元守一,气沉丹田,清气悬于上,入阳明,经曲泽,出中冲……”

    他还是指点上了。

    玉衡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按照他说的来,明明都不清楚所谓的丹田、清气是什么东西,但是身体内部已经下意识运转起来,她感觉身子一热,一股清朗的气流在体内流转,流过左肩,原本毫无知觉的臂膀被那股气流冲击修补,不一会儿疼痛隐去,动一动,竟再没有半点不适。

    玉衡的动作停下,她下意识的,手心贴住祝景明眉心,将这力量往他身体里导去,就听到已经病糊涂开始说胡话的祝景明眼皮一动,下头的眼珠子终于不再乱转,气息渐渐沉稳下去,嘴巴合上,沉沉睡过去了。

    玉衡一喜。

    那边的蛟却睁开眼睛歪了头瞧着他们:“喂,春分,这凡人小子一时逗逗也就罢了,你可得记得自己的职责啊!”

    玉衡摸了摸小少爷渐渐降温的面庞,没说话。

    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好,这蛟神神叨叨看着脑袋不太好的样子,她现在记忆全失,对自己身体里莫名的力量也不知道该如何动用,要是说出的话一不小心激怒的这条蛟,后患无穷。

    蛟发现自己被无视,果然不高兴起来。

    他是很有些喜怒无常的性格的。

    “哼!有些事情是不能忘的!“

    蛟张开口,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口中吐出一道灵光,闪进玉衡的眉心,玉衡踉跄两步,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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