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源水之六

    从清沙河归家不过两日,祝景明身体并未完全好转。

    祝大奶奶等不及了,便安排家中仆妇拉上马车带好银钱,准备拉着祝景明前往相国寺求医。

    出发前一天,玉衡特意找了祝景明托他第二天带自己一起前去。

    自归家之后,两人再不好成天赖在一起,玉衡每天都会来看看祝景明,摸摸额头看他身体如何,坐一会儿才会走。

    正是因此,祝景明这几天心情十分快活,身子也好得挺利索。用他的话说,是:“每日见到玉衡姑娘,感觉自己的身体都松快许多。”

    只可惜这次患病,断断续续的低烧怎么也好不断根。

    祝二少爷说玉衡是他的良药,可但凡头脑清醒一点的,诸如祝大奶奶,已经在收拾行李,给慧明大师写拜帖了;诸如玉衡,也在寻找机会打探他真正的良药。

    玉衡试过很多次,无论如何输入灵力,祝景明的身子就像个破筛子,灵力给足了便续上一会儿,磕磕绊绊继续运转。

    可任何一些小风小浪都可能毁掉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平衡,于是第二波、第三波病情愈演愈烈。

    而大家交口称赞的所谓的慧明大师,若他真是个德高望重、技艺高超的药学大师,怎么能把祝二少爷调养成这个样子?

    现在祝二少爷还能谈笑风生,没有显露枯败之相,不过是命运垂怜,她在懵懂之际遇上了他,得到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

    他在性命垂危之际也就恰恰好得她相助,可以一无所知地活到现在。

    她控制着手法,每日给祝小少爷些灵力,不至于消解他的病容,又不至于真对身体造成更大的损伤,为的就是祝大奶奶早日去相国寺求医。

    因此去相国寺前一天,玉衡到祝景明的小院里找他。

    和顺知道是玉衡姑娘来找,出来迎接的时候,就将玉衡带到了书房。

    “他不卧床静养了?”玉衡问,她上午还来看过,当时祝小少爷可是老老实实待在卧室的。

    和顺倒是挺高兴地回答道:“少爷今天觉得身子不错,整天躺床上骨头都散了,就去书房看看书写写字……”

    话没说两句,人已经到了书房外。

    和顺敲了敲门,道:“少爷,玉衡姑娘来了。”

    便推开门,让玉衡进去。

    玉衡刚踏进书房,祝景明已经从书案后面走出来了。

    今天太阳挺大,很暖和,他趁着天好,刚洗完头发,现在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穿了件黄白底的单衣,脚上是舒适的布履,迎上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看着便叫人心生欢喜。

    “你来了!”祝景明急急忙忙迎上来,真到了跟前,人又局促起来,只能带着将玉衡往书房里引,嘴上乐津津地分享道:“你上午来过了,我还以为明天才能再看到你!下午我起来,身子好多了。这一连荒废好多日子,怕学问都松弛了,就进来描描笔墨,免得手生……”

    等真的走到书案那儿,他便指着案上的宣纸,展示给后面的玉衡,道:“原本我想写字的,磨好墨又想画画了,这才动了两笔,你就来了……”

    玉衡认真去瞧那张纸,上面果真有几笔淡淡的墨迹,只能算是打了个草稿,但少爷画技不错,形未全,神已经勾勒出来几分,隐隐约约能看出是棵大大的树,树下有个身姿婀娜的女子正在读书。

    玉衡一下就看懂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少爷,问他:“你是在画什么?”

    祝景明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说:“我在画我的心上人。”

    这话听得后面的和顺都脸红,但是说话的和听话的当时人都习以为常,脸上的颜色都没变一下。

    从清沙河回来后,祝景明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了。

    他收敛相思是为了不唐突佳人,不想吓着玉衡,将她惊走。但马车上相处的几天,他察觉到心上人对自己未必毫无感觉,回来后也没提寻家离开的事儿,他被这两个讯号惊到,一个人琢磨了一宿,第二天立刻加紧了攻势,情话无师自通,不要钱一样地对着玉衡倒。

    玉衡又低头看了那幅画,这回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又问:“你画的是什么树?”

    祝景明直接将画送到玉衡手上仔细看,又引了她入座,接了和顺倒的一杯热茶递过去,才回答道:“海棠树,你院子里的那棵,我要画它开花时侯的样子。”

    便是一幅花下美人图了。

    玉衡看着这幅画,不由得想起自己记忆里的那些画儿来。

    她记得,觉空和尚是为她画过很多画的,有专注海棠的花鸟画,还有午后春睡的美人图。他的画技炉火纯青,花鸟画能让她离开海棠树暂时栖身,美人图引来许多香客询问画中美人是谁。

    到他晚年的时候,寺外的人争相求画,一画千金,他却不愿意再画了,反而把自己画下的美人图都收集起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独留了一副她栖身过的海棠春水美人图挂在自己的僧寮里。

    祝景明在绘画上是有一定天赋的,寥寥几笔,花树的灿烂,美人的娇艳跃然纸上。

    但他毕竟在这一门上没有投入多少精力,技艺未经锤炼,构图和线条便稍显稚嫩,只一腔热烈的感情从黑白的画纸上泼墨而出,把玉衡糊了个满头满脸。

    玉衡放下画,转头看向坐在一边的祝景明。

    祝二少爷努力沉住气看着她,眼睛里的期待却藏不住,她甚至能在他眼睛里看到期待下的脉脉情意。

    可她是树,怎么能和人在一起呢?

    玉衡赶忙拉回视线,又把目光集中在画纸上。

    好在她心里还记挂着正事儿,当即正色说道:“祝夫人明日带你去相国寺,我也一起去吧。”

    今天中午祝大奶奶才下的通知,而且只告诉了畅春院,没想到玉衡这么快就知道了?

    祝景明愣了一会儿才回神,他想了想,认真回应道:“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一起去的。那些大夫都说你身体好,但是你一个女子,这几天过得也不精细,雨里来去的,说不定有什么寒症积攒了没看出来,到时候去寺里让慧明大师给你瞧瞧……”

    玉衡去相国寺,正是想知道这位慧明大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自然不在乎祝景明嘴上的安排,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个吗?”

    玉衡目的已经达成,也有了玩笑的闲心,便侧身不看他,淡淡地反问道:“不然呢?”

    祝景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幅画,我画好了,送到你院子里去。”

    玉衡逗他:“你画的画,送给我干什么?”

    “这……”祝二少爷挠挠头,略有些卡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画的是你。”

    他有些期待得移了脚步,凑近了看着玉衡,想看她总是淡然的脸上能否为他露出些不一样的神色。

    只没想到她依旧面色如常,只是淡淡得瞄了他一眼,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起身便说要走。

    祝二少爷失落地送她,跟着她一路送到书房门口,还准备往外走的时候被玉衡拦住了。

    玉衡道:“你身子还没好全,见不得风,别送了。”

    祝二少爷眼见的更失落了。

    玉衡终于绷不住地露出一丝笑意来。

    逗了他半天,他却连被逗都感受不出来,真是个傻子。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不太熟练地理了理二少爷的衣襟。

    那衣襟并不凌乱,毕竟和顺的业务能力还是到位的,只是玉衡突然想这么做,便这么做罢了。

    等祝景明受宠若惊看过来的时候,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神色,像是只做了一件平常事儿似的平静,倒显得祝二少爷大惊小怪了。

    玉衡把手按在祝景明胸口,对视他倏忽间又亮起来的眼睛,轻声约定道:“明天早上,我在畅春院门口等你。”

    畅春院是祝景明住的院子,是祝大奶奶翻遍了书籍才取出来的,期望蓬勃暖和的春天长长久久,祝愿她的孩子身子也健健康康长长久久。

    在祝愿包围着长大的祝景明放下心来,点点头应下。

    “画好了,记得把画送来!”玉衡接着要求。

    “好,一画好就给你送去。”

    “记得把我画好看些。”

    “你一直是好看的!”

    玉衡又笑起来。

    她想起话本里那些才子书生,他们追求姑娘的时候可是舌灿莲花、口若悬河,哪像素有才子之名的祝景明,实际笨口拙舌,来点儿风吹草动就脸红心跳。

    巧在她并不喜欢那些满嘴口花花的纸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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