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努力是一种天分,一种,最可靠的天分。

    秋高气爽的天气,树青业余体校门口那棵大国槐开始落叶了,硬币大小的椭圆叶片,零星飘扬着,撒钱一般。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叶子,没有人扫。

    土语说“千年松,万年柏,不如老槐一赖呆”,说的是槐树生命力强,活得够久。卫校长刚调任树青体校时很喜欢这棵老槐树,认为它预示着树青体校能够枝繁叶茂、蒸蒸日上。后来他感觉自己这个想法太脑残——树已经茂盛了几百年,学校的下坡路却还是走得所向披靡。

    这几年中国经济像一锅不断加热的水,从没停下来过,GDP上去了,人民收入上去了,物价也上去了。经济发展带来的好处是,卫校长的零花钱从二百块涨到了二百五十块。

    卫校长开着一辆红色的夏利,夏利车也不知是几手的了,洗得很干净。卫校长平时是不会开车上班的,倒不是他低调,而是现在油价涨得太疯狂了。卫校长对石油公司怀有一股无法磨灭的敌意。前两年他也是看好石油公司的,还趁着股票大热,用全部的私房钱买了中石油的股票,后来,那只股票就跌破发行价了。

    那段时间卫校长一蹶不振,十分低落,每天摆一张生无可恋脸。校长夫人怕他想不开,零花钱给涨了五十块。

    卫校长狠狠心,不过了!从此把白沙升级到了红塔山。

    今天卫校长舍得开车出门,是因为教育局要开会,他好歹是一校之长,不能落下面子。

    从教育局出来,卫校长开车经过了繁华的金融中心和商业区,然后画面一转,就到了他的老巢。大门口安静得有些荒凉,几年前这里还会有老头儿推着小车卖麦芽糖和糖葫芦,现在连这个都没有了,毕竟,做那个还不如扫大街赚得多呢。

    停好车之后,卫校长不想回办公室,反正回去也没事做。他溜达着去操场视察。

    操场上练乒乓球和羽毛球的学生最多,其次是田径,人最少的是网球,只有两个。

    四年半了,一直都是这两个。偶尔有陪练过来,来来去去地换了不知多少拨。

    四年半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树青体校的取消终于被教育局正式讨论,比如两个小孩子现在长成大姑娘帅小伙儿,比如卫校长的地中海又扩大了那么一圈……唯独不变的似乎只有南风。

    他还是老样子,话不多,礼貌而疏离,目光淡然又犀利,偶尔毒舌一句,能让人血槽全空。岁月也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什么。

    哦,还有,他还是抽黄鹤楼。

    卫校长站在南风身边,视线在他指间燃了一半的香烟上停了一下。

    南风没说话,掏了烟盒扔给他。

    卫校长道了个谢,没羞没臊地抽出两根,点一根,另一根塞进自己的红塔山烟盒。

    南风眼睛盯着场上徐知遥和陆笙的对打,问一旁的卫校长:“会开得怎么样?”

    卫校长吐了个烟圈,旋即叹气:“唉,其实树青的取消是早晚的事。”

    “定了?”

    “差不多吧。”

    “没想过法子吗?”

    卫校长觉得他话里有话,于是凑近些,神秘兮兮地看着他:“你有路子?”

    南风有点儿嫌弃地向旁边挪了挪脚步。他不喜欢和人离太近,尤其男人。他答道:“没有。”

    卫校长有点儿失望,狠狠地嘬了一口烟:“要是咱这里能出一两个好苗子也行啊,可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咱学校风水有问题,自打我来了之后就没有打出名堂来的。”

    南风不语。

    卫校长有些不甘心,问:“你说陆笙能不能打出来呢?”

    南风的眸子终于动了动,他的视线追着场上奔来跑去救球的女孩子,思考片刻,终于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陆笙在时间上太吃亏了。”

    她比同龄人少学四五年甚至六七年,这么大的时间差距,不容易弥补。

    卫校长也望着场上那个女孩子。女孩身材高挑纤细,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她在场上东奔西跑的,卫校长看着都替她累。

    卫校长问道:“陆笙现在多高了?”

    “一米七。”

    “不错不错,牛奶没白喝……徐知遥呢?”

    “一米八三。”

    卫校长又看徐知遥,小伙子长得真快,雨后冒尖儿的竹笋似的,一天一个样。他保留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那就是打球的时候碎碎念,幸好陆笙没有学坏,理也不理他。

    卫校长看了一会儿,奇怪道:“陆笙怎么这么瘦?”

    “不清楚,她怎么吃也不胖。”

    卫校长有些担忧:“太瘦了怎么能有力气打球呢?”

    “也不至于太瘦,她的肌肉评估很好,体力也不错。之所以看着瘦,可能是骨骼的原因。而且瘦也有瘦的好,她在场上的跑动很灵活。这点比徐知遥强。”

    徐知遥不够灵活,倒也不是身材有问题,而是因为,这货太懒了……

    卫校长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为了校长的威严,他还是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上午训练结束时,南风在一旁看着陆笙和徐知遥做恢复活动。

    陆笙扎着马尾辫,乌黑浓密的头发随意往脑后一梳,就是青春洋溢活力四射。一张小脸,满满全是胶原蛋白,脸上五官已经长开了,眼睛的形状有了变化,以前偏圆,现在长成了窄杏核眼,眼底却还是那样清澈,仿佛这孩子的心灵永远是一尘不染。她的肤色比时下女孩子流行的白皮肤要深一些,这样的肤色会显得五官立体清晰。

    南风有些恍惚。时间过得真快,仿佛她打输比赛哭鼻子要吃冰激凌的事儿还是在昨天。

    相比陆笙,徐知遥就比较诡异了,这货好像光长个子不长脸了……徐知遥的脸似乎从十三岁以后就没怎么变过。小时候是娃娃脸,现在还是娃娃脸;小时候是圆眼,现在还是圆眼。认真说来,这样一张脸也不难看,安安静静往那儿一坐,走过路过的都觉得这是一个乖宝宝。

    只有了解他的人才会有一巴掌把他拍进水泥地的冲动。

    做完肌肉的拉伸和放松,两人趴在毯子上等着南教练帮他们按摩。专业运动员由于训练量大,训练完后通常需要按摩一下恢复身体。这几年这项工作一直是南风在做。

    徐知遥说:“教练我今天后背有点儿累,肩膀也累,腰也累,您帮我多按一会儿啊。”

    南风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

    他按徐知遥的时候下手比较重,徐知遥疼得嗷嗷叫,不敢再要求“多按会儿”了。

    南风丢开徐知遥,来到陆笙身边。

    陆笙趴在地上乖乖的,不动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她的背影很漂亮,修长匀称,像姿态优美的海豚。南风的目光从她头顶开始往下扫,经过窄窄的肩膀,纤细的后腰,挺翘的臀部,修长匀称的双腿,直至细腻的脚踝……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了。好像不管碰哪里,都有点儿尴尬,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不知不觉间,小姑娘长大了啊,变成大姑娘了。

    陆笙等了半天没等到教练的动作,她有点儿奇怪,扭头看一眼南风:“教练,怎么了?”

    “没什么。”南风说着,随意在她肩膀上按了按,“好了。”

    他的动作太敷衍了,陆笙抗议道:“没有好呀教练,我腰还酸呢!”

    南风看着她的腰,那腰肢有着独属于女性的纤细柔韧。他干咳一声,面上有些赧然,幸好无人发现。他起身说道:“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事。”

    哪知徐知遥立刻接过来:“教练你有事就先忙,我来帮陆笙按。”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蹲在陆笙身旁。

    南风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扔出两米开外——笑话,我不碰就让你碰了?

    按摩行动就这么不了了之,三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南风一边走一边心想,该给两个孩子请个医师了,要医术好的,会按摩的,以及……女的。

    吃过午饭,卫校长回办公室找丁主任八卦去了。

    丁主任近些年把树青体校当养老院待,整天屁事儿没有,招来一两个学生就和见到亲爹似的,好的孬的也顾不上了,都给领进来。这直接导致了树青体校学生整体水平的下降——不愧是“业余”体校,小运动员们一个个业余得不能再业余了。

    唯一拿得出手的是曾经作为中国网坛一哥的南风,然而南教练太任性,除了陆笙和徐知遥,他不招新学生。

    这也不能怪人家南风,树青体校给他发的那点儿工资不够一条烟钱的,让他怎么可能有积极性呢?能待这么多年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多半还是看在孩子们的分上。

    总之树青体校气数将尽、回天乏力。丁主任是聪明人,也想过另谋高就,甚至有一次他调职申请书都写好了,路子也找了,可是看着卫校长站在窗前看夕阳时那个忧伤孤独的背影,他脑子一残,又把申请书扔了。

    算了,反正这破学校要完蛋了,他不急这一时三刻,再等等吧,也算有始有终了。

    这会儿卫校长找到丁主任,问他:“南风说要给陆笙和徐知遥找个医师,你有路子吗?”

    丁主任的脑袋摇得很干脆:“没。”

    卫校长却又问:“你女儿不是学的运动医学专业吗?早毕业了吧?”

    丁主任心内默默吐槽:老子栽在这破地方已经够可以了,还要把我闺女搭进来吗?

    然后丁主任一脸遗憾地对卫校长说:“前年就毕业了,不过她进省队了。”顿了顿,他的神色有一点儿骄傲,“省乒乓球队。”

    中国的乒乓球队宇宙第一,能进省乒乓球队那必须是相当有前途,也相当有格调。

    卫校长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丁主任从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空烟盒,他只好朝卫校长一摊手:“有烟吗?”

    卫校长把红塔山递给了他。

    丁主任摸出一根红塔山,烟盒还给校长。他把烟点着了,抽了一口顿时惊讶:“哟,现在红塔山的味儿这么正啦,不比黄鹤楼差呢!”

    卫校长突然明白了什么,然而已经悔之晚矣,他悲愤地捶了捶桌:“那就是黄鹤楼!”

    丁主任笑眯眯地抽着烟:“校长您对我真好。”

    你大爷。

    卫校长忧郁的心情大概过了五分钟才得到缓解,缓解之后,他不死心地问丁主任:“你女儿当初不是南风的粉丝吗?我好像听你提过,南风出事儿那天她难受,你还哄她呢。”

    丁主任不以为意:“小年轻追星有什么,南风当年粉丝遍布大江南北呢,现在还剩几个?”

    似乎……就剩陆笙一个了。

    卫校长叹了口气,又问:“那她知道南风就在咱学校吗?”

    “我没和她说。”

    陆笙下午的训练只持续到一点半,然后她去洗了个澡,换上校服。

    是的,没错,她除了训练,还是要上学的。

    徐知遥比她快一些,陆笙下楼时,看到他已经扶着自行车在等她。蓝白相间的校服很宽松,徐知遥身材修长挺拔,肩膀宽阔,倒也能撑起来。

    中国的高中生校服一般是没有“好看”这个选项的,能把高中校服穿出玉树临风的感觉来,就说明这人的身材是真的好。

    他站在秋天的艳阳下,挺立如一棵茁壮的小白杨,笑得像朵迎风招展的狗尾巴花。

    有一段时间,陆笙无法接受徐知遥长那么快。毕竟,刚认识的时候两人一样高,导致陆笙潜意识里觉得她和他一样,结果没多久之后,徐知遥就像田垄上的野草,无所顾忌地疯长了,现在他比她高出半个头。

    于是他更加理直气壮地叫她“师妹”了,尤其是在三中。

    三中的全称是“树青区第三中学”,是距离树青业余体校最近的一所中学,分初中部和高中部。当年陆笙和徐知遥小学毕业时,两人的免试学校都不是树青三中,后来为了能方便训练才择校到这个地方。择校时卫校长和丁主任帮了不少忙,跑前跑后的。当然,择校顺利的另一个原因是,树青三中也是个学位长年空缺的渣学校。

    学渣和渣学校简直是天作之合,他们俩几乎没有课业压力。遥想刚升初中那会儿,陆笙觉得自己毕竟是要打大满贯的人了,上课时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她还在徐知遥的怂恿下把数学书给撕了,导致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只能和徐知遥共用一本数学课本。

    南风知道这事儿之后直接气乐了,他用球拍轻轻点陆笙的额头,说道:“你傻不傻?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徐知遥劝你撕,他自己却不撕?”

    陆笙并不是真傻,她只是觉得无所谓。她小学六年一直在被数学虐,有朝一日终于可以不用把这个倒霉催的学科放在眼里了,她的心情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收都收不住。

    那段时间真是陆笙最叛逆的时候了。

    后来南风一盆冷水泼下来,让她当即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他说:“其实,学好数学和物理,对打好网球是有帮助的。很多技术用科学的原理解释了,你能更好地理解和运用。”

    教练,你为什么不早说……

    从此以后,陆笙就一门心思地学习数学和物理了。她每天还要训练,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别的学科顾不上,干脆就只盯着数学和物理。

    这几乎是全世界最邪恶的两个学科了。

    还好,她还有徐知遥。

    徐知遥简直是个奇葩。他上课不认真听讲,总是搞小动作,或者和陆笙说悄悄话;下课也不认真做作业,有时候还抄陆笙的。就这么一个货,几乎每次考数学或者物理都是满分,偶尔会因为思维太跳脱丢几分的步骤分。

    有好几次,他们的考题太难了,渣老师知道最后答案却想不通具体怎么解答,还要找徐知遥商量。

    面对这样的徐知遥,陆笙总是很难相信“天道酬勤”这四个字。

    有一次,陆笙故作老成地对南风说:“努力过后,才知道天分的重要性。”

    南风的回答能让她记一辈子。他说:“努力也是一种天分,一种,最可靠的天分。”

    只学数学和物理的优良传统一直保留到现在,两人都升入了高二。在高中,陆笙和徐知遥是作为“体育特长生”存在的,比较搞笑的是,树青三中并没有“网球”这个训练项目,所以他们俩并不和本校的高中生一起训练,下了课就回树青找南教练。

    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两人已经坐在了课堂上。

    进入高二之后,数学和物理课都变得面目狰狞了,有一次陆笙上课时稍微打了会儿盹儿,后面的愣是听不懂了。

    再次感叹,幸好她还有徐知遥,以及……幸好徐知遥是个变态。

    陆笙和徐知遥同桌,坐在最后一排,他们前桌之一是个瘦瘦的戴眼镜的男生,正捧着一本书刻苦攻读。

    徐知遥捅了捅他,问道:“你看什么呢?”

    “《笑傲江湖》,你要不要看?我第一本已经看完了,可以借你。”

    徐知遥猛摇头:“不看!”

    眼镜男有点儿奇怪:“你不爱看《笑傲江湖》呀?现在可流行了!”

    徐知遥轻轻扯了下嘴角:“不喜欢。”

    连陆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男生不都喜欢武侠小说吗?

    徐知遥有点儿忧伤:“因为令狐冲和岳灵珊没有在一起,这是个悲剧。”

    眼镜男点点头:“是挺可惜的……那你喜欢《射雕英雄传》吗?”

    “不喜欢。”

    “为什么?”

    “郭靖和华筝没有在一起,悲剧。”

    “呃……那《神雕侠侣》呢?”

    “不喜欢。”

    “为什么?”

    “杨过和郭芙没有在一起,悲剧。”

    眼镜男有些同情地看着他,站错队伍确实很心塞,何况是连续站错。他安慰徐知遥:“我推荐你看《还珠格格》,最后该在一起的都在一起了。”

    徐知遥有些悲愤:“胡说,小燕子和柳青没有在一起!大悲剧!”

    眼镜男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他:“你觉得该在一起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徐知遥突然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碰了碰身旁的陆笙,笑问,“小师妹,你说应该是什么?”

    “应该是洛仑兹定律。”陆笙早已进入了学习模式,正在翻物理课本。

    徐知遥无语地把她翻开的书合上。

    陆笙抬起头看他,目光有些迷茫:“怎么了?”

    “陆笙,你喜欢令狐冲还是林平之?”

    “我喜欢东方不败!”

    “……”徐知遥一口老血哽在喉头,他捂着心口默默地转过头,低声骂了句“笨蛋”。

    徐知遥上课时从桌子里翻出一封情书。情书是用粉色的信纸写的,信纸上印着卡通图画,还喷了香水,有点儿浓郁。

    由于他在学校露面的时间比较少,导致本校师生对他的认知停留在比较肤浅的层面上:娃娃脸帅哥、练网球、身材好。

    凭着这几点优势,这货也颇是吸引了一些追求者,隔三岔五就能收到情书或者礼物。

    这会儿徐知遥把情书打开给陆笙显摆,陆笙正低着头飞快记笔记,鼻端陡然浮起香气,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擦了擦鼻子,她责备地瞪了一眼徐知遥。

    徐知遥愣是从这一眼中找到了娇嗔的感觉,他:“嘿嘿嘿嘿……”

    陆笙:-_-#!

    说来,陆笙以前也收到过情书,后来她掰手腕单挑全班壮男,情书就绝迹了。

    “全班壮男”不包括徐知遥,陆笙知道自己掰不过他,因此也不和他掰。

    下课了,徐知遥单肩背着包,一手抄兜,目不斜视,酷酷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走在陆笙身边,俨然一个护花使者。

    周围熙熙攘攘,嬉笑的打闹的,这些声音却像是被他隔绝了,他只看着她。

    这时,物理老师把他叫住了:“徐知遥,你们班主任让你下课去办公室找他。”

    徐知遥猜不出班主任找他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按照他的经验,应该不会有好事。他轻轻拍一下陆笙的肩膀:“班主任找我。”

    “嗯。”陆笙点点头,侧头看他,马尾辫跟着甩了一个小小的幅度,“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喂!”徐知遥有点儿不满,“陆笙你不够意思啊,还不知道班主任要怎么对我呢,你都不关心一下?”

    陆笙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儿怪,班主任又不是坏蛋,能怎么对他呢?她眨着眼睛看他。

    徐知遥的眼睛挺大的,双眼皮儿,长睫毛,比陆笙的好看。陆笙有一次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形容徐知遥,导致徐知遥生了半天闷气。

    虽如此,这双眼睛瞪得溜圆的时候,还是相当有气势的。

    他郁闷地瞪着她,搞得好像她刚刚非礼了他似的……她就有点儿“恻隐之心”了,于是问道:“那你说怎么办呀?”

    “你跟我一起去呗。”

    班主任谈话……也是可以作陪的吗……

    徐知遥却不由分说地抓着她的手腕,拉着她一起走向办公室。

    陆笙有些无奈,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我不能陪着你啦,老师会骂的,不过我在外面等着你,行了吧?”

    她却是没发现徐知遥微微弯起的嘴角。

    最后,徐知遥直接把她拉进了办公室。

    班主任是个老头儿,姓康,教数学,职称很高。他虽年纪大,倒也不古板,看到徐知遥把陆笙一起带来了,也没说什么,就让俩人一起坐下。

    徐知遥问:“康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

    “嗯,是有点儿事。徐知遥,我知道你在练网球呢,你练得怎么样了?明年能拿到二级运动员的资格吗?”

    “咳,不知道。”

    康老师摇了摇头:“怎么能不知道呢,二级运动员以上才能有高考加分。”

    徐知遥抿着嘴也不说话。陆笙有点儿奇怪,她也是运动员呀,康老师怎么不关心一下她呢……

    康老师等不到回答,又摇头:“唉,其实,我说实话,以你的成绩,就算有加分也考不上好大学。最多上个专科体院,练体育辛苦不说,还很难出头。”

    徐知遥终于听出意思来了,他扯扯嘴角,问道:“康老师您不会也想劝我放弃网球吧?”他此前经历过的班主任几乎无一例外都这样劝他,希望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徐知遥全当耳旁风了。

    老师们怎么就那么肯定,他数学学好了就意味着别的学科也能学好呢?这么多年的成绩表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康老师听此,愣了一下,接着笑起来:“我劝你放弃你就会放弃吗?恐怕答案恰好相反吧?”

    徐知遥沉默。

    康老师:“但是你的天分留着不用也挺可惜的。这样,我这里有一套题,你拿去做一下,看看有多少题会做,做完过来找我。”说着,拿起桌上一张卷子递给他。看来康老师早就准备好了。

    徐知遥不是很想接。他连作业都不喜欢做,怎么可能愿意做附加作业。

    “徐知遥,相信我,我是过来人。现在这张试卷,关系着你的一辈子。”康老师语速缓慢,显得很郑重。

    “一辈子”这个话题沉甸甸的,徐知遥偏头看了一眼陆笙。陆笙好奇的目光停留在试卷上,没有发觉徐知遥看她。

    康老师又下了一剂猛药:“天才,只有做到极致,才会备受瞩目,才会……更受女孩子欢迎。”

    徐知遥囧囧的,感觉康老师的逻辑有点儿跳啊。

    他最后还是接过了那张试卷,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考虑。

    徐知遥回到树青体校时看了一眼那试卷,本以为又是一眼能看出答案的试题,结果这次他看了好几眼,连第一题都没看出答案。

    有点儿意思,他提起笔,在草稿纸上“唰唰唰”地运算起来。

    这张试卷就跟有毒似的,一做就停不下来,陆笙下午的训练结束后上楼给他送了次晚饭,见他坐在桌前一边写一边碎碎念,神神道道的,两只眼睛贼亮,黄大仙儿上身一般。

    于是晚上的训练徐知遥也缺席了,陆笙独自一人在球场做发球的落点练习。

    南风站在树影下看她,时而提点一句。

    树青体校没钱搞室内网球场,所以晚上的训练他们还是要在室外。前后两排的高大路灯把场地照得很亮,对比之下树影更显黑暗,他几乎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他看着她不断重复发球动作,跳起来时身体舒展,像一只轻盈的天鹅,击球动作标准又优雅,此外还带着一股子气势逼人的凌厉。

    和他一样。

    看了一会儿,南风走出阴影,对陆笙说:“你打球太厚道了。”

    “啊?”陆笙有些迷茫。

    “兵法说‘兵者,诡道也’。‘诡道’这两个字,在其他几乎所有领域都适用。”

    陆笙有点儿惭愧:“教练,我听不懂……”

    南风稍微检讨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得太深奥,然后他直白地解释道:“‘诡道’就是说,你的行为要出乎对手的意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你刚才的发球,从你的发球动作中,对手就能判断球的落点,做好充分的准备,这样发球的威胁力会大大降低……听懂了吗?”

    陆笙重重点头:“明白了。”

    “嗯,不只是发球,其他时候也需要多一些变化,必要的时候可以做一些假动作误导对方。”

    “教练你真奸诈呀!”

    “陆笙,不要用崇拜的口吻说这种话。”

    陆笙不知道,几年前南风在网坛呼风唤雨的时候,他的外表是那样干净,他的球路是那样猥琐,人送绰号“魔鬼之手”。跟他打球的时候,对手们总会有把球拍往他脸上打的冲动。幸好,大家都是光明磊落的人。

    晚上训练结束时,陆笙做完恢复活动,照例趴在毯子上等着南风给她按摩。这次南风又没给她按,甚至连敷衍都没有,只说她今天训练量小不用按摩。

    陆笙突然有些难过,趴在地上小声说:“教练,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没有。”

    “那……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

    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他:“那为什么不帮我按摩了?”

    南风低头看着她。晚风吹来,空气清凉,她额上的汗水还没散,清新潮湿的,像一朵晨露中的百合花。

    她一脸的郁闷,目光直白而坦荡。

    这傻孩子。南风突然有了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忧心,这一秒他不再是老妈子,他是老爸。他摸了摸她的脑袋瓜,温暖的掌心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

    “陆笙,你长大了。你……不能随便让男人碰你,明白吗?”

    陆笙脑子一热,慌忙辩解:“我没有让男人碰我!”

    “我不是男人吗?”

    陆笙哑口无言,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气氛有一点儿微妙,南风站起身,拉了她一把:“走吧,回去。”

    回去时陆笙一路沉默。南风看到她的脸红红的,像苹果。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突然明白了她为何害羞。

    ——他今天不碰她了,可是昨天、前天、大前天……一直在碰她!

    一想到这些,南风也不能好了,脸上突然升起一点儿燥热,耳朵像是被火苗舔过,连凉意十足的秋风也无法吹散那些热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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