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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家务难断

    明朝巡抚按情况临时派遣,非定制。正德没派巡抚,山东布政司,布政使鲁有智就是老大,他和山东学道范进有过节。

    鲁府鲁有智正在读《论语》,管家鲁忠前来禀报:“启禀官人,知府同知劳乐鱼求见。”

    “劳同知,快请。”鲁有智急忙放下《论语》,吩咐丫鬟备茶。

    济南府知府同知劳乐鱼,和鲁有智同党,二人关系极为密切。

    双方寒暄之后,劳乐鱼步入正题:“年兄,刚才千佛山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事?”鲁有智笑了,“我山东向来太平,什么大事,还惊动年弟亲跑一趟?”

    劳乐鱼将听来的传闻,说了一遍。

    “什么?”鲁有智拍案而起,“他竟敢拿《论语》擦屁股,简直是岂有此理,来人……”

    “哎哎哎。”劳乐鱼伸手制止,“年兄,兴师动众拿一个二衷子,岂不成了笑话?”

    此非元朝,而是明朝,天下到处都是孔庙,敢不把《论语》当回事,那可是惊天之举。

    而胡排的傻了吧唧,因为范进的关系,几乎整个山东都知道。即便他用《论语》擦屁股,官府的体统,也不能和一个傻子过不去。

    鲁有智顿时明白了劳乐鱼的意思,要用这件事情大做文章,目标是范进。

    不过他有疑虑:“上次连越三级查抄胡家,已经打草惊蛇,明日他就要娶按察使外甥女,这个时候对付他,恐怕不是时候吧?”

    范进是钦点山东学道,鲁有智明面上不能和他交恶,于是他借正德诏令不准杀猪的机会,半个月前抄了胡家。

    可是胡屠夫只是一个杀猪的,还是个外来户,并不是郑关西那一号的黑恶势力。布政司越过济南府衙和历城县衙,直接对一个杀猪卖肉的下手,太不像话。

    布政司管行政,按察司管监察。范进联姻按察使,显然是为了应对布政使的打压。

    不过劳乐鱼已经有了谋划,低头耳语一番。

    鲁有智有些疑惑:“范进此人,表面仁义道德,实则老奸巨猾,怎肯轻易上套?”

    劳乐鱼笑了:“那本《论语》,乃范父所遗,不由得他不上套。”

    “原来如此。”鲁有智顿时红光满面,“就让他范进去收拾胡家,回过头来,咱们再打他个嫌贫爱富,遗弃发妻之罪?”

    刚过去的弘治皇帝,铁杆的一夫一妻制,范进此时遗弃发妻,刚登基不久的正德,一定饶不了他。

    “此举连按察使一块捎带,到时候山东震动,朝廷就会考虑巡抚,以年兄的资历嘛……”

    劳乐鱼没说完,鲁有智的笑声,几乎把屋顶给震塌了。

    “就按你说的办,场面闹的满城皆知最好。”

    “下官这就去办。”

    “等等。”鲁有智特意安排,“设法让马慕君到场,他不号称清流嘛,让他去主持场面,到时候你在场,多看少说。”

    济南府知府马慕君,鲁有智看他不顺眼。趁此机会,山东按察使,山东学道,济南府知府一块打压,到时候这山东,就是鲁有智和劳乐鱼的天下了。

    知府同知劳乐鱼,巴不得扳倒马慕君,道声告退,立即去布置……

    穿越明朝三天的胡子涵,刚从学院逃学出来,自然不知道重大危机悄然降临。

    此时家中烀牛肉,他一边和胡家娘子唠嗑,一边基于职业敏感,思索明朝为什么牛肉便宜。

    营养六大要素,脂肪必不可少。

    花生油、葵花籽油等等植物性脂肪,古代根本没有。古人脂肪的需求,几乎全靠猪油支撑,所以古代的肉,专指猪肉。猪肉与民生休戚相关,在古代更为明显。

    农耕文明,虽然杀牛犯法,但丁屠夫是济南府知府的表侄,官批专业杀牛,牛皮牛角牛筋属于战略物资,要上交,牛肉才算自己的收成。

    不过律法所限,正常的地主阶层怕被人穿小鞋,一般不吃。《水浒传》里经常吃牛肉,但施耐庵做了处理,出现牛肉的地方,基本上都是黑店。

    因为牛肉脂肪太少,老百姓嫌没油也不买,所以丁屠夫一直在造假。

    正德朱厚照属猪,觉得要避讳,他一道诏令,猪肉价格飙升了数倍,丁屠夫趁着这段行市,赚了个盆满钵满。

    前世胡子涵的职责稳定物价,帮助打假,可此时望着一锅假猪肉,他没有一丝打假的动力。

    此值非常时期,他早应该想到,以范进的德性,早和胡家划清了界线。

    当初广东老家生活好好的,范进为了不落下冷落岳父的坏名声,鼓动胡屠夫搬来了济南府。

    如今倒好,一到关键时刻,他立即缩头了。

    胡屠夫虽然市侩,但也有尊严的,他自然不想接受范进假仁假义的施舍,当初搬来时,把家财全带来了。

    正德老儿的诏令下到了山东,胡屠夫按耐不住,偷偷杀了一头猪,结果被人举报,遭布政使司抄了家,老两口一辈子的积蓄全完了。

    老实干事的,不如举报的,明朝真是奇葩!

    胡排暗叹不已。

    胡家娘子一边烧火,一边老泪纵横。

    胡屠夫一边拿着铁舀子锅里抄肉,一边泪流满面。

    其实家里已经断粮半个月了,要不是胡排回来,胡屠夫也不好意思去丁屠夫那里赊肉。

    胡排一拳将土灶台砸豁了一角:“这范进也太不是东西了!”

    胡屠夫抹了一把眼泪:“我和你娘不吃牢饭,他还是出了力的。”

    “你还真能替他说话。”胡排气得笑了,“应该是丁家大婶说动知府,布政司才不为难吧?”

    胡屠夫的抽泣声立即停住了,胡家娘子的哭声也没了。

    整个过程,山东学道范进,连个屁也没放过。至于丁家娘子说情,这是胡子涵根据胡排的感觉猜到的。

    明朝屠宰业属于低贱阶层,在士大夫眼里,甚至不如戏子和妓女。布政司作为山东最高行政机构,竟然越过济南府衙和历城县衙,欺负一个杀猪卖肉的,太不像话。知府马慕君虽然有些生气,但碍于阶层身份,直到丁家娘子说情。

    布政使鲁有智越俎代庖,马慕君出面,他只好见好就收,把胡屠夫夫妇放了出来。

    锅里烀牛肉声咕咕有声,一家人皆默无声息。

    如今范进毕竟发达了,胡屠夫不但再也不敢骂他,而且还要想法设法讨好。

    过了一会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也有他的难处,况且还有你姐……”

    啪地一声,土灶台被胡排一拳,砸的土渣子四处乱崩:“你脑子被驴踢了,他……”

    胡排忽然意识到这是新爹。

    新爹也是爹,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胡排了。

    以前胡屠夫把范进骂的一无是处,如今倒好……

    哎,碰到明朝这光景,自己若不是穿越来的,估计也这样!

    不过范进的所作所为,胡排实在是看不惯:“你给他送牛鞭,是怎么回事?”

    胡屠夫闻言,手里的铁舀子啪地一声掉了。

    胡家娘子的呼吸,好像一下子停止了。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被憋醒,哇哇痛苦了起来。

    “哎呀,别动不动就哭鼻子,能……”

    胡排忽然意识到,这是新娘。

    牛鞭干什么的,胡子涵很清楚。

    范进两口子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办事显然用不着牛鞭。

    他穿越来三日了,在范进学院也有所耳闻:“难道那倭瓜真要纳妾?”

    “明日他要娶按察使的外甥女,你姐哭喊都没用,这哪里会是偏房,一旦那痴线进了门,凭你爹杀猪的身份,怎么和按察使……”

    胡家娘子失声痛哭,唠唠叨叨个没完。

    “好啊,你早知道这事,竟然还给他送牛鞭,脑子进……”

    胡排又意识到这是爹。

    不过胡屠夫还是因心虚而吓得乞乞缩缩,身子一栽歪,咚地一声响,五大三粗的身躯,将整个灶台一角塞得满满的。

    看他这副样子,如果胡子涵还是胡子涵,他早上去踹上一脚了。

    胡家娘子的哭声顿时停止了,她忽然觉得这个儿子大变,她不敢直视,只用眼角斜瞄,身形样貌和自己的儿子一点不差。

    只不过原来那个儿子虽然也二棒子,拿把杀猪刀到处唰唰唰,但远没这么聪明。

    胡排见她眼神躲躲闪闪,掀开衣服露出了后背:“呶,瞧你两口子干的好事。”

    后背上三寸余长的伤疤。

    胡排出生那天,胡屠夫惊喜失常,一脚把竹排踏歪了,差点把娘俩掀进了水里,锋利的竹排边缘,在后背上给留下了记号。

    胡家娘子终于确信,这的确是自己的儿子,她急忙往灶膛填了一把干木柴,飞速跑到灶台后,把胡屠夫从角落里扶了起来。

    以前都是胡屠夫把儿子教训的一无是处,如今反过来了。

    他刚一起来就觉得脸上挂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将军肚上猪鬃浓毛起起伏伏:“男人发达了,谁没个三妻……”

    啪地一声响,土灶台被胡排砸豁了一大块。

    灶膛火苗顺着缝隙,如剑一般窜了出来,胡屠夫将军肚上猪鬃浓毛,刺啦一声焦了,吓得庞大的身躯咕咚一声,又跌进了灶台角落里。

    胡排忽然发觉自己反应过激了。

    这是明朝,士大夫悠哉悠哉,有事溜溜腿,没事斗斗嘴,像弘治那样守着一个老婆,如果他不是皇帝,铁定是笑话。

    不过这胡屠夫竟然成了自己这一世的亲爹,他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了。

    明朝的生猪行市,本来跟他无关。但他既然来了,如果跟胡屠夫一个德性,那还不如直接撞墙。

    凭范进的德性,也指望不上他,但胡排要确保他不能给自己添乱。

    因为姐姐胡梅,范进也是后方的重要一员,他既然有了外心,所以胡排一定要收拾他。

    胡排觉得和胡屠夫夫妇没法交流,但他们的舔犊之情很浓。

    他想道歉,但他又觉得原来那个胡排,拿着一把杀猪刀,到处唰唰唰,如果不是脑袋有点问题,一定十足的二棒子。

    哎,算了,家里不冒点烟火,能叫家吗?

    关键是范进,收拾了他,家里一切都好办了,还是先填饱肚子吧。

    胡排看了锅里一眼:“能不能吃?”

    他语气一下子好了,胡屠夫刚从地上爬起来,顿时愣住了。

    胡家娘子瞪了一眼:“还不赶紧叉肉?”

    “凹,能能能!”胡屠夫急忙放下手里的铁舀子,换了一把铁叉子。

    胡家娘子飞速准备了一个黑陶大碗。

    一块拳头大的牛肉,被胡屠夫精挑细选出来,叉进了碗里。

    这么大块的牛肉蛋子,胡排还是第一次尝试。

    哎呀,亲爹就是不一样,忍受了范进半年艰苦朴素,一回来就是明朝的牛肉!

    胡排刚要去端碗,却被胡家娘子一把把手拿开了。

    她没有说话,拿着扇灶火的扇子,呼哧呼哧将热气扇跑。

    接着她用手贴住碗壁试了试温度,急忙放下扇子,双手递了上来。

    胡排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前世胡子涵的爹妈,放猪式教养,从来没对自己这么好过。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竭力转眼珠子,可眼泪却转道鼻孔流了出来。

    他假意一哆嗦,假借鼻塞打喷嚏,抬起袖子,一把抹了鼻子。

    牛肉可是好东西啊!

    煮熟的一斤要七八十,一般人根本舍不得吃。

    胡排本来想大快朵颐,可是嘴里的牛肉嚼起来犹如橡胶皮筋,而且还有一股浓重的草膻味,嚼在嘴里,就像沾了血的一团野草。

    前世胡子涵没少去西餐厅,牛肉又香又嫩入口即化,根本不是这嚼头,更不是这味啊?

    难道是丁屠夫造假,把大明的牛肉搞成了这样?

    胡屠夫见胡排愁眉苦脸,顿时埋怨胡家娘子:“阿排他娘,牛肉筋多难烂,要大火猛烀,瞧你这蜡烛火苗,三天也烀不熟。”

    胡家娘子急忙往灶膛里添加细绒干草,一边扇扇子一边埋怨:“瞧你西湖扒差的性子,这么重的草膻味,怎么不放大盐?”

    “哎,这个怪我。”胡屠夫急忙拿起了盐罐。

    这么重的盐,胡排觉得像极了前世藏民制牛肉干的方法。

    “哎,别别别,这么大盐下去,还怎么吃?”胡排急忙制止了胡屠夫倒盐。

    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连口肉也吃不上,胡屠夫连连自责:“我忘了要点作料回来。”

    胡家娘子瞪了一眼:“那还不快去?”

    胡屠夫眼神躲躲闪闪,见胡排被熏得几乎吐了,只好挪动了脚步。

    前世牛肉作料挺贵的,这大明牛肉卖不出去,作料应该便宜,丁屠夫不会吝啬。

    不过胡排想起胡屠夫赊肉时的表情,急忙伸手拦住:“算了,算了,这原生态的牛肉,没有任何添加剂,天然健康,适应适应就过来了。”

    胡屠夫两口闻言,眼神像是在看稀奇动物。

    原生态和添加剂,这是前世的概念,胡排顿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急忙掩饰:“总不能老麻烦丁家,有肉吃就好,总比清汤寡水强多了,还是亲爹亲娘会疼人。”

    这话两口子都爱听。

    夫妻俩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胡排,第一次觉得没白养这个儿子。

    “你们爷俩说,我去后院铲些野葱。”胡家娘子整好了劈柴旺火,立即拿了把铲子,挎了竹篮子,推开后门上了后山。

    胡家娘子铲野葱去了,胡屠夫本来也不愿再拉下脸去求人,于是继续拿着铁舀子抄肉。

    前世的牛各种饲料,还不干活。而明朝的牛没饲料还要耕地,肉的品质,两者根本不是一个档次。胡子涵嘴里啪叽着嚼不烂的牛肉,想起胡屠夫夫妇的难处,也只好忍了。

    以前的胡排愣头愣脑,可如今好像懂事了,胡屠夫心里美滋滋的:“阿排,这念了半年书,你怎么变得这么聪明?”

    “嗯?”胡排强行咽了一口嚼不烂的牛肉,“你儿子越傻你越高兴?”

    “哎,没没没,爹不是那意思。”胡屠夫面带笑容,“爹是说,凭你这副聪明,考个……”

    “哎呀,原来真是范学道,失敬,失敬!”丁家娘子的嗓门很高,好像是故意为之。

    吆嗨,说曹操曹操到,正准备收拾你呢!

    胡排放下大碗,跑到院中,一把从砧板上抄起了杀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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