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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匆匆

    李六其实在成为马奴之前,他叫的是乡下那种狗蛋、猫蛋、马蛋等等各种蛋反正就是听起来好养活的名字。

    后来主家觉得他那名字实在辱耳,随意扒拉了个李姓,又因为年龄在同一批奴仆小子中排第六,所以大家就叫他李六。

    但众所不周知,他其实还有个名字,叫李阳。

    是阿容姑娘取的。

    她那时刚来岐州,又瘦又弱,府中恃强凌弱的风气算是姑臧自带特产,阿容却没受到欺负。

    所有人都觉得她好弱,但又觉得她好可怜。

    父亲替小叔服劳役死了,生母在婆家活得跟牲口一样,直接私奔跑路。

    她被叔嫂压迫着从小洗衣做饭,磕磕绊绊活到八岁,还没抽条呢,又要被拉去送人。

    扯个遮羞布叫童养媳,男方都二十七八,儿子都还没出生,养个屁的童养媳。

    她就这么孤零零地找上县里的牙婆,拿出私藏的绣活,给自己找了条生路,来到万里之遥的岐州。

    这世道,活得惨的人比她多了去。

    但阿容会装,什么柔弱清纯小白花,自强不息小野草,贴心温柔小棉袄,那都是信手拈来。

    虽然李六看不出来,当然绝大部分人都看不出来。

    所以比起常年挨揍吃馊饭剩菜的李六,阿容的小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她见他混得太惨,偶尔也会指点他。

    怎么使阴招,怎么借力打力,怎么挖坑哄人。

    主意一个比一个歪,李六愣是没上道,阿容也是服气了,朽木难雕也。

    好在李六人虽蠢,心眼也不怎么敞亮,唯一见过阿容阴暗面的他还是义无反顾听着她的话。

    她给他取的名字,他也很珍视,李阳。

    他时常会想起阿容给他取名时的神态,那时春暖花开,姑臧城中人早脱了裘衣,只有阿容裹得严严实实。

    她伸出手接着阳光,浑身上下散发着他无法理解的孤凉。

    “暖阳,世间易得,又求不得。”

    从那时候起,他隐约明白,阿容是与众不同的。

    后来有大夫告诉他,这种症状叫体寒。

    李六:……

    李六觉得大夫不懂仙女下凡的落寞。

    他心里想着事,阿容推门的时候,没注意动静。

    还是阿容先喊他:“没人给你带口信吗?”

    李六扭头,见是阿容,便抱着木盒站起来。

    他擦了擦木盒上溅到的雨水,哑声道:“颜料都找了十几种,油脂也有,还有珍珠金粉水晶。”

    阿容在嫌弃名单上又加了一条。

    公鸭嗓好难听。

    “你风寒还没好吗?”分手之前,她先怀柔一波。

    李六道:“好了,但嗓子不太舒服。”

    那就是说永久性伤寒后遗症了。

    阿容接过木箱,道:“采买的银钱够吗?”

    “还有些。”李六解下钱袋子,倒出所有碎银,又掏出怀里的小册子:“这是账本。”

    李六不识字,但阿容教过他记账,还是高端先进阿拉伯数字那种。

    阿容接了账本,不拿碎银。

    “留着吧,是差遣费。”

    李六很想傲气地推辞,他做事才不是为银子。

    但想到养家糊口的艰难,他还是揣入怀中。

    他的就是她的,她的还是她的,他分的有条有理。

    好了,小事交代完了,阿容要开始酝酿大招了。

    她望了一眼外边,风雨如磐,氛围还算到位。

    “李阳,你户籍的事办完了?”阿容问。

    “办好了。”脱奴籍对他们这种奴仆来说犹如新生,李六常年木楞的脸上也浮现一丝笑意。

    “脱了籍想干什么,还在王家养马吗?”

    李六思考片刻后,道:“不想养了。”

    阿容倒是有些诧异:“你想好以后的营生了?”

    “嗯,想好了,我想在郊外买地,然后置办一辆马车,农忙时就种地,农闲就拉货。”说到未来,他眼中难得有了光亮。

    “也很好。”阿容点点头,道:“你既有了归处,我就安心了。”

    李六是有点愣,但直觉敏锐。

    他嗅到阿容语气里的疏离,慢慢不安起来。

    他抬头,一双漆黑的圆眼清晰倒映着阿容:“怎么了?”

    “我不出府了。”阿容道。

    “为什么?”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后又问:“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阿容解决不了的事情,李六自觉自己也大概没办法解决,于是又道:“我可以等。”

    等,坚持,默守,就是眼前这个瘦小男人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

    阿容知道,这些品质其实很难得。他是扎根在石缝里的野草,全靠一股韧性活着。

    但阿容想要的不是这些。

    “没有麻烦。”

    李六懂了,懂的那瞬间脑子有点空。

    他默了片刻,才很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知道了。”

    再怎么压抑,声音都带着一丝酸悲。

    阿容默默注视,却不像以往,会假模假样安慰几句。

    这样也很伤人。

    李六有很多不甘,他好不容易从缝隙里挤点阳光和水,但这个曾经给他阳光和水的人一把把他薅断了。

    他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出缺口宣泄。

    或者,他其实都不舍得质问她。

    阿容于他而言,才是妄想。

    只不过以前她给的敷衍足够,让他误以为,仙女也会真稀罕他体内仅存一点儿真善美。

    这是世间最贱的东西,实际上他就是个不值钱还倒贴的赔钱货。

    李六走了,冲进雨里前,阿容拉住他,想给他递伞。

    但他没要,大概是想淋一场大雨,让悲痛来得更轰轰烈烈。

    阿容还要劝说:“你才好,别又染上风寒。”

    染一次就成了公鸭嗓,染两次基本可以加入鬼哭狼嚎全新套餐。

    然后天空就放晴了。

    阿容默默收回了手,李六则大步向前。

    姑臧的雨啊,就是这般来去匆匆。

    三日后,阿容待在住处继续不务正业,还拉着老实勤快的云慧跟她一起开小差。

    她用马毛制成的小刷子细细往云慧指甲上涂甲油,一个指头一个颜色,非常炫彩梦幻。

    “真好看,像是会发光一样。”

    云慧是粗使婢女,月例不多,还要扶哥扶弟扶姐扶妹扶她爹娘爷奶三叔四舅八大姑,很少拿钱买胭脂水粉,所以她真心实意夸赞阿容的炫彩甲油。

    尽管有些死亡荧光粉衬得她暗黄的手背又黑了一度,但没关系,阿容说过黑暗里才能更好地寻找星星。

    “你在火盆那边烤一烤,很快就干了,我再瞧瞧光泽。”阿容封好一些瓶瓶罐罐,整齐摆放在匣子里。

    她规整好东西,对云慧嘱咐道:“我要去外边买些东西,这月的绣品我整理好了,要是青娘托人来问,你就把东西给她,要是没人来,我等会回来自己交。”

    云慧点点头,非常热情想送她出府。

    阿容拿上斗篷和包袱,笑道:“别了,外面冷,小心刮坏指甲。”

    “也是,还没干呢。”云慧打消去外头炫一圈的想法,老老实实蹲火盆旁边。

    阿容出了王府便直奔东门大街的金银铺。

    姑臧建筑风格虽粗犷了点,但城市布局与中原差不了太多。

    民坊街市整齐划一,街面宽阔,铺子繁多,往来不绝的除了本地居民还有草原人,各地商人,以及更远处大公国的异族人。

    与此同时,因为种族林立,宗教信仰也十分流行。

    西域的佛教,草原上的图腾文化,还有其他古国神神秘秘的神庭。

    独特的地理优势,加上朝廷开明的贸易政策,让姑臧形成了独有的多种族融合的民俗风貌。

    大街小巷除开铺子摊贩,最多的就是吟唱之类的文娱活动。

    阿容一路走来都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唱故事的,攻鼓乐舞的,密密麻麻说经的,丰富得很。

    她挤进街上常去的金银铺,将攒了大半年的发钗、簪子、绢花等等一系列手工制品全交由郝掌柜相看。

    一共得了两百两,不算人工费,只除材料费,大约赚了八十两,再加上这些年的月例赏赐和其他积攒,阿容手上得有两百五十多两的活钱。

    算是小有积蓄的富婆。

    赚完钱,自然是要买买买了。

    郝掌柜纳罕道:“阿容姑娘也看得上咱店里的东西啊。”

    这话说的,好似她天天镶金戴玉不差钱。

    店里东西死贵,阿容一两卖出的珠花,郝掌柜能十两卖出去,她才不当冤大头。

    当然郝掌柜不是说她富贵的意思,而是觉得阿容眼界高。

    他倒出一堆大小不一的各色宝石,紧张兮兮道:

    “都是草原那头的高档货,也就是在这姑臧,老夫给个成本价,这些东西到了湘州那边,可不得值个千八百两的。”

    所谓成本价最低的也高达一百两,阿容默默捏了一下钱袋。

    她本来想买店里的畅销货,就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但那堆宝石中有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格外耀眼。

    郝掌柜精明,一眼瞧出了阿容意动,赶紧推销,阿容实在没忍住,花了两百两拿下。

    她知道这价格不贵,但架不住她穷啊。

    郝掌柜还想推销别的,阿容微笑说下次一定,转而拿了些材料。

    走出金银铺的那一刻,阿容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有一瞬间怔忪。

    钱赚了也花完了,这就是人生吗?

    唉,她还是不要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了,眼泪会掉。

    好在路边的美食稍稍抚慰了一下阿容的辛酸,她吃了一碗浆水面,又带了两个肉夹馍,准备回去给云慧。

    喝了一碗酸辣的汤水,阿容整个胃都是暖的,也觉得外面的寒风没那么刮人了。

    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拿着打包的小吃,阿容行色匆匆往回赶。

    约莫是到了民坊附近,一伙裹着杂毛裘衣的汉子突兀冒了出来。

    “哎呦,小美人,这大冷天的提着这么多东西不重吗?来,哥哥们送你回家。”

    为首的络腮胡油腻腻笑着,伸手要去接阿容手中的东西。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配合着嘿嘿嘿发笑。

    阿容侧身,藏好了包裹,将手中小吃递给男子。

    她微微福身道:“多谢郎君,我家主人住武威巷,哦,那整条街都是我们王府的。”

    络腮胡:……

    鸟蛋,踢到硬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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