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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岂曰无药

    游戏的梦醒,酒也一并醒了。

    包裹了少年躯体的游戏仓侧面,蓝色点光从一室浓夜中熄灭,未曾向它磷火般的蓝光同伴们告别,离开得很干脆。

    或许已经被判明死刑的家伙,连平时普通的告别都会变得草率吧。

    狭长房间的最里侧,亦是游戏仓排成的墓地最里侧。带十字窗框的正方形夜窗向此处投下最为温润丰盈的月光。白月光华下、孤独的棺材开了盖,从那半开的洞口处先是挣扎着被投出几根杂乱沾血的连接线,而后缓慢、而缓慢地爬出了个瘦弱的、比月色还要惨白的少年。

    少年单手扶住游戏仓侧边坐起来,眯起两只眼睛,单手捂住口鼻,那是跟身材匹配的瘦弱惨白的手,指缝间正欲渗血。

    带有咸味的温热液体大口大口不受控制地被压下喉咙,幸好没有引起呛咳,他踉跄着光脚跨出游戏仓,于一室静谧中不受控制地发出“啪嗒”的脚板踏地声,又发出膝盖跪地的坠落声,他弓着腰,突出的脊骨就像剑龙骨板那样,突兀地撑起了贴身衣物,他用空出的一只手在一旁应急药柜里翻找肾上腺素和棉球——肾上腺素棉球塞入鼻孔可以快速止血。然而,应急柜此时处于月光也爱莫能助的阴影处,混乱间,少年根本没有空去思考如何借点光来,将混乱的药名看得更清楚。

    两边鼻孔开始同时出血了。

    “糟了啊。”他脸颊涨热,呼吸变得愈发痛苦,脑中却全在回想刚刚下线时有没有在战队的众人间露出马脚。他绝不想让人知道,扮演禹王的玩家是个虚弱到满腿紫癜、随时会被鼻血结成的血块堵得窒息而死的家伙。“真是难看。”他再度懊丧地嘟哝出声,仿佛刚刚酒吧里作为“禹王”潇洒自然的下线破绽百出。

    从药柜中翻搅出了一小盒棉球、维A酸片、病友的地塞米松、不认识的注射液,以及盐酸格拉司琼(塩酸グラニセトロン)注射液、崩解片和贴片,还没找到自己要的东西,意识先一步模糊起来了。幸好,远处的门口洞开冷白色光亮,值班的小护士用温柔而急切的语调轻声呼喊他的名字,急急迈步进来扶他,使他能够放心地晕过去了。

    失去意识前一刻所看到的、药品散落一地的画面,还不断映向他的眼前。

    格拉司琼。

    ……

    清水明空在内测版《金乌水月》里作为“禹清明”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被系统分配到共同战场上的战友,孔武有力又沉默寡言的女强人,格拉司琼。

    饶是清水明空中文说得好,顺畅程度不逊于母语者,也没明白对方ID“格拉司琼”这四个字代表什么意思。他以为是普通的外文名的中文音译。

    “我的名字吗?倒是有含义的。”

    “说来听听呀?”禹清明手持长枪杀得勇猛,对方武器虽是不中用的贵族佩剑,击杀数的表现却也毫不逊色,古色古香、碧瓦朱檐的中式游戏场景中,一袭白袍的格拉司琼身法敏捷,帮禹清明砍掉几个刺客,才说:“这是一种阻断药。”

    禹清明半边盔甲和白金长发的发尾都是杀出的血迹,格拉司琼却保持着周身纯白、并未沾血的高洁。烛光微弱的夜色里,她用灰黑色小手巾优雅擦去佩剑上的血迹,余光确认是否还有敌人出现后,将寒光闪闪的长剑收入鞘中,叠着手巾继续解释说,“用于缓解放疗、细胞毒类药物化疗引起的恶心和呕吐——盐酸格拉司琼贴片,我最近,正在参与改善这种产品带来的荨麻疹反应的项目。”

    “啊,你要是说这个,我知道。”禹清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自己化疗前常用的药嘛,“你是药剂研究员?项目取得进展了吗?”

    “嗯。”格拉司琼轻轻哼了一声,白铁皮色硬质长发随夜风拂过禹清明这高挑女战士的肩头。禹清明从肩头感受到轻轻的拍打,就像是被拍着肩安慰那样,心中有所触动,可惜格拉司琼并未在意,也没看她。

    匹配作战结束,六十秒的离开倒计时以透明显示屏的方式在她们面前启动了。禹清明刚想说句一起作战很愉快、有缘再会,要张口的当儿,沉默的格拉司琼却突然面向她,铁箭一样的目光穿过夜色直直刺着她的双眼,沉声发话了:“你知道吗,虽然是命中注定的工作,但有时候,我痛恨我的工作。”

    格拉司琼说这话的时候,铁灰色冷肃含蓄的眼底,流露出一丝直愣愣的缺少防备的悲伤颜色。她并不抗拒自己的脆弱被刚认识的陌生人察觉,似乎要继续说明自己的想法。禹清明想,或许今夜她只是想要上线杀敌泄愤、顺便找个看上去能理解自己的人诉说。

    “我的人生总是这样,无论再怎么强大聪明、有手腕有能力——化疗药剂、靶向药,再是应对化疗副作用的贴片。我却感觉,总是做不了货真价实的救济者,你懂我的意思吗?”

    见禹清明皱着眉不说话,她总结说:

    “我对真正的症结所在,对真正的痛苦无能为力。”

    “那你为什么还要叫这个名字呢?”禹清明下意识摇头,补充说,“你说的这些我不觉得,你已经很了不起——至少是在我看来。或者你告诉我,什么在你心里算是货真价实的救济?”

    格拉司琼很不喜欢被语气强烈地提问,她恼道:“我不知道,但这种就是不算。”同时伸手准备点倒计时下方的“立即退出”按钮,电光火石间,手腕上洁白的衣袖却被禹清明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血手牢牢抓住,“等下!别走!”格拉司琼并不疼惜自己衣衫的洁白,她低眼看着那手,想,这只手被她的主人塑造得柔韧有力而不失秀气,不像自己男人般粗粝的手,缺乏女性优美的柔顺。那手沾上敌人的鲜血,更显出狂野的美丽了。

    倒计时走入十秒。

    “你听我说!”禹清明紧抓她手腕,用话语迫使对方看回自己的眼睛,当初仔细挑选的白金色双眸,总是闪耀着如骑士的双眼那样正直的光辉、又不至于太过跋扈,很容易让凝视它们的人对自己产生好感和信任。禹清明,一张美艳人面稍失血色,时间紧迫,那紧绷的两片薄唇颤抖着张开了,“你听我说,格拉司琼……我,化疗之后能吃下饭也是多亏了格拉司琼啊。”

    格拉司琼闻言,几乎是用瞪的看着她。

    “让病人吃饭有胃口,不是真正雪中送炭的救济吗?还要什么‘货真价实’……”

    【倒计时结束,您已退出战场】

    禹清明话没说完,好像是被拽出了梦中梦。这分不清是还未清醒、已然清醒的混沌地带,位于分配大厅的白地板之上。她呆立许久,好像真的又一次做了化疗那样,双腿打软几欲瘫倒,气喘吁吁地冷汗直冒。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任由周围玩家在身边穿行着寻找战斗房间。

    恍惚间抬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刚刚作战留下的光荣的血迹,也已然从战甲上消弭殆尽了。

    “你,”突而,有一只手伴着招呼声从左边而来,探出那只洁白衣袖拍她厚厚的肩甲,沉声问,“知道加战友的按键在哪里吗?我刚玩不久,还没找到。”

    甄蔷,在内测版《金乌水月》作为“格拉司琼”结识的第一个战友,是被系统分配到共同战场上的战友,禹清明。

    自此,两人就偶尔在共同战场上一起战斗,或者打打副本,格拉司琼的在线时间完全不比游戏狂人禹清明,有一次,一段时间的出差后再上线,发现禹清明已经晋升为“战王”级别了。她问她,要不要加入她刚组建的“太夏”战队,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格拉司琼,面对那张混杂着奇妙的少年感的美艳女人脸,不禁也点头作为简单答应。

    当时强者如云的太夏战队里,对方义气地选她为自己的“大将”,作为深受信任的二把手,她也默契地三缄其口,帮对方隐瞒着癌症病人的事情。两人就这样一直从内测版打到正式版,有时,禹王——禹清明也会脱离战队的小圈子,单独约她出去到咖啡馆之类的地方坐一坐,谈论自己身上的事情。

    她才知道,禹王并不住在中国,甚至也不是中国人。每次上线,都是专门用漫游插件从日本服务器漫游到国服的。

    “但你的中文说得很好,是自学的?”

    “我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我爸爸是中国人。”

    “这样。”

    “嗯,不过中文大半是自学的。7岁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

    “这样……不过说实话,我从没听出过一点能让我怀疑你不是中国人的地方,发音都很标准。你的母亲一定也会一些中文吧。”

    “哈哈,这就说来话长了呀!”

    禹王的父母……不,

    清水明空的父母,在大概10年前也就是他7岁那年,双双死于一场无差别杀人事件。

    事件发生在京都府京都市最繁华的街区,四条河原町。正是7月京都祇园祭正盛大的时候,10年前的7月24日晚,瘦弱的运货工青叶弘毅驾驶着一辆运输车突然以40公里时速冲破路障、碾进行人道,同时大叫着:“神也不管用,让老子来结束这个国家!”从车窗用自制的散弹枪扫射,碾压致死18人、枪击致死18人。一瞬间,八坂神社前祈望驱病避灾的神灵福地,变成了恶鬼的屠戮场。

    被班主任叫到教员室谈话的时候,小明空才知道,父亲禹太夏去的不是名古屋,而是京都。

    一向稳重可靠、信义如山的父亲骗了自己,说去名古屋出差,却是去京都与那个数次家暴自己的女人幽会,回想起来、可能都不止一次吧。新闻里说,新京极商店街灯光灿烂的入口前血流成河,一个男人血肉模糊的尸体呈现出俯趴、紧抱女人尸体的姿势,大概是想要在最后一刻牺牲自己以保护怀中的女子,这条新闻感动了许多人。

    可是在那之前一晚,父亲离开东京的家时告诉他,手续已经在办了。等他小学毕业后就带他去中国,回父亲的家乡去,到一个叫AH的省上学,还要给他改姓,叫“禹明空”。

    “拉钩上吊盖章!”

    有力的大拇指摁过小小的大拇指,留下的、幻觉般的痛苦触感,缠绕了他好多年。

    他从来没去过中国,更别提去父亲的故乡,听说AH的黄山很美,也只是听说。

    等待这个盖了章的诺言,一直等到了这位15岁缺乏管教的问题少年被查出急性白血病。眼看着没治了、也没人管,经过福祉局好心的工作人员多方联系,作为京都市那场杀人事件遗孤,清水明空,便被京都市内一个基督教会名下的游戏接济院收管,这位短命的少年,将在这里度过残生。

    说是接济院,其实是一座尖顶独栋的小教堂,临川水而建,铁灰色屋顶上耸峙着美丽而巨大的铁灰色十字架。一层是教堂、二层是食堂和办公室、三层便如集装箱塞着满满的行李般、塞着满满一层的游戏仓。

    他刚来的时候,游戏仓还都在调试。他得了癌症身体又极差,不能参与什么唱诗朗诵的活动。于是唯一正式点的团体活动、就只剩下每个礼拜日的礼拜了。

    每当圣洁的礼拜在窄小而明亮的小教堂内正式开始,清水明空便要在心里反其道而行之。

    他要进行恶劣的诅咒。在这位问题少年仿若少年撒旦的微妙的感觉系统里,笃定着:特别是胆敢在神圣之日进行的诅咒,会比一般的诅咒更加坚硬不催、而充满邪恶力量。

    清水明空从不诅咒真正的杀人犯——在他看来、这片压抑的土地才是真正的杀人犯,发狂的青叶弘毅不过是被推选出的代言人罢了。只是,父亲不该去见那个女人的,那个女人是父亲和他生命中最为不幸的、恶毒的因果,是个臭虫。所以他从来诅咒的对象都是那个女人,咒她:在地狱受尽酷刑,被剥皮削骨。咒她,若转世一定变作大蠊、苍蝇、下水道的老鼠那一类令人生厌的、满身细菌的生物。

    “只诅咒因果?你没有成为政治犯的那种天性啊。”格拉司琼听到此处,将后背放松靠在吸烟室不怎么洁净的墙面上,唯一一盏明黄色的顶光下,她点燃白色烟卷,双眼于烟雾迷蒙处眯了起来。

    “我没受过很好的教育。不过如果上大学,大概也不会选择政治,就算是有机会,也不会去参与什么选举。”禹王吸着对方的二手烟,无所谓地说,“自从明白’万般皆是命’,我才知道自己短促的人生就是上演苦大仇深的一地鸡毛罢了,就连诅咒也懒得诅咒了。”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格拉司琼弹去烟灰,想了想,干脆手指用力,将火星也全捻灭在铸铁的黑色烟灰缸里,待烟雾稍散到能看清禹王的脸后,她认真问,“刚刚你说’压抑的土地’才是杀人犯,为什么这么说?”

    “必然发生。那种事情。”禹王撇开眼光,因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脆弱少年的面影会浮现在这张脸上。她只好去看被格拉司琼虐待过的半截白色香烟的尸体,“他们要给一个不知道有功还是有过的党内政治家,花几亿风风光光办国葬,大言不惭说是为了捍卫民主主义,可是几乎同样时间发生的恐怖袭击,36个民众丧生的重大恶性事件,难道不更值得一个’国葬’吗?等到大家提出的时候,执政党内都哑巴了、装死了……见了鬼的’民主主义’,这里只有愚蠢自私的官僚,频发的自然灾害,惊弓之鸟一样脆弱又压抑的人民……里面诞生十个、二十个青叶弘毅,不都是当然的吗?”

    禹王说着,轻轻摇头。

    “你是……朴素的。”格拉司琼伸手来拍她的肩头,用对孩子说话一般哀伤的语气叹道,“你朴素又善良。”

    “如果我活着——继续活下去,会成为什么党首来改变这个国家吗?你觉得?”

    “不,不,”格拉司琼松手,捡起烟灰缸的乱葬岗里自己那根歪了头的烟卷,笑道,“你不会的,我的王。”

    “怎么了?到时候我有那么长的命,还没那个本事?政治什么的我可以学。”正因为是略显悲伤的、不可能实现的话题,禹王也笑着赌气。

    “嗯,”格拉司琼的语气欢快起来,又开始从皮衣口袋里掏火机了,她故作沉思地说,“你中文又说得好,一定很聪明,你大概会顺利来中国,然后,做个治洪专家吧。咱们这洪水也频发,够你一通治的。”

    禹王立即想起,前不久自己在游戏里改名“禹王”模仿“大禹治水”,组织修建堤坝疏浚抗洪而在网络上大火的事情,不禁朗声哈哈大笑了。

    只有这种时候的清水明空,能够与朋友、与天马行空的想象、与健全的喜悦站在一道,也能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说,“我已在游戏里获得了数十年的满足,并且,把这里当做真正的人生在过活了。”

    “格拉司琼……”昏迷在小护士背上的、轻飘飘的少年不知梦到了什么,口中吐出含有鲜血气息的、轻飘飘的梦呓,“……也是我的良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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