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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六回 自由洛阳

    自从楚浩得了西域母马,就舍不得离开马厩,还根据母马金黄的毛色,给它取名“逾狮”。

    他对这种动物的痴迷远胜过一切,从小除了练武、读书,就是跟马泡在一起。近来换做二哥楚岳教课,楚浩更加松懈,时不时带逾狮到处遛遛。

    母马刚满两岁,比家里其它的马都高出一头。楚浩为了能亲近它,每天喂它两个胡萝卜,给它刷毛、清理,慢慢培养感情,然后试着带它去南郊小树林骑乘。

    春天没有可以吃的水果,胡萝卜是马最喜爱的甜点了,冬储的胡萝卜大多已经卖完,剩下的要么长了白根,要么糠了,马都不爱吃,楚浩到南郊挨家挨户找,可谓用心良苦。

    这天,楚岳陪楚瀚晒太阳、聊天。“虽然打了胜仗,可伤亡也不小。”久病卧床的楚瀚对时事的了解一点儿都不亚于一个军人。

    楚岳苦笑一下:“在人家的地盘,能打胜已经用了十二分之决心了。西域人是马上民族,善骑射,他们的马比中原的马高大、威猛,是由汗血宝马、蒙古马和西域马精心培育而成,所以骑兵颇占一些优势。”

    一听到马,楚浩忙凑过去。

    “什么是汗血宝马?”楚瀚问。

    “汗血马出自波斯北部,皮肤比较薄,所以能看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动,出汗以后毛色鲜艳,看起来像是流血的感觉。”楚岳解释说

    “听说咱们大唐也有汗血马。”楚浩说。

    “是的。”

    “那咱们为什么不用汗血马呢?”

    “汗血马胸部窄,背部长,体型纤细,负重不了咱们大唐满身甲胄的骑兵。”

    楚浩回头看看逾狮高大的体型,计上心头:‘如果能找匹好马来配,不就可以又生良驹了吗?’

    他首先想到李林大爷爷李绩家的宝马良驹,便兴冲冲出门去找李林。

    可是他越走越泄气,李林在他父亲面前直不起腰杆,亲爷爷李弼都没正眼瞧过他,李绩家的顶级马能随便借给他?

    他们是互相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这样去为难他,陷好友于难堪,楚浩着实不忍心。

    想到这儿他决心改道去找李义府的小儿子李湛,从李义府力挺武后入主后宫,借此飞黄腾达以后,李湛和楚浩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不过但凡楚浩请他帮忙,他没有不答应的。

    李义府家从靖恭坊搬到胜业坊,楚浩还没见过李湛,李湛也没有邀请楚浩去过他的新家。找他,楚浩也有些底气不足,硬着头皮去。

    李家看门人大多从靖恭坊老宅调来,有一个年轻人客气地把楚浩请进偏厅。

    这所宅院占地面积多大不知道,反正楚浩每次到胜业坊,都能看到或是经过他们家的围墙。偏厅有好几个,每间分派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伺候着。

    楚浩所在的那间,先不论家具和茶具如何讲究,单就墙上挂的书画,就够他惊掉下巴:两幅欧阳询、虞世南的字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一幅前朝智永法师的行草!

    学堂里可是用智永法师的弟子、智果法师的书法来临摹的,先生每次讲智果法师所著的《心成颂》,才宝贝一样挂出来他的真迹,等学生临摹完了,再小心翼翼收好。

    而李义府家居然把智永法师的真迹挂在偏厅,那堂屋是不是该挂王羲之的作品啊!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李湛放学回来,亲自到偏厅楚浩去书房,一边招待他喝茶,一边抱怨学业紧张、先生严格。

    楚浩抬头看到李湛背后挂着一副隋代董伯仁的山水楼阁画,立刻站起身,走近看。

    李湛也立刻站起身阻止他:“诶,诶,别摸,绢本不能直接上手。”

    楚浩原本想拿手指一下,但是李湛这样一说,他有些尴尬,紧把手收回来了。

    ‘我来可不是看书画的,别在意这些玩意儿了。’他坐下,跟李湛说明来意,李湛先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笑了:“你这是,你这是要借种啊。你怎么那么喜欢牲口?”

    “牲口?”在楚浩的概念里牛、驴子才是牲口,马可是跟人平级的动物,怎么能说是牲口?他无力跟李湛解释,感觉这次来真是个错误。

    不过李湛很快说:“父亲今日在家,咱们先去探探情况,再去跟马童和马夫商量。”

    楚浩跟在李湛后面,穿过长廊,进了内院。内院比前院更宽大,几个婆子正侍弄花草,走廊通到一个巨大的水中亭台上,水里停靠的小舟、鸳鸯、鱼群、崭新的荷叶和碧波、长廊,即是美景又彰显地位。

    从亭台右转,来到一个小花园,李义府正好迎面走来,后面还跟几个官员穿着的人。在靖恭坊,楚浩和李义府见过几次面,他人长得高大帅气,总是笑呵呵的,很亲善的样子。

    李湛和楚浩见到他上前施礼。

    “下课了?”

    “是,父亲。”

    “怎么没有小厮和书童跟着,急急忙忙上哪儿去?”

    “刚放学,去母亲房里请安。书童整理书箱,小厮去喂马了。”

    “这不是楚将军家的三公子吗?”

    “正是,见过大人。”被记起来,楚浩还有些小庆幸。

    “老街坊,无须多礼,去玩儿吧。”

    李义府还是笑呵呵的,可楚浩抬起头,正好捕捉到他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嘲笑,像是幸灾乐祸,像是……楚浩一时说不清,他是在东城街上混大的,观察人是基本技能,一个细微动作,他都能诠释思想,更不要说对人脸的敏感。

    错开李义府,楚浩若无其事和李湛穿过小花园,过了一个跨院,来到李家的马房。马房都是木建筑,里面足足有百十来匹马。

    楚浩一眼就看到李义府的坐骑---红毛大秦马也在里面。

    马夫一口回绝了李湛,说就算李义府不出门、不骑马,那匹马也不许任何人碰。李湛偷偷给马夫塞了钱,不是帮楚浩说情,而是打听到李义府请了名妓德纳益来家陪酒。

    他拉起楚浩沿来路返回:“别想着牲口的事儿啦,我让你饱饱眼福。”

    楚浩知道他不会来第二次了,种马他也根本借不到,索性由着李湛去。

    他们回到水中亭台,沿着长廊向北,进到更里面一进院子,然后右拐也有一个小花园。

    春暖花开,花园房屋的窗户和门都敞开着,房屋里面是卧房的摆设,风吹过,花香掺杂着熏香的味道,楚浩有一种跌进富贵窝里的感觉。

    院子里挖湖起亭台就有些怪,花园设卧房,也哪里不对劲儿。楚浩不懂园林、建筑,但是深宅大院他也去过,像李义府这样布局的,还从来没有见过。

    绕过花园的几间卧房,北边是一个巨大的会客厅,李湛压他俯下身子,从一片芍药丛边来到会客厅的西厨房。

    厨子下人见到李湛刚要行礼,李湛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带楚浩经过厨房和配餐酒的房间,从丫鬟过的小门进到会客厅,躲在一个纱屏后面的背光处。

    厅里除了李义府和刚才碰见的那几个穿官服的,还有几位穿红袍和蓝袍的人。一班十几个歌妓,和客人们一起或吹拉弹唱,或谈笑,或舞蹈。

    李义府坐在胡床上,旁边一位钗环叮当、梳着高髻的丰腴女人,肌肤如凝脂般细腻,穿着薄透的纱裙,罩着红花团图案的披帛,正在给李义府布菜。

    楚浩指了指问李湛:“这就是德纳益。”

    “那是父亲的姬妾淳于氏,德纳益估计还没来。”

    楚浩一躲藏就内急,而且鉴于刚才李义府的表情,他不想被在这儿发现,和李湛当众出丑。

    他正要走的时候,两个丫鬟从屏风后面搀出一位小姐,清瘦高挑,细眉淡目,挺鼻小口,棕发雪肌,步态神情高雅。连李义府都从胡床上下来迎接,其他客人更是一片欢呼。

    与众人见礼之后,丫鬟推来箜篌,德纳益拨弦吟唱薛道衡的《昔昔盐》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她略带磁性的声音柔婉动人,目光掠过每一个人,却感觉不在尘世中。

    楚浩完全忘了自己,盯着德纳益唱罢,行了一圈酒令。

    等下人们把摆满酒菜的长桌都移开,德纳益去掉披帛,曼妙身姿开始舞蹈,没有丝毫做作和谄媚,舞蹈幻化而纯粹,仿若天上的仙子。

    李义府击鼓,其他的歌妓伴奏,也有几位客人拿起排箫、横笛附和……

    楚浩当晚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从李湛书房的画,到李义府的表情,到名妓德纳益。

    他忽然记起一句诗:何必桃将李,别有待春晖。脆弱的自尊找不到修复的良药,李湛也许无心,李义府也许无意,但楚浩再也不想躲在暗处欣赏德纳益。

    ***

    等到初五日,楚浩约着玩伴去到城南的骡马市挑选马匹。

    骡马市逢一、五开早市,一到中午就关闭。天刚亮透,人群已经熙熙攘攘。说是骡马市,驴、猪、羊、鸡、鸭、鹅也在边市交易。

    这里跟东市的马市规格不能比,东市少而精,这里多而杂,散落的马匹被商家拦在一个个大栅栏里面,开市的时候,挨排栓在栅栏边的木桩上待售,价格能比东市便宜三分之一,甚至一半。

    来买马的人也参差不齐,只要有马牌或批文都可以来买。

    楚浩老早就偷着家里的批文,来这里逛,可惜眼高手低,根本就淘不到宝贝,可他照样乐此不彼,去这家看看,那家瞧瞧。大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儿,可他毕竟是常客了,年轻的小伙计也结交了几个。

    近来他省吃俭用攒钱,下定决心如果找到合适的马,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买到手。

    人群中少不了有些识货的,看到逾狮,不时有人上来问价。

    这天就碰到一群年轻人,死缠烂打不放,非要买楚浩的马,说不几句,话就难听起来:“不卖牵到这儿干嘛?显摆啊?”

    “哼,有什么了不起!”

    楚浩一心只想选马,忍忍就离开了。转了一圈下来,没有中意的,失望要走,谁想到了边市又碰到那群人。只见他们吵吵嚷嚷,数落着坐在地上的老头。

    楚浩碰见那位老者多次,老者戴着斗笠,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赶着十几只大小差不多的成羊,任人挑了去,前面用木板写了‘一羊十钱’,买羊的把钱放在他面前的铜盘里即可,他也不数。

    集市上满街的讨价还价声,只有他一个人身在市中,却又“置身市外”。但是他的羊卖得很快,每次楚浩逛完出来,他已经走了,不知今天怎么了,还有两只没卖,跑出来吓坏了那几个人的马。他们新买的马,本来就生,遇到状况,险些惊跑。

    几位年轻人指着老人喋喋不休:“你这老头,还装作没听见。为什么不看着你的羊,拢共两只还能跑出来,啊?惊跑了我们的马,你赔得起吗?”

    带头的书生劝道:“走吧,走吧,跟个卖羊的计较什么?”

    那老者不吭声,更不赔礼,他们越发不依不饶,有个黑脸的过去把地上的铜盘踢翻,铜钱撒了一地,两只羊也吓得“咩咩”叫着躲开了。

    楚浩实在是看不下去,怒眼圆瞪,喊道:“你们别仗着人多就欺负老人家,有本事找小爷动手!”跟着他的两个同伴拦都拦不住。

    “吆喝,你个小猫崽子,刚没揍你,你倒找到这儿了,看爷爷我收拾你。”黑脸钢胡须的话音未落,抬手就出拳。

    楚浩眼疾手快,往左一闪,一个箭步冲动他的身后,顺势一个肘击,那人摔了个嘴啃泥。楚浩的同伴们“哈哈”大笑,黑脸的同伙看不下去,也扑了上来,大家打做一团。

    楚浩他们人少,同行的李林和范签不会功夫,楚浩还要腾手护着他们,不怎么占上风。

    范签见楚浩打趴一个,瞅准时机拿起地上的铜锣“铛,铛”敲了两下,那几个人拴在一起的马吓得抬蹄嘶叫,一拉二,二拽三,横行直撞往集市上惊跑出去。

    逾狮也惊着了,踏着蹄直往后躲。

    楚浩可吓坏了,虽然是在边市,可是卖牲口的众多,万一伤到人,可了不得。

    他顾不上打架,飞奔上前,跃上跑在最前面一匹马的马背,抓住缰绳,用力勒紧,牵引着慢慢减速,嘴里还不停的喊着:“让开,让开。”这样跑出几十丈远,才慢慢停了下来。

    几匹马狂奔,动静很大,商贩们都吓得四处躲藏。

    后边那几个打架的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楚浩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去拦受惊的马。

    当头的小白脸见楚浩牵马回来,双手抱拳向他深施一礼:“这一局多亏了阁下,佩服!我叫魏元忠,敢问兄弟大名?”

    楚浩看看他,下了马,平静一下说:“楚浩。”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对动不动就骂脏话的黑脸钢叉胡须很是不满意。

    魏元忠明白他的意思,带他走到同伴面前一一介绍:“这是刘怀义,沈齐,郭建礼和张觉。”

    楚浩逐次见过,同时介绍自己的小伙伴李林和范签给魏元忠。

    黑脸沈齐见楚浩对他不满,也是不服,叫道:“小子,对你沈爷爷不满,敢再跟我较量吗?”

    楚浩道:“我本来看这位魏兄的面子饶了你,你还来劲,尽管放马过来!”

    旁人还没来得及劝,这两位又出手打起来,你来我往,数十回合,不见输赢。

    沈齐虽不及楚浩的武功,毕竟人高马大,有把子力气,用的全都是市面上打架的野路子招式。

    楚浩这个科班出身的,一开始还不好猜他的拳风,打了十几回合,才渐渐摸到底细,他哈腰躲过沈齐的一记扫堂腿,就势抓住对方脚踝。

    沈齐以为楚浩即便抓住他,也没有力气放倒他,所以并不意,弯腰去打他。

    谁知楚浩只是抓住他脚踝借力,飞起一个扬天腿,直踢过来,沈齐忙起身躲闪,已经来不及,楚浩的脚狠狠踢到他的前额,沈齐结结实实一个正背摔倒。

    就在他慌忙翻身之际,楚浩趁机跃起,跳到他后背上,把他双手反拧,按在胯下。

    魏元忠走过去,边把楚浩拉起来,边冲沈齐乐道:“这下你服了吧!”

    沈齐哼哼唧唧起身,还是不乐意,楚浩喊道:“不服,再来!”

    “你,你个小崽子,看我揍你!”

    魏元忠拉住沈齐:“怎么,还没个完?再不走,马都被人牵走了!”又转身给楚浩说:“在下佩服兄弟的武艺。若不嫌弃,可愿结下我这个朋友?”

    楚浩诚恳道:“这是看得起我楚浩,得罪了。”

    “是我这兄弟莽撞了,多多见谅!”

    两厢赔礼道歉,尽释前嫌,众人见没什么热闹看,也就散了。

    出了骡马市,魏元忠问道:“贤弟已经有一匹如此出色的马,为什么还要买?”

    楚浩有些不好意思:“呵呵,其实我也没那么多银子,不过是想碰碰运气,若能遇到宝马,配给我的逾狮,好让它能生崽。”

    魏元忠听完笑道:“有点意思。”

    “听您口音不像本地人,特地来买马的?”

    “呵呵,我们是宋州宋城人,刚到京城不久,今日来买个脚力。”

    “原来如此。”

    “兄弟会相马?”

    “知道一点,剩下全凭感觉。”

    “那就说说感觉。”

    “你看这好马……”说到马,可是把楚浩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越说越起劲儿,混是把那其他小伙伴都忘在身后。

    他们一行边走边聊,来到了一个树林边,坐下来。

    魏元忠见楚浩把他们的马各色牙口、腿力、体形、毛发分析个精透,于是问他:“老弟,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们家养马的?”

    “不是。我经常到集市上逛,大人们相马我在一边听着。慢慢就知道一些。”

    “真是个有心人啊。”

    “那里,兴趣所在而已。”

    楚浩话虽谦虚,不过打量打量他们选的马,心里难免暗自得意。魏元忠说他十八了,其他的几个也都差不多十五六,大家分了大小以兄弟相称。

    一群年轻人聊得热闹,至黄昏方才各自回家。

    ***

    楚浩刚跨进家门,迎面正撞上父亲楚涛。

    楚涛常年不在家,见到孩子们一向关爱有加,楚浩是兄弟几个当中最调皮捣乱的,楚涛总是乐得听夫人讲起他的“英雄”事迹,但是这次回来,情况有些不同。

    楚浩一看到父亲的眼睛,就知道今天的倒霉还没到头。

    “干什么去了?”

    “放马。”

    “放马?放马怎么弄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吗?”

    楚浩点点头。

    “做完没做完,说话。”

    “做完了。”

    “整天跟马吃住在一起,都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了!你母亲正伤心,不知道想办法宽慰母亲,还有心思出去放马?师傅教你的孝道都用到马身上了吧,啊?我看你就是出去显摆,得一点儿好东西你就压不住。你,你去到马棚,站在马后面蹲马步,马踢了你、踩了你,自是活该,不是跟马一处吗?今天就折到这马上去!”

    楚浩不敢说话,去到马棚,把马拴好,站在逾狮后面扎起马步。

    这时早有丫鬟跑去告诉夫人。齐夫人从内厅走出来,面无表情也不讲话,楚涛见齐夫人,叹一口气走开了。

    楚浩立刻起身来,走到母亲身边赔笑脸,齐夫人不等他开口,转身又进内厅念佛去了。

    ***

    听说洛阳城外有一个专门的马匹交易市场,楚浩就决定到洛阳去碰碰运气。

    长安和洛阳相距八百里,要过几道关口,这种新鲜和刺激让他激动不已,绞尽脑汁,思考可行性。

    他先去找盖洛先生帮忙,因为盖洛先生在洛阳也有生意,每年往返长安和洛阳多次。

    盖洛先生不像一般的商人,每天只顾着赚钱,他是个非常有情趣的人,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画画。楚博和楚旷被他的画深深吸引,大老远跑来学。

    画的大部分内容是盖洛先生小时候见过的建筑。

    他常说‘在那久远的幸福时光里,唯一给我留下清晰记忆的就是罗马的建筑,小时候我触摸过街上的每一面墙。’

    他把回忆认真的画下来,饶有兴趣讲给楚旷和楚博,认真教他们。

    跟大唐的画画方式不同,他用工具,量角度,计算长度和角度,里面会出现笔直的线,这在中国画里面几乎不会出现。

    楚旷和楚博着了迷,加上楚瀚的启发,他们找机会搭乘家里到东市买货的马车,来找盖洛先生学画画。

    盖洛先生家在靖恭坊袄教寺北,是前朝凌烟阁功臣张亮的旧宅。

    张亮在贞观晚期因谋反被判斩西市,如此凶宅,连很多胡人都忌讳,且张亮没有学问,是个武夫,抛弃结发妻子娶了李氏之后,大肆修建宅院,建筑皆奢靡无章。

    盖洛先生却看中了宅子占地面积大、地段好,买来重新整修。经过盖洛先生化繁为简,宅子变成了一处中西结合、幽雅清净的所在。

    楚浩进门穿过几片玫瑰花丛,经过几颗开满鲜花的海棠树,转到堂屋,正遇上楚博和楚旷,他忙闪身躲到树后面,从小径到后院去等。

    他找了个鱼池边的亭子喝茶,跟仆人逗趣,眼睛却时刻注意着堂屋的动静。

    楚旷很安全,楚博的嘴可是太碎,让他知道他要去洛阳的事情,父母肯定也会知道,那可就麻烦大了。

    楚浩想盖洛先生那么忙,不会跟小孩子呆多长时间,楚旷和楚博一会儿就应该走了。可画画就是熬时间的事情,等他喝了三碗茶,去了两次茅厕,两个弟弟还没有出门。

    他偷偷过去看了几次,他们不只是在画画,还要计算,正在学习的是三角形的边之类的、他完全听不懂的东西。

    盖洛夫人没有在家,下人们不时来问楚浩需要什么喝的。楚浩实在忍不住,走到堂屋门口,趁楚博和楚旷不注意,摆手叫盖洛先生。

    楚浩从小受裴氏学堂先生的儒家教育,对长辈不可以招来呼去的,今天这样他觉得很失礼,等盖洛先生出来,他不停道歉。

    盖洛先生却不在意,只要孩子们拿他当朋友,跟他聊心事,他就很开心。

    “叔叔,您能给我弄张关文吗?我想去趟洛阳。”等楚浩客气一通,支支吾吾提出自己的请求,楚博和楚旷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去洛阳,三哥你要去洛阳?我也去。”楚博跳出来问。

    “好,只要你答应回家把嘴闭严了,我就带你一起去。”楚浩又着急又无奈。

    盖洛先生笑道:“浩,关文我倒是有,不过洛阳此去甚远,快马也要三四天才能往返,你必须告诉父母,我才能答应帮你的忙。”

    “叔叔,您知道我父亲那个脾气,他是不会答应的。”

    “孩子,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儿,瞒着父母就不对了。他们反对有他们的理由,你要跟他们讲道理争取,而不是欺瞒。”

    楚浩想了想说:“那告诉母亲可以吧,我母亲同意叔叔就帮我办成吗?”

    “好吧,你母亲整日悲伤,有你让她担心也好。”

    “我都这么大了,去趟洛阳有什么好担心的。要不是需要关文,我自己早拍马去了。”

    “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

    楚浩看看楚博和楚旷有些为难,盖洛先生笑笑让楚博和楚旷还去画画,他把楚浩带到旁边的房间,仔细问他去几天,打算吃住在哪儿。

    以楚浩的经验,盖洛先生是可以信赖的长辈,所以把计划全都说了。

    盖洛先生建议了住所,夸楚浩安排得当。楚浩很开心,回家去求母亲,齐夫人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点了头。他又想办法给李林从家里请了假,两个小伙伴信心满满上路了。

    有些激动,有些忐忑,更多是对自己梦想的向往。

    春天是最适合出游的季节,温暖的阳光、宽敞的大路、高大的骏马一切仿佛在梦中一般。

    皇帝的銮驾刚从洛阳到长安,官道整修的平坦干净,一队队商贾、结伴同行的百姓,官府、富商的马车和时不时可以一见的骑兵……一切都被染上了自由的色彩,像春天的花朵那样五彩斑斓。

    被家里沉痛氛围压了两个多月的楚浩,像只放飞的鸟儿翱翔在蓝天白云下。

    出了长安城,超过出城踏青的人们,外面是多么广阔、迥乎不同的一片天地,如果这就是自由的话,楚浩一下就爱上了它。

    他们快马加鞭,傍晚过了潼关就能看到黄河,湍急奔流的水声隔着起伏的丘陵听起来雄浑有力,自北而来的急流在关口拐了一个弯向东而去,巨大的水流裹挟着泥沙犹如千军万马的阵势,着实令人震撼。

    再走不过二十里就到了李林姐姐的家。

    姐姐比李林大了十二岁,是嫡生女儿,可惜她的母亲死的早,李林的父亲续弦、纳妾又生子,过不几年连父亲也去世了,姐弟两个父母双亡,姐姐出嫁前一直照顾李林。

    姐姐的婆家是没落门阀“五姓七望”郑氏的一支,与李家也算是互为利益的婚姻,好在这位姐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虽没什么作为,却也能守着祖业踏踏实实过日子。

    天色擦黑,他们才赶到庄上的石坎,姐姐收到书信,早派家人在路口等候。

    楚浩跟在李林身后,过了两座小桥,来到一个规整的大宅门口。光线暗淡,使得原本有些年代的宅院显得更加古朴。

    门口的一对汉代石狮子,煞是威武,院子开阔,亭台三两个,牡丹还没有长出花蕾,海棠和桃花正盛,春日的馨香和温暖,是那样沁人心脾,比起长安的规整,这里尽显舒适随意。

    “弟弟,浩儿。”姐姐的声音从内院传过来,豁达的性格就在这声音里显现。

    “姐姐!”李林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一位丰韵的少妇出现在门口,跟周围的景色和楚浩此刻的心情特别契合。

    “哎吆,上次见不过到我的肩高,如今比我都高半头了。”边说着,边冲这边紧步走来,眼里的泪光依稀可见,到了近前拉住两人的手:“我正日夜梦着长安,可巧你们就来了!”

    “姐姐!”楚浩也动情叫道。

    “这两年为你们的两个小外甥所困,难能出门。如今好了,你们真是长大了,可以来看我了。我这儿一直焦心你们能不能找到地方。”

    “路上很顺,官路修得很好。”楚浩说。

    “浩儿声音变得像大人一样,姐姐都快认不出你来了,过来让姐姐看看,头顶上的坑长平了没有。”说着伸手摸摸楚浩的头,笑道:“还在,看来要留一辈子了,呵呵。”

    “慢慢会长平的。”楚浩有些不好意思。

    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吧,李林的两个哥哥欺负李林,把李林扔进一个土坑里,不让他上来。

    楚浩跑过去把他哥哥也推了进去,几个人在土坑里打起来,李林哥哥的跟班在坑边拿着一个炭铲敲到楚浩的头上,血一直流到后背。

    李林吓得大哭,有大人经过才把他们拽出来。伤口不大,不知道为什么长好之后留了一个坑。

    “那一小块头发也长不出来,呵呵,林多亏你照应才不被几个哥哥欺负。咱们快进去吃饭,酒菜都准备好了。”

    李林的姐夫也迎了出来,楚浩第一次见他,礼数难免。

    姐夫话少,默默地、微笑着、满是爱意地看着妻子跟家人相聚;姐姐开心地劝饭、夹菜;三个小外甥,一个六岁,一个两岁,一个不满周岁,不时“咿呀”学语,凭下人们怎么哄,就要跟两个舅舅玩。

    楚浩能感觉到这是对夫妻恩爱、家庭幸福,自己家里类似的情景、氛围就在不久之前……

    晚上,他们被安排住进一间不大的屋子,外间一个小厅,内间是卧室,床铺特别松软,布置也很温馨。

    姐姐进来吩咐下人们伺候两人歇息,便闲聊起来:“浩,勋的事儿我听说了,你母亲是个要强的人,肯定一时转不过弯来,你要多陪陪她。”

    “是。”

    “有了孩子,我才能体会到失去孩子的痛,做母亲的跟孩子都连着心。”

    李林皱眉道:“要睡了,姐姐别提这些伤心事儿。”

    “好,好,你们快睡吧,我让阿嬷准备了热水,赶了一天的路,洗漱一下,舒解疲劳。”

    “姐姐也辛苦了,小外甥需要姐姐陪,先把他们哄睡了,我们一会儿再说话。”

    “嗯,那你们等着我。”

    楚浩换环境很难入睡,晚上听着李林姐弟两个在外面话家常。

    大家族里是是非非,全都围绕李林的大爷爷李绩和爷爷李弼,子女及孙辈争宠排挤,姐姐教李林如何明哲保身,躲开纠纷旋涡……

    在姐姐的絮叨中,不知什么时候楚浩睡着了,而且睡得踏实,天都亮了,他才睁开眼。

    清晨的庭院跟晚上的印象完全两回事,像是给墨色的画涂上了色彩,用细狼毫勾勒出了轮廓,鲜明而靓丽。

    满庭的鲜花、干净的石板小路、经年的厚重木质建筑亲切怡人,更是凸显了主人的气质。

    马匹被喂足了夜料,打理清爽,带上美味的食物,楚浩和李林心满意足上路。

    中间住在一家盖洛先生推荐的旅店,第三天,也是到黄昏的时候才看到洛阳城。

    自西向东而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洛阳西北角雄伟高大的皇城。但是道路却在临近城郭向南拐出去一个大弯,与官道分开,然后再向北,从东南角的通门进城。

    这里的城墙很低,跟长安不能比,并且年久失修,看起来像是废旧的残垣。

    进了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等他们住进盖洛先生指定的旅店,暮鼓已经敲了第三遍。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起来,楚浩他们就直奔西市。

    洛阳的布局跟长安相差不多,只是里坊比长安略小,城南好多坊里也没几户人家,有些落魄的才子把诗写在墙上,赶早的商贩赶着驴车、牛车,一行行奔到南、北和西市上去。

    西市卖马匹的商家最多,完全不同于长安骡马市,这里马匹一排排都在棚子里面,棚子太大太长,光线不好,给挑选带来了难度。

    为了能够看清楚,楚浩要求商家把马匹拉出单独观看,这样一匹两匹可以,多了别说商家不愿意,自己也不好意思。

    讨价还价用的就是传说中的“袖中吞金”,市边上有专门的“墩头”。墩头帮你和商家讨价还价、达成交易,吃这碗饭,无本纯利,所以人多,也很积极,见到人就过来问:“马嘞,马嘞,纯种好价。”

    楚浩厌恶有目的的热情,怀疑他们跟商家有什么勾当,所以逛了半天也没什么收获。

    南市最大,各种日用杂货、米、茶、柴、粮之类为主;北市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占去一大半,竟然也有马匹交易,马都经过精心打理装扮起来,价格惊人。

    楚浩满腔热情化为泡影,觉得长安的骡马市反倒机会更多。

    但是他并不后悔往洛阳跑一趟,相反,连逛三天仍然意犹未尽。

    同样的棋盘大街,同样坊市分布,长安是中规中矩的都城,而洛阳却充满了活力。

    很多长安的达官贵人在这里置产、修建别墅,市场没有那么严格的审查,各行各业非常活跃,想尽办法从长安来的显贵那里赚钱。

    连建筑都比长安有色彩,黄色、红色、绿色、青色、橘色、紫色的墙和屋顶随处可见,让整个城市更加鲜亮、浓烈;穿城而过的洛水,著名的浮桥,被船只铺满的河面……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强烈吸引人的新奇;最重要的是这里几乎没什么身份贵贱之分,只要你有钱,可以住到任何你想要住的地方,高宅大院、体面生活,不像长安城那样等级分明。

    楚浩从小生活在东市旁边,对市场上崭新、精致的货物有一种特殊的好感、抑制不住的占有欲,有时候忍不住买回去,立刻会遭到责骂。

    而在洛阳,没有父母、没有家教,只要有铜钱,那些可爱的货物都会成为自己的。

    当然,自己也可以进货、卖货,开家店,努力挣钱,给弟弟们置产,一人一处院子,给自己买个大房子,离皇城近近的,再也不用住在偏远郊区……

    在自由的洛阳,梦想似乎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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