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回 为他而战
三月初七是楚勋的冥寿，雪晴和齐夫人的祭奠自不必多说，秦姨也备好酒菜等着楚涛晚上回来传用。
南城的夜晚四周一片寂静，楚瀚和楚浩屋里的灯还亮着，秦姨送了些夜宵给他们，孩子们正在长身体，食物要随时供给。
楚浩很难见到人，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给家里惹麻烦。只要不偷不抢，不淫不盗，按照夫人的意思都由着他们去了。
而夫人自己却一天比一天没有精神，茶不思饭不想，除了烧香念佛，就是冥暇睡觉，躲在佛祖菩萨的世界，难以承受现实的苦楚。
秦姨的夜晚依然忙碌，东西两院、前前后后，都要巡查个遍；一家人第二天的吃穿住行都要安排妥当，每天穿梭在各个房间，不知疲惫，当然，她也害怕静下来面对对恋人的思念和担忧。
戌时楚涛还没有到家，秦姨估计他今晚不回来了，到厨房吩咐熄火，到库房去领蜡烛，当她回前厅，楚涛却到了大门口。
春福见到楚涛，偷偷溜进去通报小刘氏，刘氏看准机会，让丫鬟偷偷把一包春药倒到秦姨备好的酒壶里。
等老周、老吴请示完家事，秦姨才有时间问楚涛：“老爷，传酒菜吗？”
“酒菜？”
“今天是三月初七。”
楚涛突然沉默了，摆摆手让秦姨端了上来。秦姨去里屋请夫人，红玉说夫人已经睡下，只好作罢。
见夫人不来，楚涛一个人坐在那儿狂饮起来，心里无限悲伤被激起，没有发觉酒的异样，不几盏就醉了。
秦姨犹豫着，过去斟满一盏交给他：“天不早了，老爷，祭奠一杯给勋儿就安歇吧。”
楚涛接过酒杯倒到地上，悲咽道：“我陪勋儿再喝一盏。”
这样的话秦姨也不好劝，索性坐下来等他。
“还记得勋儿小时候吗？那时他大概有一年没有见到我，我以为他都不记得我了，我也是这样坐在榻上，他踮起小脚，摸到我的脸说‘父亲，脸上有沙土，勋儿洗洗。’我的宝贝勋儿啊，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愿意把我的命换给他！”
“老爷，酒喝多了伤身体。”
“我能不全力保护他吗？我和夫人生了六个儿子，哪个不是放在心尖上疼着的啊？可是夫人怎么也不肯原谅我，哦呜呜……”六尺高的汉子，竟然放声哭起来。
“夫人没有责怪老爷，夫人只是太伤心了，打不起精神。”秦姨解释道。
“我知道她有多悲痛难过，那她知道我的心伤成什么样吗？她知道孩子们的心伤成什么样吗？夫妻恩爱二十多年，知我如她，为什么要独自承担，为什么?！”
楚勋走了以后，这是楚涛在家第一次流泪。他英雄一世，秦姨从未见过他如此悲嗟，一时不知所措。
良久她拿起手帕递过去，楚涛突然站起来抱住秦姨，他酒喝得太多，药物的作用略微有些发作。
秦姨以为他只是说到动情处，谁想他抱住秦姨就不松开，迷蒙之中既有轻薄之意。秦姨意识到什么，使劲儿推开他，可是药用已经发作，她的衣服扣子马上就要被撕扯崩开。
刘氏见秦姨在书房一直没出来，让丫鬟打探几次无望，她亲自过去扒墙根，忽然她听到里面声音不对，悄悄走到窗前看到这个场景，急忙推门进去。
秦姨羞愧难当，用尽全力挣脱开楚涛。楚涛一个不稳摔倒在榻上，秦姨低头捂胸落荒而逃。
刘氏扑过去，推推楚涛，楚涛已经不省人事，她向丫鬟示意，两人一起把楚涛架起来往自己房里走。
楚涛哼哼歪歪被拖进房门，还没放到床上，小便失禁，裤子、外衣全都湿透。刘氏又气又急，捏住鼻子，给他换了早就准备好的中衣。
第二天一早楚涛醒来，记忆只到秦姨的拒绝，却不知道怎么到了刘氏床上。他黑着一张脸不说话，到自己房间换上衣服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家。
老爷早晨从她房里出来，刘氏像是被证明了身份一样，挺直腰杆到餐厅用早饭。
孩子们按照秦姨教的礼数，照个面之后，饭都没吃，都走了，留下刘氏一个人，傲慢地让厨房给她加了一道牛乳鸡蛋羹。
***
以楚浩目前的实力，完全可以把从家里偷出来的银子还回去，他却没有偷拿钥匙的心思。
他把一千百两银子存在马场的银库里，等着父母亲发现时去承认错误，或者哪天他有足够的勇气，主动去承认错误。
他坦然了，放下了，踏踏实实一心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为小马的缘故，雪晴成了牧场的常客。楚浩一有时间就请她过去，一是陪沈夫人，另外请她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来了这么漂亮温婉的女老师，孩子们学习很积极。雪晴也被他们的热情带动，准备生字、诗句、文章，忙得不亦乐乎。
楚浩偷闲来看一眼，免不了流露出满意、爱怜的神情。
雪晴每次来，都到小白马身边，摸摸小马的体温，刷刷它的毛，然后饶有兴趣地看工人们训练马匹。
当她看到一个工人牵着母马，另一个工人在后面推着小马遛圈，好奇地问楚浩：“为什么要让小马习惯齐着母马肩部行走？”
“这样有利于保护小马，当母马惊跑时不会伤到它。”
“哦。”雪晴点点头。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楚浩痴情收在心里。
有天，雪晴气喘吁吁跑过来告诉楚浩：“三弟，小白它，它……”
楚浩紧张道：“它怎么了？”
“它在吃它母亲的粪便！”
“唉，嫂子吓我一跳。不用担心，其他的小马也吃，冯伯说这样它们会更强壮。”
雪晴不敢相信，把脸皱做一团说：“可是好恶心啊！”
蓝天白云把春日的绿色映衬的更加鲜嫩，雪晴的笑脸红扑扑的，雪白细腻的皮肤上微微有些冒汗，楚浩边说话，边用手帮她拨开挡住眼睛的刘海。
他现在的身高已经完全可以俯瞰她了，他很享受这感觉，温柔地对她说：“走，带我去瞧瞧。”
雪晴一心想验证这个“恶心”的事实，没有在意楚浩的眼神和举动。
小白的母亲花扎身体恢复，母女俩跟其他的几匹母马和小马驹放在一起，专门养在一个大的围栏里。
小白不时和小伙伴们玩耍、奔跑，它跑起来的样子非常轻快，像漂浮起来一样，所以雪晴给它起了名字叫“白羽”。
“为什么马和羊还有狗全养在一起啊，马跑起来不会把羊踩了吗？”雪晴问。
“马也需要养小动物，有些马性子烈，放一个小羊羔，或是小狗，他很快就可以安静下来。跟小动物在一起可以让他们放松、心情愉快。可能他们太强大了，有保护弱小的天性。”
“真是奇妙！”
雪晴看到一只狗和一匹高大的马碰碰鼻子，然后绕着他的四蹄钻来钻去，那匹马动作小心，任它玩闹，她开心地看了好久。
楚浩则在她后面醉心看着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春天更美好的时光了。
更让雪晴惊奇的是，牧场那么多马，却专门请兽医，全是孩子们在照料。
他们做起事来那么专业、娴熟，几乎是和马生活在一起的，没有父母，他们的寂寥全部依托在周围的小伙伴和马身上了。
每天天还没亮，孩子们就起来放牧、打扫马厮、清理杂草、修理栅栏、准备草料……各项工作分工明确，并有序进行着。
他们甚至捡起地上的马粪掰开了看看里面有没有虫子，好判断马是不是健康。
放牧回来，要仔细检查、抚摸每一匹马，查看是否有伤病，认真地给它们刷毛清洁。
矮胖的小南瓜负责削蹄，雪晴对他那一包各种各样的工具吸引了。
每天小南瓜拿着各种钩子、镊子、钳子、小镰刀、小锤子等等专业的工具，清理马蹄、削蹄、钉马掌、更换马蹄铁，趴在地上观察马四蹄的落地情况，认真给马蹄涂抹油脂一类的东西，就像护理自己的手一样，并且每一次对每一匹马的操作和具体情况都随手记录在册。
如果进了饲料库房和救治室，眼前的景象更人让人叹服：扎成捆的草料，装成袋的其他营养饲料，整整齐齐、有条理地摆放。每行饲料前面都放着几个装满沙子的大铁桶，用来防火，两把铁锹也必不可少。
架子的顶头，有每天的存取记录。库房没有库管，但是每个人都训练有素地整理好一切。
医药室准备好蒸过的棉布、各种止血药、消毒药、止泻药、防蚊虫的药、消肿的药等等，另外还有小刀、镊子、西域棉花……
会厅有每次夺得马球或是跑马比赛的名次、时间、奖金、庆祝的方式和值班人名单、庆祝人名单，还有每次去上认字课的名单，晚上再学习的名单和补漏。
雪晴不禁赞叹他们的劳作，都还是十多岁的孩子，能有这么强的纪律性和遵守纪律的能力，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到的呢？
除了杨卫洲和杨一山以外，其他孩子都没有大名，雪晴征求他们各自的意见，为每人都取了名字。孩子们跟杨卫洲的时间最长，都愿意跟他姓杨。
有一天，雪晴看到冯伯结完账，送走一位来拉大麦的车夫，这时沈夫人拿着那车夫落下的褂子跑过去。
车夫拿了褂子客气两句走了，然后冯伯和母亲一起走回来，两人四目相对，温情非同一般。
雪晴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来那是冯伯，他戴着一顶非常有质感的帽子，身上穿着长褂，披散的头发梳起来了，花白的胡须修剪的平整有型，分明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
‘母亲对这位冯伯的照顾从她一进牧场就开始了’，雪晴想‘她一定认为自己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欠了人家的情’，所以雪晴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只要有闲暇，母亲帮冯伯缝制衣物时，雪晴也会帮忙。
母亲是很有浪漫情怀的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可惜父亲一心仕途，根本不会欣赏她那些‘调调’，现在又沦落到牧场，雪晴少不得替母亲惋惜。
冯伯的变化不光雪晴注意到了，连几乎每天见到他的楚浩和孩子们也注意到了。
冯伯平日可以管饲料、管库房、管医药，但是从来没有骑过马。这一天，冯伯竟然穿戴整齐，骑了一匹马出门。
楚浩和小伙伴们都瞪着眼睛，只见冯伯潇洒自如地骑上马飞奔而去，骑马的姿势和技术，娴熟自然，人马一体，宛如天生。
冯伯回来之后，把养马的牌子换成了新的，主动找到楚浩开始对马匹进行统计，建立档案。官府的人络绎不绝上门送印章和公文，冯伯都带楚浩一起裁夺。
楚浩知道了冯伯的身份和地位，这对他来说倒并不惊奇，惊奇的是冯伯原来这么年轻，他却一直把人家当老人对待。
冯伯谢绝了官府的委任，不再承接皇家的马匹，把牧场完全转换成私人所有。他要清清静静在父辈的封地上开启新的生活。
***
楚岳为了能够出战，不时到兵部打问消息，当得知大唐将要对高句丽大规模用兵时，就马上在军队上下联络，可惜一两个月、甚至半年都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魏启随苏定方部三月初就出发了，楚岳像一头困兽，摩拳擦掌找不到门路，每天骑马射箭，发泄心中的激愤。
这天他见街上贴了征召猛士的告示，告示上写着只要通过比武考试，即刻编入军队出战辽东，并赏钱三百。
楚岳立即收拾利索前去应征，作为世家子弟，他本不用走这一条路，而且如果这事儿被自己队里的人知道，轻则遭耻笑，重则除名。
楚岳心里憋闷的仇恨不允许他顾忌这些，一心只想到战场上杀个痛快。
征招现场人山人海，武功、举重、绝活等等各种本事齐亮相。高台上坐着两个将军穿着的年轻人和一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
老头黝黑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细且深，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看起来精明干练，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不停地指指点点。
轮到楚岳，二百斤的长弓，轻轻松松拉开；一百五十步的靶子，十箭根根全中靶心；连续十二人，不出三招，全都被他放倒。
现场一片哗然，山羊胡老头像发现宝贝一样两眼放光。坐在老头旁边的两个年轻人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楚岳轻蔑地说：“两个一块来吧，省的浪费时间。”
原本人家是来告诉楚岳他被录取了，现在当着那么多人，两位考官被他这样挑衅，互相对望一眼瞬间出手。
楚岳早有准备，南拳北腿结合的非常完美。
他的特点就是快，出拳、出脚闪电一般。齐夫人早前专门为他设计了招式密集的特殊套路，常人根本无法完成的动作，他轻轻松松舒展、到位拿下，一招一式，精准潇洒。
他每一次出击都不浪费，一对二毫不费力，那是天赋的展现，是身体和脑子的完美协调，看到他的动作，就知道他的脑子有多聪明，而这种聪明又被身体发挥到极致。
老头眼看他的两个爱将要输，站起来大喊一声：“停！”
三个人都不甘心地停手。
他笑着走过来说：“蒋朔、杜爽你们两个继续下面的比试。那个娃娃你过来。”
楚岳乖乖跟着老头走到台下。
“你叫什么名字。”老头问
“楚岳”
“楚岳，楚岳……”老头念念叨叨，点点头：“你被录用了，跟我来。”
身后两个年轻人急忙问：“大人，您走了，剩下的怎么办？”
“你们看着收吧，有用的人一个就够啦，嘿嘿。”
“大人？”楚岳疑惑地跟着他往后营房走。“请问大人是……”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楚涛的儿子？”老头反问楚岳。
“是，您认得家父？”
“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啊。”
“怎么讲？”
“长孙大人的得意爱将怎么能认识我这个寒门子弟呢？”
“那您怎么知道我？”
“《西域行军要略》虽然被兵部束之高阁，我有幸翻到过，很不错，小中见大。你哥哥是个有才华的军人，可惜啊！你做的注释也很有见地。到底是世家出身，熟读过兵书，能得到你这样的人才，老夫有幸啦。不过你在苏大总管那里已经挂名，我不好要你过来啊。”
老头捋着山羊胡子，皱皱眉，再看看楚岳：“你怎么没有随军出战？”
“我犯了错，被罚在库房里做工。”
“被罚，被罚，那就好办了，我来搞定。”老头脸上略过一丝狡猾，亦正亦邪，颇有心计的样子。
“大人……？”
“我现在跟你一样是个普通士兵，我姓刘，你就叫我大叔吧。”
“姓刘？如果我没有猜错了的话您是前青州刺史刘仁轨。”楚岳故意学着老者刚才的语气。
“怎么你也知道老夫。”
“百济之战，大人督海运遇风覆船，所部死伤严重，落到宿敌李义府手里险遭不测，对吧？我虽没有出征，并不等于不了解军情。”
“时机不当、李义府报复性催促，老夫出师不利……，诶，你小子怎么一出口就戳人痛处？”
“因为大人还正在痛处。“楚岳冷静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啊，老天大概是打算让我这个老头富贵吧。怎么样，愿意随老夫打个痛快翻身仗吗？”
楚岳无奈点点头又摇摇头。
“怎么？”
“我们兄弟几个这是怎么了，出门做事全都遇上老头。而且我遇到的这位还有些癫狂。”
“老少配是绝配，你的体力加上我的脑力，定会所向披靡，嘿嘿”
“我的脑力也不差！”楚岳不服气。
“好吧，你的体力和脑力，加上我的经验行了吧。”老头顽童一样笑着。
“大人主张……”
“大叔。”
“大叔主张‘欲吞灭高丽，必先诛百济，留兵镇守，制其心腹。’晚辈不甚了解。这里面最可恨的应该是新罗，他们百般挑起事端，诱使大唐出战。我们联合新罗，攻打百济，岂不让新罗坐收渔翁之利？请大叔赐教。”
“你说大唐出战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灭高句丽。”
他们边说边聊，来到后营一间小木屋里，刘仁轨从一个破箱子拿出一面地图摊开在一张还带着树皮的条案上：
“百济和新罗与高句丽同处朝鲜半岛，多少年来相互角逐。”
“是。”
“新罗在隋大业四年就曾经请求隋朝出兵，想借中原大国翦灭高句丽。后来在隋与高句丽战争爆发期间，新罗却趁机出兵侵占高句丽国土五百里。所以，高句丽国内对于新罗的憎恶之情极为高涨。”
“新罗狡诈，不足为战。”
“高句丽权臣泉盖苏文在弑杀了高句丽国王和大臣之后，把太子作为傀儡，实际掌握了大权。泉盖苏文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争取国人的支持，势必要开疆拓土来树立个人威望。”
“那么泉盖苏文选择的目标，不论对内还是对外，必定是新罗。”
“对，而我大唐自太宗皇帝出师高句丽不利之后，极力想要保持海东地区局势稳定。新罗正是抓住这点，时常以受害方的身份博取大唐的同情，私下却频频在高句丽和百济之间制造事端，使高句丽被迫就范，最终引发了我大唐介入海东地区的军事争端。”
“可恨新罗小国表面向我大唐乞怜，私下动作不断，三面挑起事端，想在混乱中坐收渔利，完成对半岛南部领土的吞兼。最应该受到惩罚的应该是新罗，大唐为什么要跟新罗联合呢？”
“出兵打仗，没有完美的搭档，最终目标是取得战争的胜利，而不是凭感情用事。毕竟高句丽才是此战的目的。”
“这次水路并进开出十几万大军，看来皇上势在必得啊。”
“呵呵，皇上病倒了，实际主事儿的是皇后，不然鼠辈李义府怎么能那么猖狂。”
“皇后乃女流之辈，知道怎么打仗？”
“你小小年纪也瞧不起女人？咱们这位皇后跟随先帝十几年，虽不得先帝宠爱，但是笔墨伺候在侧，治国打仗的本领倒是学到不少。自她根除长孙老贼后，也和泉盖苏文一样，想替皇上成就一番大业以稳定朝廷的势力。毕竟从太宗起，甚至远至隋炀帝，都没能成功灭掉高句丽。此战意义重大啊！”
刘仁轨觉得楚岳不吭声了，他转过头来呵呵一笑：“怎么骂长孙老贼你不满意？”
“不，大叔，其实您也很‘贼’”
“哈哈哈，你这娃娃夸赞我了。”
楚岳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刘仁轨渊博、豪爽、善用心机，他们这一对祖孙搭档算契合完成了。
楚岳有生以来第二次为出征做好了准备。
父亲楚涛得知他要跟随刘仁轨，开始有些不悦，忍忍才说：“大丈夫，有建立功勋、报效国家的机会就该珍惜。”
楚岳在魏启那里两年多，知道一个习武之人做工是什么滋味。
父亲曾两次跟随太宗征讨辽东，“剿灭高句丽”是他们那一代军人最大的报复，如今大战在即，他不能出战，感受可想而知。儿子能有机会实现愿望，至于领导是谁可以暂时搁置一边不去计较。
内室，母亲坐在香案前，手放在给楚岳准备好的战袍上面，见楚岳进来，勉强的微笑遮盖不住她悲伤爱怜的神情。
“后天走是吧？”
“嗯。”楚岳跪在她脚边牵着她的手。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带上这套棉战袍，冬天用得上。”
“是。”
当楚岳走出房间，通过后窗时停下，不忍回头，又忍不住回头。母亲呆坐在那里，大颗的泪珠滑落在脸上，他揪着自己的领口，跑开了。
想起第一次去打仗，母亲意气风发地送他，大声冲他喊：“乖儿，像你大哥那样，多杀几个西北蛮子给老娘涨涨威风！”
“保证不让母亲失望。”楚岳用马鞭在头顶划一圈，打声脆响。
那个奔放豪爽的母亲永远不会再见，如今陪伴她的只有青灯孤影。
管家送来了尉迟如梅的信，楚岳拆开，里面仍旧是块绣着梅花的手帕和诗句。
他正要去跟如梅道别，不知道如何联系，连忙让管家留住送信的丫鬟。
丫鬟小翠比楚岳大一岁，楚岳还没说完，就领会了他的意思：“这事儿由我安排，公子放心。明日卯时，公子在佛手寺后门等就好。”
“二哥，我刚听说你要走啦。”楚浩从后院跑来，急切地问。
楚岳跟小翠挥手告别，然后拉起楚浩往内院走：“我也正找你，我们到屋里坐下说。”
“好吧，还坐下，站着不能说啊。二哥你可能整事儿了。”楚浩撇撇嘴。
“别废话，跟我来。”
见楚岳一脸严肃，楚浩只好规矩起来，到屋里坐下。
楚岳递给他一杯水问：“谁告诉你我要走了。”
“还能有谁，几个小家伙呗。”
楚岳叹了一口气：“我走后，家里数你最大，要照顾好弟弟们。”
“我知道。”
“不要乱惹事儿让父母着急……”
“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楚浩截住他的话，生怕出现眼泪汪汪的场面：“二哥，我，我看得出这两年你忧愤难平，我来就是想要告诉你，告诉你……”
想跟楚岳说几句热乎乎的知心话，还真有些费力，而且在楚家兄弟里，这两年大家闭口不提大哥。
楚浩抬起眼睛看楚岳，又把赶紧把目光放下来：“我是想告诉你，一定要忘了大哥！把大哥放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锁起来吧。我教弟弟们这样做的，很管用。”
“嗯。”楚岳迟疑一下，点头答应。
“来，我以水代酒为二哥送行。”
“好，为他而战！”
“为他而战！”
***
第二天，楚岳一早去到延福坊的佛手寺，路上正好遇见如梅去佛寺进香的马车。
马车前后簇拥着五六个人，小翠走在边上，看到楚岳指了指佛寺后门，楚岳转身迅速躲到山寺后面。小翠扶如梅下车，命其他人在外面守着，她陪如梅进去。
上完香，如梅从后门出去，笑颜如花地迎向楚岳。
楚岳从来没有跟女孩子单独接触过，退下冰冷的外衣，他有些紧张起来，手心直冒汗。
“岳哥哥。”
“热吗？”
“不热，你等久了吗？”楚岳主动约她出来，如梅难掩开心幸福。
“没有，刚到。我是来给你告别的。”
“刚来就告别？”越长大越漂亮的如梅，惊讶的表情美到醉人。
“不，我明日出发去辽东，想告诉你不要再写信到家里去了。你把信攒着，有机会，我会派人去取。”
“好。”如梅答应着，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那你要去很久吗？危险吗？可不可以不去？”
温柔绵软的撒娇楚岳之前哪里经历过，声音不免也温和下来：“不知道多久，放心，不会有危险。这是去打仗，我是军人，怎么能不去呢。”
“那我会想你的。”如梅漂亮的大眼睛略过一丝伤感。
“你平时也见不到我，我在家和去辽东有什么区别？”
“我能感觉到你！”如梅调皮又亲切地笑笑。“诶，玉佩怎么没带？”
“在这里。”楚岳从胸前掏出一个布包，打开给如梅看：“这两天到处走，怕碰坏了。”
“要带着它，它会保佑哥哥平安归来的。喏，正好我做了香囊，是去年我亲手摘梅花制的，味道很是持久，送你。”
楚岳接过香囊，闻了闻，梅花的清香彻头彻脑蔓延开来。
“这串菩提佛珠是寺中长老帮我请的，你拿回去送给伯母略表我的孝心。很久没有见到伯父伯母了，他们还好吗？”
“好，他们都好。你父母和弟弟好吗？”楚岳有些愧疚，明明来道别的人是他，他却没有准备任何礼物。
“都好。嗯……嗯……父母的态度我很抱歉，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了，这次时间太紧，等你回来后到我家里来做客。”如梅作为长女，具有这个年龄少有的成熟，周到。“不过我父亲被派了外官，不久就要去赴任。”
“那你们都去吗？”
“父亲先去，等那边都安排好了，我们可能也去吧，还不知道。”
“那你还能写信吗？”楚岳不怎么回信，但是他心里最清楚如梅的来信对他是多么的重要。
“一时还走不了呢，到时候我会想办法。”看出楚岳为联络的事情担心，如梅踏实很多。
“好吧，那就好。”楚岳舒一口气。
“我不便久留，先回了，下人们都在外面等着呢。”
“好，回吧。”
“记得给我写信。”
看着如梅期盼的眼神，楚岳中肯地点了点头：“一定！”
如梅与他四目相望，深情地说：“爷爷曾经告诉我‘送战士莫问归期’，我懂，哥哥只管放心去吧。”
这样善解人意、聪明、美丽的女孩，怎么能不爱上她呢？
如梅走后，楚岳坐在佛寺后院一块石头上，细细品味心中的美好，那是一种与亲情不同的温暖、激动、幸福……一种他形容不出来的悸动，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情感。
如梅似乎有什么魔力如丝线般缠绕着他的心，他之前抗拒过，而当他刚刚接受，心似乎又被如梅全部带走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执拗，错过了那么长时间本该有的甜蜜时光，以至于现在刚触到一丝甜蜜后，他却要去到万里之外。
南城的夜晚四周一片寂静，楚瀚和楚浩屋里的灯还亮着，秦姨送了些夜宵给他们，孩子们正在长身体，食物要随时供给。
楚浩很难见到人，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给家里惹麻烦。只要不偷不抢，不淫不盗，按照夫人的意思都由着他们去了。
而夫人自己却一天比一天没有精神，茶不思饭不想，除了烧香念佛，就是冥暇睡觉，躲在佛祖菩萨的世界，难以承受现实的苦楚。
秦姨的夜晚依然忙碌，东西两院、前前后后，都要巡查个遍；一家人第二天的吃穿住行都要安排妥当，每天穿梭在各个房间，不知疲惫，当然，她也害怕静下来面对对恋人的思念和担忧。
戌时楚涛还没有到家，秦姨估计他今晚不回来了，到厨房吩咐熄火，到库房去领蜡烛，当她回前厅，楚涛却到了大门口。
春福见到楚涛，偷偷溜进去通报小刘氏，刘氏看准机会，让丫鬟偷偷把一包春药倒到秦姨备好的酒壶里。
等老周、老吴请示完家事，秦姨才有时间问楚涛：“老爷，传酒菜吗？”
“酒菜？”
“今天是三月初七。”
楚涛突然沉默了，摆摆手让秦姨端了上来。秦姨去里屋请夫人，红玉说夫人已经睡下，只好作罢。
见夫人不来，楚涛一个人坐在那儿狂饮起来，心里无限悲伤被激起，没有发觉酒的异样，不几盏就醉了。
秦姨犹豫着，过去斟满一盏交给他：“天不早了，老爷，祭奠一杯给勋儿就安歇吧。”
楚涛接过酒杯倒到地上，悲咽道：“我陪勋儿再喝一盏。”
这样的话秦姨也不好劝，索性坐下来等他。
“还记得勋儿小时候吗？那时他大概有一年没有见到我，我以为他都不记得我了，我也是这样坐在榻上，他踮起小脚，摸到我的脸说‘父亲，脸上有沙土，勋儿洗洗。’我的宝贝勋儿啊，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愿意把我的命换给他！”
“老爷，酒喝多了伤身体。”
“我能不全力保护他吗？我和夫人生了六个儿子，哪个不是放在心尖上疼着的啊？可是夫人怎么也不肯原谅我，哦呜呜……”六尺高的汉子，竟然放声哭起来。
“夫人没有责怪老爷，夫人只是太伤心了，打不起精神。”秦姨解释道。
“我知道她有多悲痛难过，那她知道我的心伤成什么样吗？她知道孩子们的心伤成什么样吗？夫妻恩爱二十多年，知我如她，为什么要独自承担，为什么?！”
楚勋走了以后，这是楚涛在家第一次流泪。他英雄一世，秦姨从未见过他如此悲嗟，一时不知所措。
良久她拿起手帕递过去，楚涛突然站起来抱住秦姨，他酒喝得太多，药物的作用略微有些发作。
秦姨以为他只是说到动情处，谁想他抱住秦姨就不松开，迷蒙之中既有轻薄之意。秦姨意识到什么，使劲儿推开他，可是药用已经发作，她的衣服扣子马上就要被撕扯崩开。
刘氏见秦姨在书房一直没出来，让丫鬟打探几次无望，她亲自过去扒墙根，忽然她听到里面声音不对，悄悄走到窗前看到这个场景，急忙推门进去。
秦姨羞愧难当，用尽全力挣脱开楚涛。楚涛一个不稳摔倒在榻上，秦姨低头捂胸落荒而逃。
刘氏扑过去，推推楚涛，楚涛已经不省人事，她向丫鬟示意，两人一起把楚涛架起来往自己房里走。
楚涛哼哼歪歪被拖进房门，还没放到床上，小便失禁，裤子、外衣全都湿透。刘氏又气又急，捏住鼻子，给他换了早就准备好的中衣。
第二天一早楚涛醒来，记忆只到秦姨的拒绝，却不知道怎么到了刘氏床上。他黑着一张脸不说话，到自己房间换上衣服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家。
老爷早晨从她房里出来，刘氏像是被证明了身份一样，挺直腰杆到餐厅用早饭。
孩子们按照秦姨教的礼数，照个面之后，饭都没吃，都走了，留下刘氏一个人，傲慢地让厨房给她加了一道牛乳鸡蛋羹。
***
以楚浩目前的实力，完全可以把从家里偷出来的银子还回去，他却没有偷拿钥匙的心思。
他把一千百两银子存在马场的银库里，等着父母亲发现时去承认错误，或者哪天他有足够的勇气，主动去承认错误。
他坦然了，放下了，踏踏实实一心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为小马的缘故，雪晴成了牧场的常客。楚浩一有时间就请她过去，一是陪沈夫人，另外请她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来了这么漂亮温婉的女老师，孩子们学习很积极。雪晴也被他们的热情带动，准备生字、诗句、文章，忙得不亦乐乎。
楚浩偷闲来看一眼，免不了流露出满意、爱怜的神情。
雪晴每次来，都到小白马身边，摸摸小马的体温，刷刷它的毛，然后饶有兴趣地看工人们训练马匹。
当她看到一个工人牵着母马，另一个工人在后面推着小马遛圈，好奇地问楚浩：“为什么要让小马习惯齐着母马肩部行走？”
“这样有利于保护小马，当母马惊跑时不会伤到它。”
“哦。”雪晴点点头。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楚浩痴情收在心里。
有天，雪晴气喘吁吁跑过来告诉楚浩：“三弟，小白它，它……”
楚浩紧张道：“它怎么了？”
“它在吃它母亲的粪便！”
“唉，嫂子吓我一跳。不用担心，其他的小马也吃，冯伯说这样它们会更强壮。”
雪晴不敢相信，把脸皱做一团说：“可是好恶心啊！”
蓝天白云把春日的绿色映衬的更加鲜嫩，雪晴的笑脸红扑扑的，雪白细腻的皮肤上微微有些冒汗，楚浩边说话，边用手帮她拨开挡住眼睛的刘海。
他现在的身高已经完全可以俯瞰她了，他很享受这感觉，温柔地对她说：“走，带我去瞧瞧。”
雪晴一心想验证这个“恶心”的事实，没有在意楚浩的眼神和举动。
小白的母亲花扎身体恢复，母女俩跟其他的几匹母马和小马驹放在一起，专门养在一个大的围栏里。
小白不时和小伙伴们玩耍、奔跑，它跑起来的样子非常轻快，像漂浮起来一样，所以雪晴给它起了名字叫“白羽”。
“为什么马和羊还有狗全养在一起啊，马跑起来不会把羊踩了吗？”雪晴问。
“马也需要养小动物，有些马性子烈，放一个小羊羔，或是小狗，他很快就可以安静下来。跟小动物在一起可以让他们放松、心情愉快。可能他们太强大了，有保护弱小的天性。”
“真是奇妙！”
雪晴看到一只狗和一匹高大的马碰碰鼻子，然后绕着他的四蹄钻来钻去，那匹马动作小心，任它玩闹，她开心地看了好久。
楚浩则在她后面醉心看着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春天更美好的时光了。
更让雪晴惊奇的是，牧场那么多马，却专门请兽医，全是孩子们在照料。
他们做起事来那么专业、娴熟，几乎是和马生活在一起的，没有父母，他们的寂寥全部依托在周围的小伙伴和马身上了。
每天天还没亮，孩子们就起来放牧、打扫马厮、清理杂草、修理栅栏、准备草料……各项工作分工明确，并有序进行着。
他们甚至捡起地上的马粪掰开了看看里面有没有虫子，好判断马是不是健康。
放牧回来，要仔细检查、抚摸每一匹马，查看是否有伤病，认真地给它们刷毛清洁。
矮胖的小南瓜负责削蹄，雪晴对他那一包各种各样的工具吸引了。
每天小南瓜拿着各种钩子、镊子、钳子、小镰刀、小锤子等等专业的工具，清理马蹄、削蹄、钉马掌、更换马蹄铁，趴在地上观察马四蹄的落地情况，认真给马蹄涂抹油脂一类的东西，就像护理自己的手一样，并且每一次对每一匹马的操作和具体情况都随手记录在册。
如果进了饲料库房和救治室，眼前的景象更人让人叹服：扎成捆的草料，装成袋的其他营养饲料，整整齐齐、有条理地摆放。每行饲料前面都放着几个装满沙子的大铁桶，用来防火，两把铁锹也必不可少。
架子的顶头，有每天的存取记录。库房没有库管，但是每个人都训练有素地整理好一切。
医药室准备好蒸过的棉布、各种止血药、消毒药、止泻药、防蚊虫的药、消肿的药等等，另外还有小刀、镊子、西域棉花……
会厅有每次夺得马球或是跑马比赛的名次、时间、奖金、庆祝的方式和值班人名单、庆祝人名单，还有每次去上认字课的名单，晚上再学习的名单和补漏。
雪晴不禁赞叹他们的劳作，都还是十多岁的孩子，能有这么强的纪律性和遵守纪律的能力，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到的呢？
除了杨卫洲和杨一山以外，其他孩子都没有大名，雪晴征求他们各自的意见，为每人都取了名字。孩子们跟杨卫洲的时间最长，都愿意跟他姓杨。
有一天，雪晴看到冯伯结完账，送走一位来拉大麦的车夫，这时沈夫人拿着那车夫落下的褂子跑过去。
车夫拿了褂子客气两句走了，然后冯伯和母亲一起走回来，两人四目相对，温情非同一般。
雪晴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来那是冯伯，他戴着一顶非常有质感的帽子，身上穿着长褂，披散的头发梳起来了，花白的胡须修剪的平整有型，分明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
‘母亲对这位冯伯的照顾从她一进牧场就开始了’，雪晴想‘她一定认为自己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欠了人家的情’，所以雪晴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只要有闲暇，母亲帮冯伯缝制衣物时，雪晴也会帮忙。
母亲是很有浪漫情怀的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可惜父亲一心仕途，根本不会欣赏她那些‘调调’，现在又沦落到牧场，雪晴少不得替母亲惋惜。
冯伯的变化不光雪晴注意到了，连几乎每天见到他的楚浩和孩子们也注意到了。
冯伯平日可以管饲料、管库房、管医药，但是从来没有骑过马。这一天，冯伯竟然穿戴整齐，骑了一匹马出门。
楚浩和小伙伴们都瞪着眼睛，只见冯伯潇洒自如地骑上马飞奔而去，骑马的姿势和技术，娴熟自然，人马一体，宛如天生。
冯伯回来之后，把养马的牌子换成了新的，主动找到楚浩开始对马匹进行统计，建立档案。官府的人络绎不绝上门送印章和公文，冯伯都带楚浩一起裁夺。
楚浩知道了冯伯的身份和地位，这对他来说倒并不惊奇，惊奇的是冯伯原来这么年轻，他却一直把人家当老人对待。
冯伯谢绝了官府的委任，不再承接皇家的马匹，把牧场完全转换成私人所有。他要清清静静在父辈的封地上开启新的生活。
***
楚岳为了能够出战，不时到兵部打问消息，当得知大唐将要对高句丽大规模用兵时，就马上在军队上下联络，可惜一两个月、甚至半年都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魏启随苏定方部三月初就出发了，楚岳像一头困兽，摩拳擦掌找不到门路，每天骑马射箭，发泄心中的激愤。
这天他见街上贴了征召猛士的告示，告示上写着只要通过比武考试，即刻编入军队出战辽东，并赏钱三百。
楚岳立即收拾利索前去应征，作为世家子弟，他本不用走这一条路，而且如果这事儿被自己队里的人知道，轻则遭耻笑，重则除名。
楚岳心里憋闷的仇恨不允许他顾忌这些，一心只想到战场上杀个痛快。
征招现场人山人海，武功、举重、绝活等等各种本事齐亮相。高台上坐着两个将军穿着的年轻人和一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
老头黝黑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细且深，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看起来精明干练，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不停地指指点点。
轮到楚岳，二百斤的长弓，轻轻松松拉开；一百五十步的靶子，十箭根根全中靶心；连续十二人，不出三招，全都被他放倒。
现场一片哗然，山羊胡老头像发现宝贝一样两眼放光。坐在老头旁边的两个年轻人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楚岳轻蔑地说：“两个一块来吧，省的浪费时间。”
原本人家是来告诉楚岳他被录取了，现在当着那么多人，两位考官被他这样挑衅，互相对望一眼瞬间出手。
楚岳早有准备，南拳北腿结合的非常完美。
他的特点就是快，出拳、出脚闪电一般。齐夫人早前专门为他设计了招式密集的特殊套路，常人根本无法完成的动作，他轻轻松松舒展、到位拿下，一招一式，精准潇洒。
他每一次出击都不浪费，一对二毫不费力，那是天赋的展现，是身体和脑子的完美协调，看到他的动作，就知道他的脑子有多聪明，而这种聪明又被身体发挥到极致。
老头眼看他的两个爱将要输，站起来大喊一声：“停！”
三个人都不甘心地停手。
他笑着走过来说：“蒋朔、杜爽你们两个继续下面的比试。那个娃娃你过来。”
楚岳乖乖跟着老头走到台下。
“你叫什么名字。”老头问
“楚岳”
“楚岳，楚岳……”老头念念叨叨，点点头：“你被录用了，跟我来。”
身后两个年轻人急忙问：“大人，您走了，剩下的怎么办？”
“你们看着收吧，有用的人一个就够啦，嘿嘿。”
“大人？”楚岳疑惑地跟着他往后营房走。“请问大人是……”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楚涛的儿子？”老头反问楚岳。
“是，您认得家父？”
“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啊。”
“怎么讲？”
“长孙大人的得意爱将怎么能认识我这个寒门子弟呢？”
“那您怎么知道我？”
“《西域行军要略》虽然被兵部束之高阁，我有幸翻到过，很不错，小中见大。你哥哥是个有才华的军人，可惜啊！你做的注释也很有见地。到底是世家出身，熟读过兵书，能得到你这样的人才，老夫有幸啦。不过你在苏大总管那里已经挂名，我不好要你过来啊。”
老头捋着山羊胡子，皱皱眉，再看看楚岳：“你怎么没有随军出战？”
“我犯了错，被罚在库房里做工。”
“被罚，被罚，那就好办了，我来搞定。”老头脸上略过一丝狡猾，亦正亦邪，颇有心计的样子。
“大人……？”
“我现在跟你一样是个普通士兵，我姓刘，你就叫我大叔吧。”
“姓刘？如果我没有猜错了的话您是前青州刺史刘仁轨。”楚岳故意学着老者刚才的语气。
“怎么你也知道老夫。”
“百济之战，大人督海运遇风覆船，所部死伤严重，落到宿敌李义府手里险遭不测，对吧？我虽没有出征，并不等于不了解军情。”
“时机不当、李义府报复性催促，老夫出师不利……，诶，你小子怎么一出口就戳人痛处？”
“因为大人还正在痛处。“楚岳冷静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啊，老天大概是打算让我这个老头富贵吧。怎么样，愿意随老夫打个痛快翻身仗吗？”
楚岳无奈点点头又摇摇头。
“怎么？”
“我们兄弟几个这是怎么了，出门做事全都遇上老头。而且我遇到的这位还有些癫狂。”
“老少配是绝配，你的体力加上我的脑力，定会所向披靡，嘿嘿”
“我的脑力也不差！”楚岳不服气。
“好吧，你的体力和脑力，加上我的经验行了吧。”老头顽童一样笑着。
“大人主张……”
“大叔。”
“大叔主张‘欲吞灭高丽，必先诛百济，留兵镇守，制其心腹。’晚辈不甚了解。这里面最可恨的应该是新罗，他们百般挑起事端，诱使大唐出战。我们联合新罗，攻打百济，岂不让新罗坐收渔翁之利？请大叔赐教。”
“你说大唐出战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灭高句丽。”
他们边说边聊，来到后营一间小木屋里，刘仁轨从一个破箱子拿出一面地图摊开在一张还带着树皮的条案上：
“百济和新罗与高句丽同处朝鲜半岛，多少年来相互角逐。”
“是。”
“新罗在隋大业四年就曾经请求隋朝出兵，想借中原大国翦灭高句丽。后来在隋与高句丽战争爆发期间，新罗却趁机出兵侵占高句丽国土五百里。所以，高句丽国内对于新罗的憎恶之情极为高涨。”
“新罗狡诈，不足为战。”
“高句丽权臣泉盖苏文在弑杀了高句丽国王和大臣之后，把太子作为傀儡，实际掌握了大权。泉盖苏文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争取国人的支持，势必要开疆拓土来树立个人威望。”
“那么泉盖苏文选择的目标，不论对内还是对外，必定是新罗。”
“对，而我大唐自太宗皇帝出师高句丽不利之后，极力想要保持海东地区局势稳定。新罗正是抓住这点，时常以受害方的身份博取大唐的同情，私下却频频在高句丽和百济之间制造事端，使高句丽被迫就范，最终引发了我大唐介入海东地区的军事争端。”
“可恨新罗小国表面向我大唐乞怜，私下动作不断，三面挑起事端，想在混乱中坐收渔利，完成对半岛南部领土的吞兼。最应该受到惩罚的应该是新罗，大唐为什么要跟新罗联合呢？”
“出兵打仗，没有完美的搭档，最终目标是取得战争的胜利，而不是凭感情用事。毕竟高句丽才是此战的目的。”
“这次水路并进开出十几万大军，看来皇上势在必得啊。”
“呵呵，皇上病倒了，实际主事儿的是皇后，不然鼠辈李义府怎么能那么猖狂。”
“皇后乃女流之辈，知道怎么打仗？”
“你小小年纪也瞧不起女人？咱们这位皇后跟随先帝十几年，虽不得先帝宠爱，但是笔墨伺候在侧，治国打仗的本领倒是学到不少。自她根除长孙老贼后，也和泉盖苏文一样，想替皇上成就一番大业以稳定朝廷的势力。毕竟从太宗起，甚至远至隋炀帝，都没能成功灭掉高句丽。此战意义重大啊！”
刘仁轨觉得楚岳不吭声了，他转过头来呵呵一笑：“怎么骂长孙老贼你不满意？”
“不，大叔，其实您也很‘贼’”
“哈哈哈，你这娃娃夸赞我了。”
楚岳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刘仁轨渊博、豪爽、善用心机，他们这一对祖孙搭档算契合完成了。
楚岳有生以来第二次为出征做好了准备。
父亲楚涛得知他要跟随刘仁轨，开始有些不悦，忍忍才说：“大丈夫，有建立功勋、报效国家的机会就该珍惜。”
楚岳在魏启那里两年多，知道一个习武之人做工是什么滋味。
父亲曾两次跟随太宗征讨辽东，“剿灭高句丽”是他们那一代军人最大的报复，如今大战在即，他不能出战，感受可想而知。儿子能有机会实现愿望，至于领导是谁可以暂时搁置一边不去计较。
内室，母亲坐在香案前，手放在给楚岳准备好的战袍上面，见楚岳进来，勉强的微笑遮盖不住她悲伤爱怜的神情。
“后天走是吧？”
“嗯。”楚岳跪在她脚边牵着她的手。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带上这套棉战袍，冬天用得上。”
“是。”
当楚岳走出房间，通过后窗时停下，不忍回头，又忍不住回头。母亲呆坐在那里，大颗的泪珠滑落在脸上，他揪着自己的领口，跑开了。
想起第一次去打仗，母亲意气风发地送他，大声冲他喊：“乖儿，像你大哥那样，多杀几个西北蛮子给老娘涨涨威风！”
“保证不让母亲失望。”楚岳用马鞭在头顶划一圈，打声脆响。
那个奔放豪爽的母亲永远不会再见，如今陪伴她的只有青灯孤影。
管家送来了尉迟如梅的信，楚岳拆开，里面仍旧是块绣着梅花的手帕和诗句。
他正要去跟如梅道别，不知道如何联系，连忙让管家留住送信的丫鬟。
丫鬟小翠比楚岳大一岁，楚岳还没说完，就领会了他的意思：“这事儿由我安排，公子放心。明日卯时，公子在佛手寺后门等就好。”
“二哥，我刚听说你要走啦。”楚浩从后院跑来，急切地问。
楚岳跟小翠挥手告别，然后拉起楚浩往内院走：“我也正找你，我们到屋里坐下说。”
“好吧，还坐下，站着不能说啊。二哥你可能整事儿了。”楚浩撇撇嘴。
“别废话，跟我来。”
见楚岳一脸严肃，楚浩只好规矩起来，到屋里坐下。
楚岳递给他一杯水问：“谁告诉你我要走了。”
“还能有谁，几个小家伙呗。”
楚岳叹了一口气：“我走后，家里数你最大，要照顾好弟弟们。”
“我知道。”
“不要乱惹事儿让父母着急……”
“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楚浩截住他的话，生怕出现眼泪汪汪的场面：“二哥，我，我看得出这两年你忧愤难平，我来就是想要告诉你，告诉你……”
想跟楚岳说几句热乎乎的知心话，还真有些费力，而且在楚家兄弟里，这两年大家闭口不提大哥。
楚浩抬起眼睛看楚岳，又把赶紧把目光放下来：“我是想告诉你，一定要忘了大哥！把大哥放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锁起来吧。我教弟弟们这样做的，很管用。”
“嗯。”楚岳迟疑一下，点头答应。
“来，我以水代酒为二哥送行。”
“好，为他而战！”
“为他而战！”
***
第二天，楚岳一早去到延福坊的佛手寺，路上正好遇见如梅去佛寺进香的马车。
马车前后簇拥着五六个人，小翠走在边上，看到楚岳指了指佛寺后门，楚岳转身迅速躲到山寺后面。小翠扶如梅下车，命其他人在外面守着，她陪如梅进去。
上完香，如梅从后门出去，笑颜如花地迎向楚岳。
楚岳从来没有跟女孩子单独接触过，退下冰冷的外衣，他有些紧张起来，手心直冒汗。
“岳哥哥。”
“热吗？”
“不热，你等久了吗？”楚岳主动约她出来，如梅难掩开心幸福。
“没有，刚到。我是来给你告别的。”
“刚来就告别？”越长大越漂亮的如梅，惊讶的表情美到醉人。
“不，我明日出发去辽东，想告诉你不要再写信到家里去了。你把信攒着，有机会，我会派人去取。”
“好。”如梅答应着，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那你要去很久吗？危险吗？可不可以不去？”
温柔绵软的撒娇楚岳之前哪里经历过，声音不免也温和下来：“不知道多久，放心，不会有危险。这是去打仗，我是军人，怎么能不去呢。”
“那我会想你的。”如梅漂亮的大眼睛略过一丝伤感。
“你平时也见不到我，我在家和去辽东有什么区别？”
“我能感觉到你！”如梅调皮又亲切地笑笑。“诶，玉佩怎么没带？”
“在这里。”楚岳从胸前掏出一个布包，打开给如梅看：“这两天到处走，怕碰坏了。”
“要带着它，它会保佑哥哥平安归来的。喏，正好我做了香囊，是去年我亲手摘梅花制的，味道很是持久，送你。”
楚岳接过香囊，闻了闻，梅花的清香彻头彻脑蔓延开来。
“这串菩提佛珠是寺中长老帮我请的，你拿回去送给伯母略表我的孝心。很久没有见到伯父伯母了，他们还好吗？”
“好，他们都好。你父母和弟弟好吗？”楚岳有些愧疚，明明来道别的人是他，他却没有准备任何礼物。
“都好。嗯……嗯……父母的态度我很抱歉，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了，这次时间太紧，等你回来后到我家里来做客。”如梅作为长女，具有这个年龄少有的成熟，周到。“不过我父亲被派了外官，不久就要去赴任。”
“那你们都去吗？”
“父亲先去，等那边都安排好了，我们可能也去吧，还不知道。”
“那你还能写信吗？”楚岳不怎么回信，但是他心里最清楚如梅的来信对他是多么的重要。
“一时还走不了呢，到时候我会想办法。”看出楚岳为联络的事情担心，如梅踏实很多。
“好吧，那就好。”楚岳舒一口气。
“我不便久留，先回了，下人们都在外面等着呢。”
“好，回吧。”
“记得给我写信。”
看着如梅期盼的眼神，楚岳中肯地点了点头：“一定！”
如梅与他四目相望，深情地说：“爷爷曾经告诉我‘送战士莫问归期’，我懂，哥哥只管放心去吧。”
这样善解人意、聪明、美丽的女孩，怎么能不爱上她呢？
如梅走后，楚岳坐在佛寺后院一块石头上，细细品味心中的美好，那是一种与亲情不同的温暖、激动、幸福……一种他形容不出来的悸动，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情感。
如梅似乎有什么魔力如丝线般缠绕着他的心，他之前抗拒过，而当他刚刚接受，心似乎又被如梅全部带走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执拗，错过了那么长时间本该有的甜蜜时光，以至于现在刚触到一丝甜蜜后，他却要去到万里之外。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