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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十一回 活着

    楚旷原来定在秋天回苏州,但是秋天的山后郡是画画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一年中风景多面,画也画不完,各地催画的人不停地来信,让楚旷和宛溪澄难以成行。

    楚浩特地在长安和洛阳开了书画店,店里面的需求量很大,并且不问主题,只要看到署名,所有的画就被订购一空。

    楚博最近的书画产量很大,不是一个人闷在屋里就是背个画架子出去写生。

    中厅顶层的藏书阁装饰好了,商队从各地收集来的书籍,楚博一个人慢慢地整理,偶尔哥哥嫂子们结伴来,他就找个理由躲开了。大家都想办法让他开心,却被他拒之门外。最贫嘴,最活泼的家中幼子,在渺茫的爱情中迷失。

    他想过去找泉芳蕊,可是找到又怎么样呢,跟她一起留在高句丽反抗大唐,还是能把她带回来?他也想过用宝藏给她买一块地,安置那些残兵,就像三哥楚浩安置迁徙人口一样,可是他们要的是高句丽,用钱是买不来的。

    那是让人无可奈何、气愤、忧伤、担忧、焦虑的爱情,落到谁的心里,就是对谁的惩戒。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一家人在湖边长厅顶上吃饭赏月。

    宛溪澄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楚旷小心照顾着。如果不是中秋团圆,她实在懒得出来,不过坐在屋顶的餐桌前,对面是平静的湖水,面前是可口的美食,天空是明亮的圆月,宛溪澄感觉大好。

    “山后竟比江南还要湿润温暖,壮丽又不失精致,要不是冬天下雪,我都分不清在哪儿了。”

    “我还以为你想家了呢,看来不是因为这个。”楚旷轻抚她的背,眼里充满爱意。

    “嗯,是想家了,可路途遥远、艰辛,要回去总有些发怵。”

    “来吃些蘑菇,过不几天就采不到了。”

    “哎呀,怎么是这个味儿?”

    “怎么了,我刚吃过了,挺好吃的,你不是最喜欢这种蘑菇吗?”

    宛溪澄又皱着眉尝了尝,只一小口,就反胃起身要吐,走到楼梯口已经来不及,丫鬟们没有准备,拿了一块大方巾接住。

    齐夫人走过来关切道:“想是有喜了吧,怎么吐成这个样子?”

    楚旷一听,拉起宛溪澄的手,激动不已:“是有喜了,真的,夫人不用担心了。”

    宛溪澄一边擦嘴,眼泪“滴滴答答”掉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是我违拗母亲的意思出嫁,所以老天才……这么长时间,这么久了……”

    一家人也都为即将到来的下一代兴奋不已,阿吉丽为了助兴,载歌载舞,还要楚瀚出来配合,中秋的晚宴热闹、喜庆。

    楚涛回到屋里却哭起来:“想不到,咱们的下一辈要在荒郊野地出生了,老了老了真的要在这里扎根啊!”

    夫人无奈摇摇头,坐下劝道:“老爷不认这里的家,那哪里又是老爷的家呢?长安吗?老爷生来可不是长安人;青州吗?老爷离开青州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孩子们都把这里当家了,老爷又何必较真呢。人呐,有时候随遇而安,比执意勉强好。”

    齐夫人知道自从楚涛卧床不起,常常悲情,顺着他,他越发伤心,逆着他,他还能有几日不自己烦自己。

    九月的玉兰台已经烧窑取暖,藏书阁内夜晚窑火熄灭,余温仍在,楚博读书、画画到深夜感觉阵阵凉意,起身去拆包新来的书籍,整理归架。小厮送来一壶热茶,他眼不离书,伸手去拿茶杯,余光看到来人竟然跪在地上,转头一看是高句丽伤兵金再熙。

    “为什么跪着?”

    “在下有事儿求公子,公子可以愿意坐下来,听在下慢慢说。”

    “好,你也来坐吧。”

    木地板上只有几个软垫,楚博盘腿坐下,少了一个胳膊的金再熙扶着地,挪过去,要费力保持平衡才能坐下。楚博忙把目光移开,怕他觉得不自在。

    “公子爱慕我们郡主,对吗?现在还不肯放弃,即便郡主走了、不知所踪,还是不愿放弃,是吗?”

    “你知道她在哪儿?”楚博身体前倾,眼睛瞪得老大。

    “知道个大概。”

    “大概?”

    “在下告诉公子,公子可愿意把郡主接回来?”

    楚博坐直,沉默了好一会儿,盯着自己的手说:“若是能叫她回来,我就不会一次次放她走。”

    “公子知道朴厚石为什么叫郡主回去。”

    “为了高句丽。”

    “不,为了他自己!”

    楚博拧着眉头看着他,努力搜索值得信任的表情。

    “朴厚石是在利用郡主的名义招兵买马,扩大队伍,以此跟大唐谈判,迫使大唐答应让他管理扶余城所在的南苏州。本来谈判即将达成,朴厚石又提出要求插手木底州事务,唐军没有同意,他就不计后果带着刚刚建立起来的军队攻击唐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后来不得不带郡主逃往扶余城,路上又遭遇追击,郡主也受了伤。朴厚石为了逃亡,不管郡主的伤势,直到郡主晕过去,才把郡主送来山后郡。”

    “那他们,他们现在……?”

    “他们现在在南苏州强制征兵,抢百姓秋粮、钱财,准备冬天进攻新城。”

    “芳蕊知道吗?”

    “郡主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朴厚石是在安置残部,同唐军争取权益!”

    楚博的拳头攥起来,从一个角度到另外一个角度的过度,豁然开朗又无比愤恨。

    “公子,我也是高句丽人,也爱自己的国家。可是从荣留王时期,战争就没有停过,百姓贫穷的程度难以想象,尤其是到了冬天,多少人被冻死、饿死……家里的男人都被军队征走了。老人、女人和孩子,本来就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交高额的赋税维持军队,我就是这样长大的。谁都不想失去自己的家园,可是首先必须得让老百姓活下去啊。高句丽其他地方我不知道,南苏州剩余不多的百姓恐怕难以熬过这个冬天。百姓们命都没有了,要高句丽有什么用?高句丽是谁的高句丽,高家的吗?泉盖苏文家的吗?将来可能是新罗的、朴厚石的吗?或是一直被大唐统治,保持安东都护府。不管怎样,当下最重要的是能活下去!”

    楚博站了起来,攥着拳转了两圈,低头问道:“朴厚石现在有多少人马?”

    “不到一千。”

    “原来剩余多少?”

    “两百多。”

    “两百多?!”

    “是的,唐军得到了假情报,其实他们没有多少人,打仗时又逃了一批。”

    “那就是说,他的军队绝大部分都是强征来的新人,而且原来的人大都是伤兵。”

    “是的。”

    “他们在什么地方?”

    “扶余城西北部山崖里。”

    ……

    楚博一夜没睡,金再熙不像是骗人,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能求助王建派兵,万一中了埋伏,后果不堪设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一个人去,自己死了倒没什么,为芳蕊冒一次险也值得,不过若是朴厚石趁此拿住他做了人质,要挟家人或是唐军,岂不麻烦……

    思前想后,总要冒险。目前看自己去是最为妥当的办法,哪儿有不冒险就成功的呢?即便被做了人质,也可以跑,可以死,再说朴厚石不过区区一千散兵,正面交锋,绝对不是唐军的对手。

    一早楚博叫来金再熙商量,徐东根和马惠尚也来了,两人见了楚博也是纳头便拜。

    “公子,救救那些被抓去的百姓吧。”

    “快起来,不必如此。”

    “我们三人为唐军所救,受公子全家恩惠才苟活至此,如今又来叨扰实属无奈。郡主本来让我们三人去通知朴厚石解散、隐藏队伍,朴厚师非但不听,还做出许多暴力行径祸害百姓。昨天我刚从山崖那边回来,听老乡说,郡主已经有所发觉,被朴厚石扣押了,还以进攻山后郡要挟。”

    “事情紧急,二位愿意再为我跑一趟,把口信送给一个稳妥的人吗?”楚博问。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金再熙,你去找半圆洞对面的张觉,他负责三哥的商队,请他准备足够的粮食。”

    “诶!”金再熙愣了一下,随后眼眶又开始湿润了。

    九月十五的月亮清冷地高挂在天空,楚博很久没有出过半圆洞,骑一段时间马,感觉腿胯生疼,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山路,人都快累散架了。

    四周不时传来虎啸,他紧张地握着弓箭,担心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够应付突发状况。

    ‘你是来接芳蕊的,别让人瞧不起,真被老虎吃了,老楚家的脸都会被你丢尽了。’

    他边给自己鼓劲儿,边担心地跟着前面独臂的金再熙和失去右脚的徐东根。

    ‘应该带两个健全的人来的,那怕叫上吕选也行啊。’

    夜深了,躲藏的灌木丛遮不住冷风,楚博使劲儿搓着腿,防止麻木走不了路,终于他听见徐东根发出的两声猫头鹰的叫声。

    他跟金再熙悄悄溜到朴厚石驻扎的南营口。金再熙过去给岗兵看过腰牌,热络地聊上几句。

    楚博听懂了岗兵叫他“金独臂”,金再熙给岗兵塞了两个蒸饼,岗兵眼睛像见了金子一样发亮。金再熙又跟他耳语两句,另一个哨兵闻到香味,楚博忙把怀里的蒸饼递给他。

    岗兵的心思全部被食物吸引过去,楚博拉上金再熙赶紧进去。

    以楚博对建筑的敏感,月光下他也能知道前面的木建筑已经很多年,只是最近草草修葺了一下而已。里面几个女人发嗲地唱着甜腻的歌,伴着不太和谐的腰鼓和烧酒的味道,给人一种破败颓废的感觉。

    “明天你必须去,那些老财迷,只有见到你才肯出钱。别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如果你再跟士兵们游说解散之类的话,我就把你关到山洞里去。现在正值危难时刻,你还要摆什么架子,难道你要看他们都饿死吗?”

    “他们家的秋粮本来就要收了,你强征他们到这里……”

    “住嘴!”

    “啊!”

    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楚博立刻冲了过去。

    就见泉芳蕊用身体护住两个女孩子,满眼怒火喊:“现在你连郡主都不叫了,跟我说话不用敬语,还打她们,你,你给我跪下,我母亲当年……”

    “你少给我摆臭架子……”

    “郡主,小的来了,小的……啊,朴将军,朴将军喜事儿啊。”

    徐东根进去才阻止了这次将要升级的矛盾。

    “讲!”朴厚石还是黑着一张脸。

    “将军,山后郡那边答应给粮食了,他们怕将军呢,只要将军同意给个安宁就行。”

    “什么时候送到?”

    “楚老先生让将军派人去拉,粮食就在混伦江南岸。”

    “狡诈,我自己去还用你干什么?谁不知道唐军就驻守在布尔哈山南。”

    “将军此话差矣,楚家虽富有靺鞨故地,却没有权利调动军队,不然还能答应给粮食?喏,他还让小的给将军捎来几锭金子。”

    朴厚石抓起金子放进嘴里咬了咬,笑道:“是货!好,明日就由你带路去取,若有任何差池,老子先要了你的命。”

    “将军,我这腿脚不便,能给拨匹马吗?”

    “嘿嘿,整一匹,有了粮食,给你整两匹都行。”

    泉芳蕊急道:“土匪,你这个土匪,竟然做出这种事!”

    朴厚石回头看了看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走出去吩咐手下人连夜准备车辆,把骑乘马当拉车马用,黎明前就出发。

    楚博闪进屋里,他穿着高句丽服装,带着宽沿帽子,昏暗的灯光下,泉芳蕊看到他的眼睛才认出他来。

    她惊悚了一下,马上装作若无其事,安慰两个挨打的小女仆,禁不住担心和紧张,用余光扫着周围的一切。

    楚博则站在门口冒充岗兵,看起来没有任何破绽。

    外面一团乱,约多半个时辰,马车备好,朴厚石点兵离开。小女仆在里面睡着了,楚博朝泉芳蕊使了一个眼色,递给她一包衣服,泉芳蕊利索地穿上男装,跟楚博尾随士兵出了大门。

    男兵们大多也都没有穿军装、没有武器,一身农民打扮,手里拿的是农具。金再熙给另外两个看守泉芳蕊的士兵也吃了加了迷魂药的蒸饼,他们三个没有任何阻拦跟着队尾出了营地,寻了机会钻入灌木丛,从另外一条小路,赶往马惠尚藏马的地方。

    几人还没有开口交流过,楚博拉着泉芳蕊的手,跟在金再熙后面,趁着月色一路狂奔。

    “等,等一下,我实在跑不动了。”泉芳蕊停下大口喘着气。

    楚博不顾旁边还有金再熙,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

    金再熙转身看到这一幕,马上又转回去。

    “我背你。”楚博说。

    “不,我喘口气就行。”

    等他们赶到藏马的地方,等在那里的马惠尚催促道:“快,快,他们已经过去了。”

    几人立刻上马,从另一条路赶回去报信儿。

    再说朴厚石一行到达混伦江,先派人去前面接洽,朴厚师自己躲在附近等消息。

    他看看徐东根,笑道:“徐大卫是个绝顶聪明、武艺高强的人,听说在原来的军队就很受赏识,怎么后来寄居在唐人的屋檐下了?”

    “哪里。将军不是也要到唐人那里讨饭吃吗?”徐东根斜眼回看朴厚石,不屑道。

    朴厚石怕徐东根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走近他,小声说:“哼哼,这些都是暂时的,如果这次顺利收到粮食,你来做我的军师怎么样?”

    徐东根忽然抽出朴厚石的腰刀,插进他的胸膛。

    几个随从都吓傻了,朴厚石挣扎着要去掐他的脖子,徐东根拔出刀,血如注般喷出来,朴厚石猛扑过来,随后瘫软到地上。

    “想要活命的就跟我走吧,我可以保证你们这个冬天的温饱。”徐东根大声喊道。

    朴厚石的随从们有一个人亮出兵器,其他几个人立刻拔刀解决了他。

    王建一早接到消息,带军队埋伏在布尔哈山,没费一兵一卒,就让这支伪军缴械投降了,接着他们又清理了朴厚石的老窝,至此南苏州彻底恢复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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