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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八回 回归的愤恨

    大雪仍在持续,气温仍在下降,在山坡下四处流窜的不只有散兵团,连西突厥十姓的几个部落也出来抢掠。

    西边五十多里外的布额部来求助耐尔洁部,并许下三万只羊的报酬。

    三个酋长就是否出战争论不休。

    耐尔洁不知如何是好,正在为难,楚浩让老嬷嬷偷偷递给耐尔洁一个纸条:“谁战谁出,谁出谁得。”

    耐尔洁有了主心骨,派主战的多格期去解救布额部,让佳业率做后应,盾里留守。

    这是耐尔洁接任以来第一次出击,她紧张地得踱步,指甲放在嘴里啃。

    “我们与布额部没有来往,为什么要帮他们?如果输了,会不会像盾里说的,引火上身。”

    “你的士兵吃得饱、喝得足,马儿肥壮,军队以逸待劳,多格期出战欲望极强,从高处压制敌人,没有不胜的道理。你只消计划战后立刻和布额部建交、结盟。”

    “为什么?”

    “结盟并不只为了互相帮助,结盟的另外一个意义是相互承认。期率部刚到阿尔泰山南,占了别人留下的地盘,日后必定有人来讨要。突厥人没有领地意识,之前的部落没有证据表明这里的归属,而你和布额部的盟约就是证明。”

    耐尔洁停下来,看着楚浩:“如果郡公不走,我就把部落交给郡公。”

    楚浩笑了:“你就这么对待你父汗辛苦攒下的基业。”

    “什么是基业?”

    “就是部族的人民和牲畜,做为首领,你要为这一切负责任的。”

    “我天生不是当领袖的料子,也不想参与这些纷争,要不然让佳业率做首领,他最想要这个位子。”

    “佳业率如果做了首领,另外两个人一定不服,内讧和内乱会让部落解体。”

    “要么就在下面十五位那至里面选一位。”

    “你不是想复仇吗?到大唐复仇的劲儿哪儿去了?”

    “裴行俭已经死了,我找谁复仇,大唐皇帝,还是郡公?我可不像阿什那骨笃禄和阿什德元珍那么傻,与整个唐朝为敌,鸡蛋碰石头。我要遵从父汗的意见,让族人活下去。我一个人去冒险无妨,部族不行。”

    “这就是领袖思维啊。你知道你父汗的意思,你理解他,那就要把权力握在手里,为族人负责。外人各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一旦失去权力,就失去控制,他们把部族带向哪里,你都左右不了。”

    “我不想被捆绑,我想有自己的生活。”

    “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那郡公留下来,留下帮助我,没有郡公,我做不到。”

    “琪蓝,你有家教,不是一个自私的孩子,话讲出来之前是要经过考虑的。”

    “我就是考虑的太多,都快要疯了!”

    尽管压低声音,耐尔洁几乎是喊出来的,没有穿披风就跑了出去。

    仗毫无悬念打胜了,多格期得到两万五千只羊,佳业率得到五千只羊和俘虏,缴获的马匹和兵器分给了盾里,收获比部族原本有的牲畜还多。

    期率部和布额部正式签订盟约,相互承认对附近山脉和草场的所有权。

    耐尔洁着凉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喷嚏不断,她别扭着,吃饭的时候也不理楚浩。

    楚浩吃完,把用突厥语填好的一首歌词推到耐尔洁面前。

    耐尔洁冲楚浩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拿起纸,看了第一行,笑得差点儿喷饭。

    楚浩写着“宽大的树叶上,钻洞捕鱼,鱼儿真多啊,像女人的脚趾头。”

    他的原意是说‘在宽阔的河道冰面上,凿冰捕鱼,鱼儿真多啊,像一串串葡萄。’

    第二段写着‘摆开山头捉老鼠,盘羊、野驴真豪爽,做成鸟蛋好美味。’,

    耐尔洁用汉语翻译过来,楚浩都笑得只咳嗽。

    “我是想写‘设下陷阱逮猎物,盘羊、野驴都来啊,做成香肠好美味。”

    耐尔洁的气消了,夜晚她缠着楚浩为她讲大海上的故事,讲想象中的亚特兰蒂斯。

    她还小就失去了母亲,新近父亲也下世了,是个需要安抚的孩子。楚浩能做到的,都用心为她。

    耐尔洁裹着毯子,趴在楚浩的旁边睡着了,楚浩把她抱起来,放到她自己的床上。耐尔洁却搂住他的脖子不放,羊绒睡裙里什么都没有穿。

    楚浩觉得后面的炭火烧的火热,汗都要下来了。

    “琪蓝,放开,琪蓝。”

    耐尔洁用她花瓣一样红、油脂一样润的唇去吻他。

    楚浩用手捂住她,喘着粗气说:“我是个男人,忍耐是有限的,你不要做傻事!”

    耐尔洁慢慢松开手,抓起毯子裹紧。楚浩替她拉上床帐,回到自己的床上。

    盯着帐篷上的框架,他熟悉框架木头上的每一条花纹,即便在灯光下,他也能熟练地找到每根木头上的结点。

    房间里太静了,甚至能听到耐尔洁眨眼睛的声音。

    “郡公也睡不着是吗?”耐尔洁问完,打了个喷嚏。

    “睡着了,被你的喷嚏吵醒了。”

    “骗人,郡公都没有打呼。”

    “我从不打呼。”

    “郡公就是骗人,睡了怎么知道打不打?”

    “我们家男人自小来练武,长大要去打仗,不允许睡觉打呼。”

    “睡着之后,谁能保证。”

    “练习。”

    十一月似乎没有尽头,冬日那样漫长,又那样短暂。

    楚浩想尽快结束在耐尔洁身边的煎熬,又面临回去之后天皇的猜忌。

    如果他就这样回去,天皇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斩了他,连带楚岳和靺鞨都有可能遭殃。

    如果把燕西和孩子们偷偷接出来呢?那家人、李林、杨卫州和大唐境内的商队都不管了吗?

    大哥楚勋被杀死在乱军之中、全家逃亡、父亲死了都回不了大唐、楚岳身上的伤痕……所有这些都换不到朝廷的信任。

    这几个月他挣扎在生死边缘,绝不想再回去被天皇指使,做他赚钱的奴隶,让天皇安排自己的生死。

    他要有万全的计划、谈判的资本,甚至想他有多大的实力可以跟天皇抗衡。心里的一股气,让他攥起拳头。

    “郡公,郡公。”耐尔洁声音清脆而欢快。

    “干什么?!”楚浩满脸杀气,恨不得吃人。

    耐尔洁吓得呆在原地,然后皱起眉头,围着楚浩转了一圈。

    四周没什么异样,她的房间也不可能进来外人。

    “郡公在想着复仇?”

    “是的。”

    “‘两国交战,个人生死不在考虑之列。’记得我在长安的时候,郡公亲口讲给我的。如今郡公身在突厥,在我的帐篷里,我也不许郡公杀死一个突厥人。”

    即便楚浩身受重伤,他依然为突厥人生存尽力;即便天皇那么对待他,他依然坚持汉化突厥,让突厥人自给自足,稳定居所,消磨斗志,减少大唐的边患。

    梦想让他的心胸开阔,想要跟所有的国家和平打交道。

    可楚浩也是个人,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他若不顾一切,把命赔上,那他的梦想就无从谈起。

    他要把自己放在一个高度看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在他实现梦想的路上只是绊脚石,他活过来了,就要朝着梦想去,把过往抛在脑后。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舒缓情绪,从严肃的话题岔开:“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吗?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我闷了一天,正等着你的好消息。”

    耐尔洁知道,复仇的道理不能深究,既然楚浩不想谈,她也顺势说:“酋长们为我的生日垒起长生台,挂起彩色经幡,可漂亮呢。”

    “你们信仰藏教?”

    “不,我父汗是佛教徒,所以酋长们也都跟着信佛教。我什么都不信,他们只是为了烘托气氛。还要赛马、赛狗、斗牛,奖项有好几匹丝绸呢。郡公一个人呆的太久了,会闷出毛病的,真应该去凑凑热闹。”

    楚浩也来了兴致:“好啊,天气冷,我戴着皮毛帽子,捂得严实,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唐历十二月初三,耐尔洁的生日大会。

    族人准备了各种庆祝活动,奶疙瘩和蜂蜜做得果脯、果干一筐筐抬出去,撒给孩子们。

    人们在雪地上举行各种比赛,摔倒了,爬起来,引得众人大笑,获胜者得到丝绸,绕场炫耀,欢呼声不断。

    夜晚的篝火晚会,载歌载舞,寿星耐尔洁挨家品尝酋长、那至夫人们送来的冬果子和奶酒。

    所谓冬果子就是在树上长到腊月才摘下来的果子,冰冷甘甜,就着奶酒,味道绝美。

    老巫不许楚浩沾酒,也不让他吃寒凉的食物,他除了看热闹,就是观察四周的人。

    酋长和那至,他都在帘子缝里见过,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大都头一次见。没想到佳业率的儿子已经十八了,和盾里妻妹的女儿正偷偷地热恋。

    多格期的妻子,也就是阿什德元珍的女儿,是个大高个儿,模样跟她的父亲很像,怀孕了,肚子披风都盖不住,多格期照顾周到,看起来很恩爱。

    盾里的妻子应该和耐尔洁来自同一个地方,褐色头发,蓝眼睛,皮肤细腻,带着几个孩子,很贤惠。

    半夜回到大帐里,耐尔洁喝得醉醺醺,脸颊绯红,动作夸张,挨着楚浩坐在炭火旁边的羊皮垫子上。

    “郡公怎么不等我,那么早就回来了?”

    楚浩把她扶正,拿出为她抄写、装订好的《论语》:“送你的生日礼物。”

    “呵呵,这礼物我都见过了,郡公还要让我抄写、让我背,一点儿都不神秘。”

    “孔子被唐人称为圣人,你应该正经接过这本书,认真抄写,认真背诵。对你当好一个首领很有帮助。”

    “我不想做什么女汗,被郡公逼着每天去看男人们练兵、劳动,去慰劳妇女。首领不是这样的,首领应该想爱就爱,想恨就恨,过快意人生。”

    “你见过我最惨的样子,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惨吗?因为我要听从大唐首领的命令。我客死突厥,大唐首领却挨个去住我为他赚来的新宫殿。怎样才叫快意人生,掌握权力才能快意。”

    随着楚浩身体的好转,血气方刚的男人逐渐回归,同时带来的还有愤恨。

    不小心勾起楚浩的伤痛,耐尔洁沉默一下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咱们不谈人生好吗?”

    这下换做楚浩沉默了,是啊,他把他的意志强加给小姑娘,难道也要把情绪传染给她吗?他歉意地笑了笑,换做调侃的语气:“看来你并没有喝醉。”

    “有没有醉不知道,反正轻飘飘,晕晕乎乎,想唱歌、跳舞、大叫,或者找个人聊天,诉说,说到流泪,大哭。”

    “现在身边只有我,你说吧,我听着。”

    “我爱你!”耐尔洁看着楚浩的眼睛,冲破少女的羞怯。

    楚浩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脸慢慢靠近她,她闭上眼睛,期待而又紧张,脸上的绒毛,被他的鼻息吹拂着。

    然而他并没有吻她,而是仔细地看她那少女娇嫩的肌肤,洁白透粉,那温润的、饱满的红唇,抵御她的美让他颤栗。

    耐尔洁睁开眼睛,迷离地看着他:“老天把我放在郡公面前,郡公……”

    那一吻比她期待的美好万倍,她躺在床上,感受着爱,隔着床幔,聆听他的呼吸。

    他是怎么来到她的身边,一次又一次,一定是某种魔力响应了她的心念,把他送到她身边,近在咫尺……

    “撮合盾里妻妹的女儿嫁给佳业率的儿子。”从吃早饭开始,楚浩就一直严肃,一本正经地跟耐尔洁商量部族事务。

    “盾里的妻妹早亡,盾里夫妇收养了外甥女,盾里没有女儿,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盾里和佳业率的矛盾你是知道的,他不会答应。”

    “如果不团结盾里,他随时可能带所部离开。外面形势瞬息万变,抱团才能生存,你想办法说服盾里的妻子,告诉她,只要他们把女儿嫁给佳业率的儿子,就分给佳业率的儿子兵马,升任他为酋长。”

    “升任佳业率的儿子做酋长?他还年轻。”

    “你不是也年轻吗?我看那个男孩有些能力,会有作为。佳业率的实力增长迅速,所以才对盾里趾高气昂。分解他,无形中打压他的气焰。”

    “提升他的儿子,去分他的权力,这招太高明了。”

    “你若读大唐史书,这些都不算什么。”

    楚浩时刻提醒耐尔洁念书。有人管着,就有人疼着,耐尔洁顺从地点点头。

    “另外升任一位那至做酋长,壮大实力,让其他那至看到希望。部族不断强大,按照你方便管理的需求布局,避免矛盾。调动属下的积极性,信任他们,不吝奖赏。积极主动,团结一致带给你的比奖赏要多得多。”

    ***

    李林总账的时候,发现楚浩开给粟特人的那张兑票,立即派人找寻汇兑的粟特人。

    楚浩轻易不签兑票,即便签,也是在辽东、渤海。粟特人从西域而来,如果拿到他的兑票,应该是楚浩在突厥的这段时间。

    那么在他中箭之前还是之后呢,问问楚岳应该就知道了吧。

    楚岳远在代州,李林等不及信使来回。他找杨卫州商量,从钱柜上开始,寻找粟特人的去向。

    幸好遇上大雪,那批粟特商人被困在长安。此事机密,杨卫州让身边可靠的人,去问他们得到兑票的地方。

    粟特人说是阿尔泰山南,与楚浩出事的地点不在同一方位。李林和杨卫州虽然失望,还是不放过任何线索和机会。

    杨卫州坚持要亲自去阿尔泰山南。

    李林阻拦他说:“先不说冒着大雪能不能找到具体地点,关键是官府正盯着你,官府找不到你也就罢了,找到了,暴露行踪,将万劫不复啊。”

    “此话怎讲,我若找到大哥,是要光明正大回来的。”

    “浩如果活着,地点表明,一定在突厥人那儿,几个月来,杳无音信,在突厥过冬,就算回来,天皇能让你们活命吗?”

    “那你说该怎么办?”杨卫州摩拳擦掌。

    “派一个稳妥的人秘密去打探,联系上浩,再做打算。”

    杨卫州盘算了一圈,也只能如此了。

    “不要告诉郡主,她现在很脆弱,不能再费神了。”李林叮嘱他。

    “好吧,我知道。”杨卫州激动地说:“大哥还活着,我能感觉到。”

    “是的。果真活着,那浩用这张兑票,就是为了跟咱们联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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