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疗

    母亲用了五瓶白蛋白之后,水肿的问题解决了,但胃口并没好。她什么东西也吃不了几口,吃什么都说不是原来的口味,不如以前的东西好吃。她就抱怨,说我不给她做好吃的。我问母亲想吃什么,她又说不出来。母亲白天睡觉的时间长,晚上却很少睡觉,用搂着的招儿也不灵了。

    这段时间,母亲更瘦了,瘦得让我揪心。母亲打不起精神,对以前热衷的讲故事、唠嗑等等都不感兴趣,也不给我挠背了。母亲整日躺在床上,和她说话,她只是勉强地点头或摇头,只有喊“老娘”和说“上帝”的时候,她才能用力地睁一下呆滞无神的眼睛。

    母亲饭量越来越少,到2020年春节前,也就是从腊月二十七那天开始,她不吃不喝了。喂母亲饭,她就皱着眉紧紧地闭着嘴摇头。

    我有几个朋友,他们的老人最后就是不吃不喝,在我记忆中,好像都是不长时间就走了。

    难道母亲真的就得离开我了吗?

    这几年吃饭时,我总是让母亲先吃,她吃一会儿后,我再和她一起吃,我要是下桌了,她往往就不吃了。而有我陪着,她就能多吃点儿。这段时间,母亲吃饭得喂了。因为母亲吃得慢,在她嚼的过程中,我也吃饭,我俩用的是一双筷子一个羹匙,她吃剩的饭最后都被我吃了。有人问我不嫌弃吗?其实,在我的内心,母亲就是我,我就是母亲,她中有我,我中有她。这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相互渗透,这是一种融入彼此生命的依恋和温暖。我与母亲早已一体化了,我们是一颗大树,我是飘荡于空中的树梢,母亲是扎于土壤的树根,我的营养都是母亲供给;我们是一条河,我是容易泛滥的河水,母亲是规范、引导我奔向大海或流入农田的河堤;我们是一只船,我是漂泊的船身,母亲是扬起的帆,她使我不迷失方向而驶向心中的彼岸。我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和母亲血肉相连,不存在谁嫌弃谁的问题。

    2019年秋天的时候,母亲就不愿吃饭了。那时也看过医生,吃了健胃消食片、奥美拉唑、大山楂丸等母亲以前常吃的药,但都没有效果。有一个到现在我都没能破解的问题,那就是母亲总喊饿又很少吃。我做好了饭,有时母亲勉强吃一点儿,有时一点儿也不吃。可我刚把饭菜端下去,母亲又喊饿,经常是一晚上得弄五六遍饭。

    母亲喊饿的声音让我揪心,因没弄清原因没找到办法也有些烦躁。但我不能也不忍把内心的情绪写在脸上或显露在言语上。

    母亲揪心的饿-饿-饿-的呼喊,渐渐地唤醒了沉睡在我心中十多年的一桩往事:有个大我十多岁的朋友,他平时很关照我。有一天,我们俩在他家唠嗑时,他八十多岁的失能母亲在另一个房间喊“饿”。当时他只是过去看了一下,但并没给弄吃的。过了一会儿,他母亲又喊“饿”。我实在不忍,就说:“你个她弄点吃的呗”。他说:“她不是真饿,弄了她也不能吃。”我以为他没给母亲弄吃的是为了陪我,就赶紧走了。半年后,他母亲去世了。参加葬礼时,他隔壁的邻居把我叫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他妈是饿死的,我经常听到他妈喊饿”。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了半年前的事。那时我就感觉这样的朋友不能再交了,渐渐就和他疏远了。这么多年之后,我母亲也出现了饿而不吃的现象,这时才知道当初是冤枉他了。不只是我冤枉了他,还有别人也冤枉了他。我就想,我应当把“老人喊饿又不吃”这个现象讲出来,否则的话,不仅我那个朋友继续被冤枉,还会有别人被冤枉。我更希望从医者能够早日破解这个问题。

    都说耳听为虚,现在看来,有时眼见也未必就属实呀。

    那时我就想,有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也挺复杂。不论什么事,不怕不懂,就怕不懂装懂。未经实践或调研并深刻思考的想当然以及拍脑门式的认知和决策,这都是不负责任的,轻则害人害己,重则危害社会。这是我以后应当警惕的。

    母亲不吃不喝,这是燃眉之急的大事呀。94岁的母亲虽然熬过了三肿三消,但在这一过程中,她的消化器官已受到了严重损伤。不能吃不能喝,这说明母亲已没有胃肠蠕动的能力了。消化器官受到损伤,这得慢慢恢复,当务之急是赶紧让母亲胃肠蠕动。那怎么才能让母亲胃肠蠕动呢?

    医院已没有办法了。我请教了几位知名的医生,他们都无奈地表示爱莫能助。我又到网上查,点“老人不吃不喝”,答案基本一样,那就是“准备后事”。这时我才真正知道了“三肿三消”的厉害。

    我已无助了,就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也不应该放弃,我必须得竭尽全力,只有自强不息的坚持才可能创造奇迹。”于是,我就又开始了思考……

    腊月二十八那天中午,我到不远处的小商店买东西。平常这家商店很冷清,但这时店内有四五个人,我觉得都面晃晃的,知道他们是林场的下岗职工。他们在谈论各自都买了什么,愿意喝什么样的酒,说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还都表示这段时间打麻将点好……从那些愉悦欣慰自豪的脸上,感觉他们好像都有钱有闲有心情。不知怎地,他们都认识我,还热情友善地和我打了招呼,并关心地询问了我母亲的近况。

    回来的路上,我看到邻居家大人在扫院子、打扫卫生,大门两边的柱子上有祝福吉祥的大红对子,两扇门板上也分别贴好了倒着的凹凸得立体感很强的大“福”字。抬眼望去,家家的门上都挂着红——过年的氛围已很浓啦。我的心很沉重,别人家是欢天喜地过着团圆的大年,可母亲却生命垂危地困在了鬼门的关。

    突然有两个孩子从胡同钻出来,跑到雪地上高兴地追逐戏耍。这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小的时候就盼着过年,因为过年时没有学习的负担,可以饱饱地吃、尽情地玩儿,还能穿着母亲给我做的新衣服挺胸抬头地到处显摆。唉,那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我低头急走,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吓了一跳,原来是戏耍的孩子零星地放着鞭炮。我从家出来时,大门前的矮树上蹲了一大球子的鸟儿,数不清个数,喳喳不停地叫。它们比我胆小,反应却比我快,早就飞的无影无踪了。刚回到院儿里,又听到震耳的连环两响,一个响在地上,一个响在天上,那是邻居家大人在放“二踢脚”。黑狗的尾巴紧紧地向下卷着,绕过两腿之间后又向上翘,尾尖都扎到了肚皮,如果没有肚子挡着,尾巴就能卷成一个圆。但在我面前,它还是假装勇敢地冲着响的方向汪汪地叫。

    快过年啦,一个好朋友到家里来,给我送了几个超市的购物卡。他看到母亲的情况,要留下来陪我,被我谢绝了。他临走时不放心地说:“今晚我不关手机,如果夜里有情况,随时打电话,我来帮你料理。”简单的几句话,让我很受感动。同时,我也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我毫无心绪,因为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了,我没有想到办法;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了,我还是束手无策。心随着暮色的加重越来越不安。夜深了,我在院子中徘徊,月亮躲起来了,星星也闭上了眼睛,天地间是无尽的黑暗。屋里的灯无声地亮着,母亲静静地在床上躺着。她不吃不喝不拉不尿,也不需要我再为她做什么了。我感到了身心的疲惫,就和衣躺在母亲的身边思考……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静静地响着,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更不知道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是否会突然就停止。

    伴着时钟的脚步声,我回到了童年,躺在母亲怀里撒娇。母亲并不老,她抚摸我,给我挠刺挠,还像在草里找东西一样地摆弄我的头发。我说肚子疼,母亲就给我揉肚子,我感觉她揉得很舒服,就说:“我也给你揉揉肚子呗”,母亲笑着点头。当我伸手给母亲揉肚子的时候,手却摸空了——我睁开眼睛,原来是做了个梦。

    我低头回味着梦中童年时的幸福时光,又扭头看着蜷缩在床上不吃不喝的母亲。这时我内心感受到了一种震撼:柔和的时光,它怎么转瞬间就魔幻般地改变了母亲的模样!

    我再躺下,想续梦,想回到梦中给母亲揉肚子。但梦中和现实的情景都交织在了一起,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浮现,我根本无法控制放映的开关,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就自言自语:“老娘等着我揉肚子,我怎么就醒了呢?老娘等着我揉—肚—子—”,我突然想到了揉肚子能使胃肠蠕动——终于找到了办法!不,准确地讲,是办法找到了我。

    我马上给母亲揉肚子。怎么揉呢?母亲在床上平躺,我在她的右边朝她的方向侧躺,左臂搂着她的脖子,脑门贴着她的脸,右手以她肚脐为中心,顺时针揉她的腹部。刚给母亲揉时,她声音微弱地喊:“疼”。我也感觉她腹部很硬,好像有腹肌似的,我就轻轻地揉。十多分钟后,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试着逐渐用力,并将让母亲胃肠蠕动的意念都集中在手上。我说:“这么揉行不?”母亲没说话,只是微微地点点头。揉着揉着,母亲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她能睡着,证明揉肚子有效,这更坚定了我揉下去的信心。我就这么揉啊揉,揉啊揉,两小时揉一次,每次半个小时左右。第一天,我发现母亲痛苦的表情少了;第二天,母亲想喝点儿水了;第三天,母亲能喝半碗小米粥了。终于又一次化解了危机!

    那天是2020年的大年初一。我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吃饺子,却突然想起了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于是,我学着母亲的样子,虔诚地“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情爱无言,灵魂有声。为了犒赏,我还默默地给自己点了赞。

    每次危机过后,我都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每次失而复得,都让我更加珍惜和母亲在一起亲情交融的美好时光。

    我继续给母亲揉肚子。半个多月后,母亲的饮食基本正常了。

    这次的经历,让我懂得了人生永远不要轻言放弃。世间没有

    什么不可能,从困苦到幸福,需要怀揣渴望地跋涉由坚持铺就的路。因为成功往往就在路的尽头等待着那些跋涉过来的人。

    事后我就想,为什么我用尽心思都没能想到的办法却通过一个梦想到了?而且这个办法简单、实用、有效!难道这就是梦寐以求吗?对此,我百思未得其解。因为我没有读过弗洛伊德的书,也不了解《周公解梦》。

    但我知道,当下最紧要的,是弄懂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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