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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彩楼中的仙子

    北风裹挟着雪花向诺大的长安城席卷而来。繁华鼎盛的帝都此刻就像是被冰层包裹住的蜇熊,一动不动地静卧在渭水平原上。

    曲江池冰封日久、龙首原杨柳挂凌、慈恩寺白雪披肩、朱雀街雪光刺目。此时的长安城就是这样一副肃杀之象。

    雪仍在下着,下了足足十二天之久。

    如此大的雪,如此冷的风,使得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就连城中的一百零八坊也是静谧一片,甚至连终年讨饭为生的乞儿都见不到一个。

    不过,平康坊却始终有络绎不绝的人。即使是这样的大雪天,坊内也是喧嚷依旧。

    新一天的阳光刚刚冒头,自南门而里的十字大街上就已是泥水横流,白净的雪也经不起人们鞋子的反复踩踏。

    睡意朦胧的女子们纷纷从彩楼中出来,将昨晚在此留宿的酒客们送出坊门。

    只是大雪迷眼,她们只能一手遮着迎面的风雪,一手挽着酒客们的胳膊。待酒客们出了南门,她们才能呼出一口浊气,拖着疲惫的躯壳转身回返。但她们又怕路上的污泥弄脏了裙摆,只得双手将裙摆提起,小心翼翼地走着。

    她们头发散乱,面色枯黄,深深地眼袋挂在失去灵气地双眸之下,尽显疲惫之色。

    “这天!你瞅瞅。”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这样抱怨了一句,还不断地用手将落在衣服上的雪花掸落,继续说:“衣裳弄脏了,林妈妈又要说我。”

    “呵!谁也逃不了。”她身旁一个身材更为高挑的姑娘像是在安慰她:“谁叫咱们入了教籍,今世呀,算是栽了。”一句话说完,她也忍不住摇头苦笑。

    “唉。”先前那个女子抬头一望,正好瞅见了西北处的一座三层高的彩楼,脚步停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她提着裙摆的手也是一松,裙摆缓缓垂落,落在了污泥滩里。

    “哎呀!”高个儿姑娘急忙扯了一把她的胳膊,埋怨道:“你看你,把裙子弄脏了,看林妈妈怎么疼你!”

    她像是没听见,双眼怔怔地望着那高高的彩楼,即使风雪扑面,让她不能把眼睛完全睁开。

    “你看,能住在那里的一定是天上的仙子吧。”她幽幽地说。

    高个儿姑娘也瞅了一眼那彩楼,眼中同样流露出了异样的光彩。这座楼高出别家楼阁不少,而且富丽堂皇,四周都有兵丁把守,门口两尊石狻猊怒目咆哮,庄严肃穆。

    不过,高个儿姑娘也只是迟疑了片刻,便强自收回心神,说:“她们是仙子也好,是罗刹也好,总之和咱们没关系。”

    她说着就伸手来拽同伴。可同伴竟似着了魔一般,一拽也没能拽动。

    “咱们去不了蓬莱仙山,在这儿看看还不行吗?”

    高个儿姑娘嗔怨似的叹了一声,也只得陪她一起呆呆地望着这彩楼。

    风雪愈发紧了,大风呼啸,拍打着这座彩楼的门窗,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炭炉中的火焰虽已熄灭,但阁子里仍然暖意熏熏。一名女子慵懒地从软榻上坐起来。她伸了个颇为惬意地懒腰,然后赤脚下得榻来,顺手拿起枕边的红木梳子,一边梳头一边向画着怪石枯竹的屏风走了来。

    她在这屏风前驻足了片刻,便绕了过去,踱步到了散发着幽香的檀香镜台前。

    镜台中间架着一面小铜镜,将她俏丽地面容映在其中。铜镜两侧,各雕着两只驯犀。而在铜镜背后,则是一扇镂空彩屏,雕着囚牛、睚眦、嘲风等上古神兽。

    这些神物她都是认识的,唯独那两个叫驯犀的却是头一回见。在她刚住进来的时候,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寺人向她期期艾艾地介绍:“此乃藩国进献之物,似象……象大,似牛壮,额……上生角,唤作驯犀。”

    “怎么?藩国也有我唐未有之物?”她有些好奇地问。

    小寺人微微一愣,一时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啊?这……天下之大,本就……本就不可纵览。”他紧张起来,口吃的毛病就更严重了。

    此时,她又想到了那个小寺人的窘态,仍然会心一笑。她这一笑,才观察到了镜中自己的容颜,稍感愉悦的心情登时烟消云散了。

    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又深又重的眼袋挂在灵动的双眸之下。她微微侧脸,仔细观察着自己这张精致地脸,不觉眼睑低垂,无限的忧愁再度袭上了心头。

    她还没来得及感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就传了来。她娥眉微蹙,转过头来,带着几分愠怒说:“这么早就来叫人?”

    “好我的姑奶奶。可不早了,都要日上三竿了。”一个姑娘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芷晗,你屋里不是有铜漏吗?你倒是瞅瞅看。”

    这个叫芷晗的姑娘匆忙望向悬窗下面的一个小铜漏,上面的刻度显示差一刻就到巳时了。巳时一过便是正午,可不是“日上三竿”了吗?

    芷晗从容起身,丝毫不显得急促。她踱步过来将门栓轻轻拔开。

    也就在这须臾之间,阁门“呼啦”一声被人从外粗暴了推了开来。芷晗脚下一阵踉跄,险险避开这门扇的撞头之祸。

    冲进阁子里来的是一个身材和长相都颇为丰腴的美艳女子。她穿着绯色齐胸衫裙,脖颈间围着一条灰色狐狸皮围脖。

    她穿着鲜艳,妆容也十分精致,两侧面颊贴着花钿,胭脂点唇,腮红衬脸,额上还用朱笔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艳梅。

    “哎呦,早知道你是个惫懒货,不来叫你你就不起了是怎么着?”这个女子双手叉腰,一面踱着步子一面扬着脸四下打量着,说的话也颇有些粗俗。

    芷晗却并不生气,只是静静望着她,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困惑。女子不见她答话,也有些奇怪了。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与芷晗对望。

    “你看,阿姊这身衣裳好看吧?”她颇为得意地扭动着腰肢,媚眼一挑,仿佛是把眼前的芷晗当成了来平康坊吃花酒的客人。

    芷晗淡淡一笑,踱步迎上来帮她整理衣领,却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红袖姊如此盛装,可是要去兴庆宫见天家了?”

    “见天家?”这个叫红袖的女子哈哈笑了起来,说:“你算是猜着了。阿姊我呀今晚就要去见天家了。”

    “啊?”芷晗瞪大了眼睛,看不出是惊还是喜,叫道:“是真的吗?就你一个人?”

    红袖点点头,说:“千真万确。不过呀,阿姊我不吃独食,此次进宫面圣,得由妹妹几个陪着。”

    芷晗的笑容顷刻间就僵在了脸上,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副模样,红袖忍不住“噗嗤”一笑,轻轻挥手拍打在芷晗的肩上,说:“好啦,不逗你了。单独去见天家?阿姊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呦。咱们既都是花鸟使采来的,总得一起进宫去才是。唉。”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幽幽叹了一声,然后侧身走开了。她的语气中所流露出的是莫大的伤感、莫大的遗憾。芷晗仍愣在当场,看不出是喜是悲,宛似一个木头人。

    红袖坐在了芷晗的镜台前,仔细观察着铜镜中自己这张圆圆地颇显富态的脸,不禁又是一笑。

    她向来以姿色自傲,纵使是她见到芷晗以后,这份傲气也只是稍打折扣,仍不至于伤其自尊。她仍然相信,只要能够站在天家面前,自己就有十足的把握俘获这位“天可汗”的心。

    “宫里来消息了?”沉默了许久的芷晗终于开了腔。

    “是呀,半个时辰前。”红袖仍旧打量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还不时冲自己眨眨眼:“是高力士高内相亲传的天家手谕,说是晌午一过就让咱们四个人一块去骊山。”

    “骊山?”芷晗眉头微皱,问道:“去骊山干什么?”

    “嗞!”红袖有些不满地回头瞥了她一眼,然后拿起镜台前的眉笔勾勒起自己那两道弯弯的浅眉:“还能干什么?天家哪年冬天是在长安城里待着的?还不都是和皇子妃嫔们移驾骊山华清宫?咱们要见天家,可不也得去骊山吗?”

    芷晗有些着急了,忙迎上来,一把夺过红袖手里的眉笔,说:“有准信儿没有,几时启程?”

    “嗯……”红袖嘟起小嘴,沉思了一会儿说:“说是今晌午过了就走,具体的没说。”

    她瞧着有些乱了方寸的芷晗,嗤嗤笑道:“你急了?哼!我还当你是心静如水,不和阿姊争宠呢。原来,你也惦记着天家,是不是?”

    “哎呀!你胡说什么!”芷晗“啪”地一声将眉笔摔在镜台上,说:“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绝不与你争宠。”

    “那你这是怎么了?”红袖十分不解地问。

    芷晗怅然走到了窗边,头轻轻靠在渐渐冰凉的墙上,叹道:“你不懂,你不懂的。”

    “好,我不懂。”红袖两手在镜台上一拍,以手做支撑站了起来,道:“那你快梳妆打扮一下,阿姊带你去西市归云楼去吃顿好的。”

    芷晗微微侧头,有些诧异地问:“外面的禁军能放咱们出去?”

    “能。”红袖笑着说:“内相亲口说的,说今天咱们就要出发去骊山,在此之前可以容许咱们四处走走,也不枉来长安一趟。”

    芷晗嘴角一瞥,目光愈发清冷:“你们去吧,我想睡会儿。”

    “就知道睡!你来长安是睡觉的呀!”红袖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叹了一口气,说:“麻利点儿,我和绿屏、玉珠可都在楼下等你呢。”

    她说着便大步走了出去,直到阁门“吱呀”一声闭上,芷晗也没有回头再望红袖一眼。她轻轻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缓缓淌了下来。

    她睁开泪水模糊地眼睛,偏过头去望着紧紧关着的窗户。窗外的景色虽然朦胧不清,但她那如泉水一般灵动的明眸不禁眨动了两下,脸上再次浮现出了笑意。仿佛,她仍置身在半年前的鹳雀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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