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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鹳雀楼

    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大的风雪,那时候正是惠风卷珠帘,群蝶绕花树的明媚时节。三层高的鹳雀楼巍峨耸立于中条山的对面,楼上的人可以眺望黄河和远山,把酒吟诗。

    这一天,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而最高的第三层最为热闹。许多穿着青衫,头缠方巾的士子围拢在一面墙壁之前。

    他们或点头赞叹,或窃窃私语,或扼腕浩叹,或茫然呆立。但无论他们的表情如何不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望着窗边的这扇墙。

    而在人群当中,一个穿着翠绿衫裙、梳着双环发髻的纤弱姑娘忽然挤了进来,踮着脚向前望着。

    她两旁的士子被她一挤都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便有人带着揶揄的口气说:“小娘子,你也来论诗吗?”

    “论诗?”女子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哦,原来你们是在论诗呀!我家娘子最喜诗文了。不知这是哪位高才的大作?”

    “这是河东畅夫子的新作,题在了咱们鹳雀楼上。”有人见这女子对诗文感兴趣便摇头晃脑地吟诵了起来:“迥临飞鸟上,高出尘世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娘子,你说这首诗好不好?”

    “好!”女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人却又笑着追问:“好在何处?”

    这一问,女子就发窘了。她连字都认不全,如何知晓这诗好在哪里。那问的人也是存着逗乐的心思,想看她出丑。于是,四周瞬间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她。

    女子羞红了脸,正要转身逃跑,不料胳膊被人重重一拉。她略吃了一惊,轻轻叫了声:“娘子?”

    拉她的人是一位身着石榴齐胸裙,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子。只是她头上戴一个帷帽,看不清面容。这帷帽酷似斗笠,但比斗笠短小,有纱帘垂下,可以遮住面容。

    众人见了这戴着帷帽的女子,再看她的衣着举止,猜也猜得出这是位大户人家的闺女。

    于是,女子用她那画眉鸟一般柔美的声音,淡淡说道:“畅夫子的这首诗意境高远,脱俗自然,称得上是一首五言上品。尤其是破题的首句,就将雄浑之气尽展,难得难得。”

    登时,楼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士子们本想拿绿衫女逗个闷子,没想到惊动了人家的娘子,这下子还真有点没法收场。

    “比之李益李君虞的《同崔邠登鹳雀楼》如何?”士子当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十分清晰有力。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投在了这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身上。

    自从李益和畅当分别在这鹳雀楼上留下了墨宝之后,关于谁优谁劣地争论已有多日,争论的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有时争得激烈了,甚至还会大打出手,惊动官府。

    这时,士子们将这个难题抛给了帷帽女子,也是存心刁难。因为无论她怎么回答,必会得罪其中一方的拥趸,说不定又会引起一阵波澜。

    帷帽女子似乎也明白这其中的关节要害。所以她也只是轻移莲步,缓缓地向李益题诗的那一面墙走去。士子们似乎是怕她开溜,便也紧紧跟着。

    于是便出现了两个女子在前,一群男子在后簇拥的滑稽情景,宛似是乌云在追着太阳。

    帷帽女子停住了步子。她面前的这扇墙上所题的正是李益的一首七言诗:

    鹳雀楼西百尺樯,汀州云树共茫茫。

    汉家萧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是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她望了又望,也忍不住点头称赞:“以古喻今,气概辽阔。好诗,好诗。”

    “那是他的好,还是畅夫子的好。”有人追问道。

    帷帽女子转过身来,淡淡说道:“李君虞的诗横跃千年,转眼之间,便是桑田沧海,有斗转星移之感;而畅夫子的诗尽取地势,心胸含有斗牛霄汉。这二者各有胜场,难分伯仲。”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令士子们满意,于是又有人问道:“那不知在娘子心中,最中意的是谁的作品?”

    帷帽女子想了想,答道:“这两位均是才思敏捷、胸有韬略之人。然在小女看来,他们的诗美中亦有微瑕,难称完璧。”

    这番话比起前一句的点评更有惊世骇俗之感。众人都瞪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就是这样,吃惊到了极点反而会陷入思想麻痹的状态中。此时,这些士子们就是如此。

    “李君虞的诗败在了这一句‘事去千年犹恨速’上。”帷帽女子解释道:“本来是一首绝妙的以古喻今的好诗,但此句一出,未免有空泛之感,破了诗氛。”

    她一边说一边踱着步子,士子们听得呆了,竟然都不自觉地为她让路。“至于畅夫子,神妙之笔便是首句‘迥临飞鸟上’,然也正是这一句,将全诗架了起来,后面越写越高,虽然磅礴大气,却也失了分寸。”

    说完之后,她又停住了步子,猛然转身对众人说:“小女不会作诗,只是诸位问起,才斗胆谈一二所感,浅陋之处还望海涵。”

    众人面面相觑,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不过这次的沉默是短暂的,仿佛是一头猛兽处在了暂时的休克当中。休克一过,便是雷霆之怒。

    “岂有此理!”果然,一个老书生推开身前的年轻人,迎步走上来说:“李君虞和畅夫子均是当世大才,小娘子如此指摘,也忒目中无人了!”

    “怎么?”久未出声的绿衫女为自家小姐打抱不平:“论诗归论诗,何谈什么指摘?我家娘子说得明白,两位诗人都写得好,但再好的诗也不能没有错处。你们读的诗怕是比我家娘子多,如何连这么点常理都不懂?”

    “哎!小荷!”帷帽女子重重将绿衫女一拽,轻声斥责道:“不许这样鲁莽!”

    这老书生目光一瞪,愈发生气了。他仕途不顺,考了小半辈子科举,连个明经都没考上,偏在此处又遭这小小女婢一通数落,如何下得来台?

    但他最生气的还不是小荷的数落,而是帷帽女子那一句“不许这样鲁莽。”言外之意好像是赞同自家婢女的话,只是斥责她不该说得太直白而已。

    想到这一层,他不禁面红耳赤,不断地用拐杖戳着地板,大声咆哮道:“无礼!无礼!圣人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帷帽女子见状不妙,连忙鞠躬道歉,说:“小女御下不严,在此赔罪,望先生莫要动气。”

    “你……你留下名讳来!”老书生气得浑身发颤,指着帷帽女子说:“他日老朽定登门拜访,再论一论诗!”

    帷帽女子也不忸怩作态,便笑着说:“小女姓方,小字芷晗,先生若有雅兴,正好可去寒舍一聚。家严也是读书人,也可与先生品茗论诗。”

    “方芷晗?”众人又大大吃了一惊。他们左右望望,发现同伴和周围的人也都是一脸茫然和惶恐。

    “蒲州巨贾方道林就是令尊?”有本地的士子这样说着,语气里带着三分惧意。老书生也是吃惊不小,瞪着眼睛望着她。

    方芷晗再次向众人鞠躬赔礼:“不错,正是家严。小女久闻鹳雀楼上有两首好诗,一时兴起便登楼观摩,望诸位也不要将小女的品评放在心上。”

    那拄着拐杖的老书生仍是心有忿忿,便冷哼一声,说:“既是方家的千金,想必也是周郎顾曲,于诗文一事极有造诣得了?”

    “小女不过粗通文墨,哪有诸位见解得深。”方芷晗颇为含蓄地回答。

    “哼!”这老书生似乎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意思,傲慢地将头一甩,说:“小娘子出身巨贾之家,令尊又是读书人。若小娘子也可题诗一首,风头盖过了李君虞和畅夫子,老朽自当别过,不来叨扰。”

    “你……”绿衫女有些气急败坏,说:“你这是存心刁难!”

    方芷晗也是稍作犹疑,笑着说:“小女既算是会作诗,风头也绝盖不过李畅两位大才。老先生这是在取笑小女了。”

    “哈哈!”老书生冷冷地一笑,说道:“在场的所有人里,怕是没有能盖过他二人的。方家娘子说他们的诗作有瑕,却也不能写出一首无瑕的诗。既如此,有瑕也可当做无瑕了。是不是?”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拍手叫好。“不错,既没人能写出无瑕的诗来,有瑕也可做无瑕了!”

    就在这个当口,一个书生颇为莽撞的走了过来。他手里还端着一个酒壶,脚步有些踉跄。

    “胡诌!净是胡诌!有瑕就是有瑕,岂可把有瑕当无瑕,莫不是诸位也把浑水当净水吃了不成?”他醉态朦胧,一步没踩稳几乎就要摔倒,幸好扶住了楼梯一侧的栏杆,才勉强站稳。

    众人侧目一瞧,只见这人身高七尺,鼻下有细细的胡须,一双深邃的眸子炯炯有神,虽是醉态,却也难掩他那股子英武之气。

    方芷晗一眼就瞧出此人是装醉,却不知他的来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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