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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尾声

    与红袖和绿屏比起来,玉珠的歌声没有什么修饰,也没有多少技巧,只凭着清澈干净的嗓音,就极为入心了。

    红袖也是大大地惊喜,忍不住一把将玉珠搂在了怀里,说道:“好玉珠,我不是叫你唱山歌的吗?你怎么会唱王昌龄的诗呢?”

    玉珠侧头望着她,说:“俺只会唱这一首歌。啊!原来是王昌龄的诗呀!”

    “你唱得真好,比我的好,比绿屏的好。”红袖轻抚着她的脸颊,十分惊喜地说:“你的歌声若是让天家听见了,也会大加赞赏的。”

    “唱得好,值得喝一口!”中年男子说着就把酒壶递了过去。玉珠却摇摇头,说:“俺不会喝酒,就让红袖姊代俺喝了吧。”

    红袖接过酒壶,笑着说:“这位先生的酒是好酒,必得你自己喝。”玉珠有些迟疑,但仍是扬起脖子喝了这一口酒,却是被呛得咳嗽不止。

    绿屏在一旁幽幽地说:“天家生活在九霄云上,喜好的自然也是正音雅乐,岂会听这民间的燕乐?”

    “嗐!”中年男子指了指绿屏,说:“这位娘子可说错了。咱们这位天家呀,不仅喜欢民间的燕乐,而且还会自己来唱这些燕乐。”

    绿屏含着几分嗔怨转过身来,嘲讽道:“这位先生知道得可多啦?莫非您见过天家不成?”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神态更为得意了,说:“何止是见过呀,当今天子还要拜我为师,学着打羯鼓嘞!”

    绿屏杏眼一瞪,仔细打量着他,颤声道:“莫非……莫非您就是羯鼓圣手李龟年?”

    中年男子含笑点头,道:“正是区区。”

    绿屏大惊失色,忙欠身参拜,恭敬地说道:“小女年轻狂悖,有眼不识真人,还望先生千万海涵,千万包容。”

    “无妨无妨。”李龟年潇洒地挥了挥手,说:“这两个胡姬和我身后这个拉琴的小哥,都是梨园的乐工。天家驾幸华清宫,我等闲散无事,才出来喝酒解闷,没想到却遇到四位善歌佳人。哈哈,也是一大快事。”

    红袖爽朗地一笑,道:“我们能在此幸会我大唐第一乐工,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想必先生壶中的琼浆玉液也是天家赏赐的吧?”

    李龟年捧起酒壶,摩挲再三,不无叹息地说:“是呀是呀。天家赐酒,只此一壶,所以在下才这么样的宝贵。”

    他说着,目光一转,轻轻柔柔地落在了方芷晗的身上。“酒壶中还有最后一点残山剩水,这位娘子若是不弃,也请献上一曲,好将它饮了,好酒换清歌,值得,值得呀!”

    这番话一说,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方芷晗的身上,倒让她有点猝不及防。

    玉珠迎步上来说:“阿姊,你就唱吧,俺这不懂音律的都唱了,你肯定比俺唱得好听。”

    “我……”方芷晗有点慌乱,但当她望向李龟年和身后抱着胡琴的少年时,见他二人也正含笑望着自己,忽然让她觉得十分亲切。于是她那一点心中的戒备和娇羞也就此放下了。

    “也罢也罢,反正我们今日就要离开长安了。最后就唱一首季凌的诗,算是为自己饯别吧。”

    她抱定这样的想法,便轻轻上步,冲李龟年和少年人屈膝施礼,说:“多谢李先生盛情相邀,小女唱一首凉州调,烦请小哥以琴声相佐。”

    “是。”少年人点头答应,然后右手手腕运劲,弓子与琴弦厮磨,悠扬且激烈地乐声如同爆发的火山一般汹涌而出。

    “凉州调”本是边塞军旅的曲式,因而十分豪迈大气。可这时候,方芷晗想到的却是自己和王之涣的相遇,是鹳雀楼上王之涣题诗的背影,是两人告别而成诀别的终身大憾。

    那天在鹳雀楼上自己本就该更勇敢一些,更坚决一些。或许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糟。

    于是,她想到了王之涣的《凉州词》。此时此刻,配着这豪迈雄壮的乐声,唱一曲《凉州词》再也合适不过。

    方芷晗轻轻踱步,杏口轻启,徐徐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的诗写得好,方芷晗唱得更是出挑。因为她是饱含着深情唱的,是将自己投入这诗词中唱的。

    她本没有同行的三人会唱,可偏偏只有她唱的最是悲怆,最是苍凉,最能使人柔肠百结。对她而言,长安城就是那玉门关,深宫九重就是那玉门关,骊山华清宫就是那玉门关。她似乎就是把这首诗当做给自己的挽歌来唱的。

    一曲歌罢,整个归云楼都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大家好像都在低头沉思,又像是在回味品咂她的歌声。

    只有李龟年在喃喃自语:“好一个‘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季凌之才,确实感天动地。小娘子的歌喉,也令人耳目一新。来,这点酒就给小娘子吃了。”

    方芷晗回转过身来,盈盈一拜,说:“先生是乐界大才,小女班门弄斧,只求先生不笑话便是,哪里敢谈什么耳目一新。”

    但她也不客气,接过酒壶,以口对口,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水入喉,倍觉清爽。

    “哎哟,你唱的太悲了点!”红袖笑着埋怨了一句。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顷刻就将压抑地气氛冲淡了。

    她快步迎上来,竟然席地坐在了李龟年的身旁。众人瞧在眼里,都觉得有些好笑。方芷晗眉头微皱,提醒她道:“阿姊,注重仪态。”

    红袖却不理她,只跟李龟年说:“天家不是移驾去了华清宫吗?先生为何不伴圣驾,却在长安盘桓呢?”

    李龟年轻轻一叹,发起了牢骚:“天家得了杨美人,哪里还顾得上老朽呦。这不,赐了一壶御酒,就让老朽回来了。”

    听了这话,四个姑娘都略微吃了一惊。杨美人?哪里又蹦出一个杨美人来?红袖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杨美人,也是花鸟使采来的吗?”红袖试探似的问。

    李龟年摇头苦笑,道:“丑事丑事。花鸟使纵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寿王府里采花呀!”

    “寿王府?”红袖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圆鼓鼓地,惊问道:“这个杨美人莫不是是当今寿王的王妃杨玉环?”

    李龟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不时发出几声叹息。

    所有人都呆住了。当今天家居然会霸占自己的儿媳?这简直太过匪夷所思,太过惊世骇俗了。

    “杨玉环艳名远播,普天之下无人不知。她做了寿王妃,荣宠更是无人可比。天家只是碍于礼法,不得亲近。”李龟年幽幽地说:“这次去华清宫,天家觅得良机,这才与杨玉环在温泉宫里密会。而寿王嘛……唉,不忍说,不忍说呀!”

    “不会,绝不会的。”红袖连连摇头:“天家是大唐的皇帝,是千万臣民的表率,怎能做出这种扒灰的丑事来?”

    李龟年苦苦一笑,道:“想当年,高宗可以纳太宗的妃子为后,当今天家又为何不能强占自己的儿媳?”

    李龟年这句话似一支利箭,直刺红袖的心窝。她浑身汗毛竖立,脊梁骨也感到阵阵的凉意。

    她无从反驳,无力反驳,也无需反驳。她本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她本以为这次去华清宫可以顺利见到皇帝陛下,然后被册封为妃。她本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可以在锦衣玉食和雍容华贵中度过。

    和她有一样想法的还有绿屏。此时,绿屏也呆呆地站在那,眼神中没了娇媚之态,没了奕奕神采,只剩下幽深的落寞。

    玉珠木然四顾,看不出悲喜。她的反应太过迟钝,并不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方芷晗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了久违的快慰。

    她原本已接受了自己似那任人攀折的花朵一样的命运,原本已做好了厌恶自己那即将被天家玷污了的身体的准备。可是,这一切似乎都不会发生了。

    杨玉环可以成全她这么一点卑微到尘埃里的愿望。尽管她仍然改变不了去侍奉君王的命运。但她确信,自己不会受宠,甚至君王见都不会见自己一面。

    于是,她又想起了王之涣,但这次却不是含着嗔怨的想,还是含着快意的想。她迫切地想告诉他:“就算你我不能相守,我也会为你保住一生的清白。”

    虽然此时她不知道,王之涣正和两位友人正在二楼把酒坐谈。

    王之涣低头望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忽然想起半年多前一位叫方芷晗的姑娘的话:“或许,小女和先生在长安还有再见的一日。”

    而与他对坐的王昌龄和高适却没能猜透他的心思,双双摇头叹息。

    “季凌,这个姑娘唱的果然是你的诗。”高适为三人满上了酒,笑着说:“的确她是最美的,的确这个最美的姑娘唱了你的诗。我俩算是输给你了。”

    “哈哈哈!”王昌龄更是豪迈大笑,说:“看来还是季凌的诗更讨姑娘们的喜爱。”

    这时候,王之涣轻轻转过头来。这二人的笑容顷刻间就僵住了。他们看到,王之涣的眼睛中淌出了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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