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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渊源

    柳晓楠回到家里,柳致心和姜长玲还没睡。姜长玲担心儿子受到关得玉训斥,柳致心是有话要对儿子说。

    柳致心手里还拿着那本刊物,儿子所描写的关先生并不全面。早知道儿子有这方面的能力,不如把母亲叙述的,有关父母和关先生的渊源讲给儿子听。

    柳晓楠坐到炕上,跟父母讲起跟关得玉的谈话经过。柳致心跟儿子讲起一段陈年往事,父子俩一直唠到深夜,才躺下睡觉。

    柳晓楠独自睡在里屋的炕上,火炕烧得很热,室内空气却很冷,北侧山墙上挂着一层白霜。关了灯,黑暗中,他辗转反侧,父亲讲述的故事令他回味无穷,也深感遗憾。

    在生活本身面前,任何文学作品都是苍白无力的,不及其实质万分之一。如果早知道这段故事,并写进《师者》里,或许赵广志老师就不会说关先生这个人物形象有些失真。

    脑海中,柳晓楠根据父亲讲述的故事,清晰地勾勒出陈年往事的一幅幅画面。

    ......喧闹喜庆的唢呐声中,一顶花轿把奶奶从复州城抬到柳子街。奶奶坐在颤颤悠悠的花轿里,盖着红盖头,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平静如水。

    家中拒绝了穷书生的求婚,私奔又被家里人发现,奶奶认命了。

    拜堂成亲,奶奶成了柳家的人。红烛摇曳,客人们逐渐散去,奶奶独自盘腿坐在炕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柳家是殷实之家,除了耕种土地,还开着一家商店和一个油坊,兄弟四个组成一个大家族,各有分工。奶奶要嫁的是柳家的老四,负责耕种土地。

    柳家跟娘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奶奶见过柳家的老大,却没见过要嫁的老四。柳家长辈量才适用,老大在外跑生意,老二是当家人,老三管账。

    据说老四为人老实忠厚,没有生意头脑,家中的农活便全归他负责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他能不能容忍自己曾经私奔过,如果小肚鸡肠,这辈子就算泡在苦水里了。

    房门推开,一个男人迈着沉稳的脚步走进来,带着一阵风,红烛的火苗忽闪忽闪。

    奶奶坐直了身子,在红盖头里偷窥男人的一举一动。

    男人脱去新郎官的外衣,瞥了她几眼,在地上转了一圈,犹豫不决的样子。他是嫌弃我吗?奶奶腿都坐麻了,仍是一动不敢动。

    男人打了一盆水进来,洗脸洗脚,声音很响亮。奶奶的心中,随着他的洗漱声一抖一抖。

    男人倒掉脏水,重新打了一盆清水进来,放到炕沿上,开口说话了:“你要不要洗一洗?”

    说话声嗡嗡的,中气十足。能给女人打洗脸水,说明柳家的家风并非男尊女卑,对女人有着最起码的尊重。

    出嫁前,奶奶对柳家还是有所了解的。未来的婆婆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知书达礼,虽是填房并未生养,可待前妻子女视如己出,对待媳妇和和气气一视同仁。母慈子孝,兄弟同心,妯娌和睦,由此奠定下柳家家风。

    男人主动打来洗脸水,奶奶心里多少有些小感动。她很想洗一洗,尤其是缠脚布缠得很紧,两只脚被束缚得血液不流通,快要失去知觉了。放开缠脚布,放到热水里泡一泡该有多舒坦。

    可是,红盖头还没有揭下来,怎么能乱动呢?

    男人又说话了:“你是城里林家的大小姐,下嫁到乡下是有些委屈。不过,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相信我。”

    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他以为自己感到委屈才不肯接受他的好意,只得开口明说了:“你不揭开红盖头,让我怎么洗?”

    男人嘿嘿笑着,自言自语道:“没结过婚,忘了这茬了。”

    男人上了炕,小心翼翼地揭开蒙在奶**上的红盖头,愣愣地直视着奶奶很长时间,突然间开怀大笑起来。

    奶奶被笑得心里发毛,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扭头看向黑沉沉的窗外说:“我私奔过,你把我休了吧。”

    “好不容易娶回家来,我干嘛要休你?”男人好容易止住笑说:“我原以为你是个泼辣的悍妇,才会斗胆跟人私奔,原来是个秀气的娇小姐。”

    奶奶羞涩地低下头问:“你相信我的清白吗?”

    男人毫不含糊地说:“当然相信。说实话,我是从我大哥那里听到你私奔的事儿,我打心眼里佩服你,这才央求父母跟你家提亲。我得感谢那个穷书生,没有他,我哪能娶到你?你洗洗脸洗洗脚,我先出去,洗好了喊我一声,我给你倒洗脚水。”

    奶奶跟父亲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离她去世大概只有两年多的时间,布满皱纹苦难沧桑的脸上,仍然浮现出满满的笑意。

    奶奶对父亲说,爷爷是没有关先生儒雅有学问,可爷爷的豪爽和关爱还是感动了她。从那一刻起,奶奶便认定爷爷是她一生一世的男人。

    成亲后不久,爷爷回家神秘地告诉奶奶,村里学堂新来了一位教书先生,姓关,要不要见一见?奶奶当时就变了脸色,疑惑而胆怯地看着爷爷。

    爷爷赞叹:“他是为你而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奶奶央求爷爷:“当家的,你想办法把他赶走。”

    爷爷说:“我既然相信你和他以前是清白的,当然也相信你和他以后也不会做出苟且之事。照我的猜测,他不过是担心你的生活,不过是想经常看到你。村子里的孩子有了一个好教书先生,何乐而不为?何必赶走他?”

    奶奶说:“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不该为了一个人埋没在小村子里。”

    爷爷说:“他那样的读书人,都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是没办法,除非你亲自出面劝说。”

    奶奶在爷爷的陪同下,到村学堂面见关先生。

    关先生穿着旧布衫,脑后的小辫子倒是光滑顺溜,像是从不认识奶奶,一脸的冷漠:“你们好像不是来送孩子读书的。”

    奶奶说:“你这是何苦呢?”

    关先生说:“天天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何来之苦?”

    奶奶说:“你非得要我寝食难安?”

    关先生说:“到乡下教书纯属我个人的动机,与尔等何干?”

    任凭奶奶如何苦劝,甚至流下眼泪,关先生都无动于衷。为了昭示自己的目的和决心,过后不久,关先生娶了一个贤淑的农家女,干脆在柳子街安下家来。

    公婆相继去世后,在舅舅的主持下,兄弟四个分了家。失去大家族的约束,爷爷沾染上赌博的恶习。奶奶多次苦苦劝说,爷爷全然不顾,只说是农闲时小赌,不至于败家。

    这一日,奶奶挺着大肚子做好了饭,快晌午了还不见爷爷回来,知道爷爷又去耍钱了。外面下着小雨,奶奶抱起两岁的大姑,撑起一把油纸伞,颠着小脚去找爷爷回家吃饭。

    后街柳致富家是赌窝,奶奶抱着大姑直接找过去。屋内烟雾缭绕,十几个男人围着桌子吆五喝六,赌性正浓。

    奶奶让爷爷回家吃午饭。爷爷输了钱,正没好气,粗声粗气地让奶奶先回去,不必等他吃饭,他再玩几把。

    奶奶为了顾全爷爷的面子,没再多说一句话,抱着大姑走出屋子,站在门旁的屋檐下等候爷爷。

    雨越下越大,奶奶的下半身已被淋湿,浑身冷得发抖。她把大姑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女儿取暖,不停地安慰哭闹着要回家的女儿。

    爷爷不知要玩到什么时候,奶奶决心一直等下去。小脚女人是不能长时间站立的,何况还怀着孕,在雨天里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撑着油纸伞。

    没有可坐的地方,奶奶的双腿瑟瑟发抖,可她一直硬撑着。十赌九输,再殷实的家也会被败光,她想通过这种方式感化爷爷。

    关先生穿着蓑衣戴着草帽从学堂回家,路过柳致富家时,一眼瞥见奶奶抱着大姑站在屋檐下淋着雨。他走进院子,问奶奶这是为何。

    奶奶差点流下泪水,当家的在里面玩牌,她等着当家的回家吃饭。

    关先生听罢火冒三丈,冲进屋里二话不说直接掀翻了赌桌,指着爷爷大骂:“你不配做个男人。你在这里图个手爪子痛快,让一个小脚女人挺着大肚子抱着孩子在雨地里淋雨,等你回家吃饭,你多大个谱啊!你家的先祖是这么做的?是这么教育你的?他们在天上看见都不会饶了你。”

    爷爷麻溜下地,趿拉着鞋跑到门外,果然见奶奶抱着女儿站在雨地里,忙抱过女儿对奶奶说:“我不是让你娘俩先回去吃饭,不用等我吗?”

    奶奶颤抖着说:“你不回家,我们娘俩吃饭不香。”

    关先生对爷爷不依不饶,小辫子一撅一撅的:“娶个好女人不懂得珍惜,还学会耍钱了,辱没先人!是不是还想五毒俱全?”

    “我自己的女人我自会爱护,用不着你关先生在这里当情圣。”爷爷被激怒了,当着那些看热闹的赌友的面,伸出两只长期干农活磨砺出来的粗糙有力的大手,愤愤地说:“以后你要是看见我还耍钱,就把我这两只手剁了去。”

    关先生冷笑:“我要你这两只赌钱爪子有什么用,还不如给我两只鸡爪子,咂巴咂巴还有点味道。”

    “你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柳子街。”

    “知道了最好,我欠她一生一世,就要用一生一世来还。我关某人不仅要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还要教某些人怎么做人。”

    奶奶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个男人像斗架的公鸡一样,抻着脖子互不相让。表面上看弱不经风,在两个男人的吼声中战战兢兢,其实心里不知有多得意多快活。

    爷爷怀里的大姑哭起来,奶奶赶紧抱过去搂在胸前。两个男人不吵了,爷爷重新抱起大姑,搀扶着奶奶往家走,回头给关先生撂下一句狠话:“你记着关先生,我不能让你给看扁了。”

    爷爷果然戒了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出人意外地跟关先生成了好朋友。父亲四岁时,爷爷把父亲领到关先生的面前,诚恳地说:“我把儿子交给你了,把他培养成你那样的人。”

    就这样,父亲成了关先生的学生。

    父亲十三岁的时候,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关先生来到家里,跟爷爷奶奶商量:“致新是块读书的料,不应留在乡下,依我看,干脆送到城里正规学校继续深造。”

    爷爷垂头丧气:“读书还管用吗?不如老老实实地下地干农活。”

    关先生说:“目光短浅,哪朝哪代都缺不了读书人。”

    最终是奶奶做主,把父亲送到复州城二中继续读书。

    ......柳晓楠想起小时候奶奶的一些事一些话,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关先生去世后,奶奶哭哭啼啼的像个失去依靠的小女孩,奶奶为什么一直督促他经常去临摹关先生书写的石碑。

    世上还能找到如此深厚纯净的爱吗?柳晓楠带着这种疑问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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