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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那样一种笑容

    第二天上午,柳晓楠骑上自行车,去复州城拜访岳子凡老师。

    如果说谷雨为他播下了一颗梦想的种子,岳老师就是那个培土浇灌的园丁,是岳老师在他的梦想里注入了营养,为他鼓起了风帆。

    复课离校前,岳老师说实现梦想要第一时间告知他,没能实现梦想就不必再去见他,现在应该有这个资格了。

    两年多时间没见过岳老师了,脾气是否还那么火爆,像一头白毛狮王?

    临出门前,父亲灌了一塑料桶用大黄米自酿的黄酒,足足有十斤,让他带给自己的老同学。父亲说,岳老师在受迫害劳动改造时,腰腿都残留下很多老毛病,冬天里喝点黄酒对身体有好处。

    在二中后身的一条小胡同里,柳晓楠找到了父亲告诉他的门牌号。两扇刷着暗红色防锈漆的铁栅栏门,隔开院里院外,院子里的情况却是一览无余,防君子不防小人。

    半人多高的院墙,不大却很整洁的小院,三间老旧的小门小窗的旧式瓦房,窗上下着铁栏杆。冬日清晨的阳光,只照亮了一半的小院,一边明亮一边阴暗。

    铁门在里面插着栓,柳晓楠站在铁门外高喊了一声:“岳老师在家吗?”

    过了片刻,屋门从里面推开,走出一个披着红色羽绒服的姑娘。柳晓楠一时觉得有些面熟,走近了仔细一看,竟然是只见过一面、同时发表处女作的岳雪莲。

    柳晓楠愣了愣神,难道她是岳老师的女儿?这也太巧了吧?他深感意外,隔着铁门问:“怎么会是你?”

    岳雪莲好像并不吃惊,抱着肩膀平淡地说:“怎么不会是我?”

    鸭蛋脸上泛着月亮般的清光,浓黑的眉毛静卧在微微凸起的额头上,清爽的眼睛微澜不惊,上嘴唇上覆盖着一层稀疏淡黄的绒毛,那对小虎牙隐藏在薄薄的紧抿的唇齿间。

    柳晓楠这回看了个仔细,他觉得很有必要重新确认一下,看了一眼门牌号问:“这是岳子凡岳老师的家吧?”

    岳雪莲拉开门闩打开铁门,严谨而简短地回答:“是,我父亲刚刚提到你,进来吧。”

    柳晓楠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打上车梯,拎起那桶黄酒。在岳雪莲客气而冷淡的礼让下,他头前走进屋子,后背一直凉飕飕的。

    岳子凡坐在炕头上,身上披着老棉袄,腿上盖着小被子,手上拿着一本期刊。柳晓楠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问候道:“岳老师,新年好!”

    “好、好!柳晓楠你也好。”岳子凡一眼认出自己的学生,紧紧握着柳晓楠伸过来的一只手,高兴地说:“比在校时壮实多了,精神多了。年轻就是好啊!你看看我,以前落下的老病根,大冬天不敢长时间站在凉地上,只好坐在热炕头上。”

    柳晓楠把黄酒放到炕沿上说:“这是我父亲让我带给您的黄酒,他自己酿的,说是对您的腰腿有好处。”

    “还是老同学了解我。”岳子凡扭开酒桶盖子,凑近闻了闻,深吸一口气喜形于色:“酒不醉人人自醉,一股粮食的清香气,软绵而悠长。你父亲会酿酒?”

    柳晓楠带着难以理解的口吻说:“我父亲想当农业专家,他自己从书上学来的。单干后,家里种了很多杂粮,我母亲本来想留着大黄米包粽子,结果成为父亲的试验品做了黄酒。”

    岳子凡抚摸着头顶渐渐稀疏的白发,哈哈笑着赞赏道:“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做到最好,你父亲还保持着那股对新鲜事物的摸索劲儿。雪莲,拿个杯子来,我尝尝老同学亲手酿的黄酒。”

    岳雪莲从里间屋里走出来,脱去红色羽绒服,穿着一件高领白毛衣,更显得高傲而洁白无瑕。她把酒桶拎到茶几上,倒了半杯递给岳子凡。

    岳子凡抿了几口,咂着嘴不住地点头道:“是那个味道,很正宗,有几十年没有喝到了。烫上一壶黄酒,三俩知己热炕头上一坐,别有一番趣味啊。”

    柳晓楠说:“我父亲做了一大缸的黄酒,您要是喝好了,我再给您送。”

    岳子凡抬头看看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放下杯子说:“听雪莲说,你俩曾经见过面,不过,我还是要郑重地介绍一下。柳晓楠,我的学生,我和你母亲共同的老同学的儿子;岳雪莲,我唯一的女儿,再有半年大学毕业了。”

    岳雪莲主动伸过手来:“很高兴重新认识你。”

    “我也是。”柳晓楠轻轻握了握伸到面前的那只白皙小巧的手,感觉她的手心温热绵软湿润,完全不同于那种一贯的外在神态。

    岳雪莲倒了一杯热茶,端给柳晓楠说:“你坐,站客不好伺候。”

    “谢谢!”柳晓楠接过热茶,坐到岳子凡对面的炕沿上。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放下茶杯,拿出那本处女作专号,双手递给岳子凡:“请岳老师点评指教。”

    岳子凡接过刊物,从炕上拿起另一本给柳晓楠看,自然是同一期的。他说:“昨天雪莲回来,拿着这本刊物问我,有没有一个叫柳晓楠的学生。我说有,她很惊讶,我说我怎么就不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我已经读过你的作品,你来之前正跟雪莲讨论,她给了你很高的评价。”

    岳雪莲插言道:“爸,您的学生向您请教,您说这些题外话是不是跑题了。”

    那天在编辑部,岳雪莲并没有把柳晓楠的《师者》读完。同是初学写作者,她不屑一顾其他人的作品,为了顾全赵广志老师的面子才象征性地读了读。

    她只是被他的新奇的字体所吸引,因此并不知道他所描写的最后一个师者是她的父亲。

    柳晓楠的小说和她的散文同一期发表后,她才认真地阅读了这篇头题发表的小说。一读之下略感惊奇,最后一位师者的经历和形象跟父亲颇为相似,这才回家向父亲询问。

    父女俩正在讨论,柳晓楠突然登门拜访,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躲在里间屋里平息了片刻,父亲喊她才恢复常态出来会客。

    岳子凡沉下脸,神情肃然地问柳晓楠:“你自己觉得如何?”

    柳晓楠看了一眼岳雪莲说:“还很幼稚,描写得还很不到位。有人评价说,我所尊重的三位师者都没有穿衣服,没有写出不同时代特征和人物特征的服装特点来。”

    岳子凡摆摆手说:“这只是技巧问题,多写多练多观察是可以逐步加以改进的,我要说的是你还没有掌握根本性的东西。人没有十全十美的,你所描写的三位师者都是高大上的形象,你觉得真实吗?另两位师者我不妄加评论,但说我自己,我有你写的那么完美吗?我一身的臭毛病,你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全面客观地写出来?”

    柳晓楠说:“我不敢亵渎老师的形象。”

    “错,大错特错!”岳子凡激动地坐着了身子,一头凌乱的白发似乎又将根根竖起,用力在柳晓楠面前挥动着一只手臂说:“你缺乏批判的精神批判的勇气,年纪轻轻的只会讨好,只会随波逐流,你将永远徘徊在文学的大门之外。年轻人的豪气勇气创造精神哪里去了?让狗吃了?啊?”

    柳晓楠浑身冒出了冷汗,无言以对,如坐针毡。

    岳雪莲在一旁说道:“爸,人家是初学写作者,写出这样的小说已经很难得了,您不要对他要求太苛刻。他是您的学生,您得多说些鼓励赞赏的话,怎么能打击他的自信心?”

    岳子凡冲着女儿喊:“鼓励赞赏的话留着别人去说。这是方向问题,方向走错了,再想回头恐怕就很难了。”

    岳子凡不留情面地转向柳晓楠,稍微平缓了一下语气说:“小说发表了,是不是有些飘飘然?一定是的,这可以理解。你父亲曾跟我说起过你,你叛逆,甚至想过离家出走,这是两代人的代差造成的,我也能理解。我要说的是,对新生事物的探索精神,你远远不及你的父亲。一进门,你就说你父亲想当农业专家,从你的口气中我听出嘲讽的意味,别不承认。你想想看,你身上缺乏的正是这种永不停息的探索精神。”

    尽管一直聆听没有说话,柳晓楠还是感到口干舌燥,他大口喝下那杯茶水,羞愧地说:“我让老师失望了。”

    “你没有让我失望。”岳子凡拍拍柳晓楠的肩膀说:“恰恰相反,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希望,所以才对你说那些严厉的话,平庸之辈我反倒会大大赞赏。我和你父亲这代人遭受了很多苦难,丢弃了很多梦想,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这代人的身上。怎么样,跟那个为你种植梦想的女孩见面了?”

    “还没有。”柳晓楠无法回避岳雪莲惊讶好奇的目光,坦率地说:“正如您所说,我在梦想的道路上只迈出了一小步,还没到见面的最好时机。”

    岳子凡在这方面反倒鼓励柳晓楠:“追逐梦想需要勇气,追逐爱情更需要勇气。”

    柳晓楠憨笑着:“岳老师,我哪有资格去追逐爱情。”

    师生相谈甚欢。临近中午,柳晓楠起身告辞,下午还得赶回滨城上班。岳雪莲代父送客,送到院子里,柳晓楠请她留步。

    岳雪莲说:“我父亲还把你当成中学生,他就是那样的人,别把他的话太当真。”

    柳晓楠说:“为什么不能当真?振聋发聩,我会牢记在心。”

    柳晓楠推上自行车要走,岳雪莲突然说道:“其实,我们曾经离得很近。我母亲在矿山工作的时候,回家跟我说起过,她的老同学柳叔叔家有一个跟我同年出生的男孩子。柳子街复州城相距不过二十里,想不到小时候无缘相见,长大后竟然在编辑部意外相逢。”

    柳晓楠说:“你走的是一条坦途,我走的是一条弯路,所以我们又离得很远。”

    岳雪莲说:“也许文学会把我们拉得更近,最近有没有新作?”

    “写了一个爱情故事,元旦前刚交到赵老师手里。”

    “写那个给你梦想的女孩?”

    “不是。纺织厂里有个女工,下乡时跟农村青年结婚,为了回城被迫离婚,可她并没有抛弃自己的丈夫,仍然生活在一起。生活虽然艰辛,夫妻间的感情依然浓烈深厚。”

    “是吗,到时候一定拜读。”

    “希望一如既往地批评指正。”

    岳雪莲侧着头撇着嘴,孩子气地说:“我敢批评吗?我不过客观地谈了一点看法,你就跑到我父亲这里来告状,我发现你很记仇。”

    柳晓楠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不是告状,更不是记仇,其实是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根本意识不到那方面的写作缺欠。”

    岳雪莲淡然地一笑,笑意在眼神里静静地流淌,笑纹从带有弧度的嘴角处无声无息地扩散,两颗小虎牙难得地又露出真容:“希望是真心话。”

    笑容太金贵,笑靥如出水芙蓉,清淡洁净而高雅。带着这种印象,柳晓楠推车向外走,走出铁门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跟到铁门边的岳雪莲说:“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天在编辑部的外面,说着说着你怎么好像突然生气了?”

    岳雪莲收起笑容说:“你真不知道?”

    柳晓楠说:“真不知道。”

    “你说我披着麻袋片还是个女大学生。”

    “那不是比喻吗?”

    “比喻也不可以,有这么形容女孩子的吗?亏你还是个写小说的。”

    “对不起!真不是有意的,只能说是文学修养还差着火候,平时净说粗话说习惯了。你别介意,我只图自己的嘴巴痛快了,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

    清新的的笑意再次如秋水般微波荡漾,岳雪莲的高姿态显得平和多了:“看在你是我父亲学生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挥手告别,柳晓楠骑着自行车离开复州城往家赶,心想着了却了一桩心事,等再有时间一定去寻找程义老师。

    他跟本村念初中的孩子打听过,因为相关政策不允许中学有民办教师的存在,程义老师已被中学辞退,不知从事什么职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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