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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假设与幻觉

    大约一个星期后,柳晓楠和纺织厂重新签署了一份劳动合同:纺织厂保留柳晓楠现有的工作职位和劳资待遇,柳晓楠带薪上大学深造,毕业后必须回纺织厂工作。否则按违约处理,赔偿纺织厂一切经济损失......

    厂长对柳晓楠说:“厂领导班子成员对你的期望值都很高,几乎没有不同的意见,我相信你不会辜负全厂干部职工共同的期待。宿舍的那间阁楼仍归你使用,学习和写作都需要安静的空间。你上班到这个月底截止,多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处理一下个人的事情,提前感受一下大学的暑假生活。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具体要求?”

    条件已经够优越的,柳晓楠感激万分,哪里还会再提出格外的要求。之前,谷雨带着他分别登门拜访过厂里的那些领导,这里不排除有谷雨和她父亲的因素。可毕竟顺利地解决,他完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可以轻松地走进大学校门,继续追寻他的文学梦想。

    只是,柳晓楠没有想到,之所以多给他一个月的假期,是因为有人急于顶替他在团委中的位置。不过,这些办公室里的角逐和人事瓜葛都与他无关了。

    庆贺接连不断,柳晓楠和谷雨双双出现在多种场合。王艾青和农村大哥把他俩请到了家中,提前表达了祝福;于智勇王萍、关小云董小军以及“老大”“老二”他们,组成农村群体,在饭店订了两桌,颇有扬眉吐气之畅快;谷雨的那些朋友们出于佩服和面子,带着他俩出去游玩了一天;临近月末时,团委的诸位同事集体聚餐为柳晓楠送行。

    七月底,柳晓楠完成工作交接手续,正式准备上大学。他打算回家住些日子,去父亲工作的矿山实地考察一番。他一直记得赵老师说过的话,他无意当中触摸到一个重大题材:环境,自然环境对人类命运及生活的影响。

    究竟该怎样去描写,却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他想去矿山体验体验,究竟是什么恶劣的环境,让母亲放弃了跟父亲团圆的想法。父亲还有一年多就要退休了,目前还有充足的时间,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可是,柳晓楠又不能一走了之,把所有的困难留给谷雨一个人去解决。谷雨的父亲正在安排他去参加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如果知道他去上大学,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决定来。

    谷雨说她自有办法,他不太相信,她至今不敢跟父母提起他上大学的事儿,她能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柳晓楠跟谷雨提议,不如让他去跟她的父母当面谈谈,不必隐瞒什么,实话实说求得她父母的谅解。读大学不一定能把人读成书呆子,自己无意于仕途,在其他的领域未必不能取得成功,同样能不辱没谷家的门楣。

    这是在临回家前,在谷雨的住处,两个人面对越来越紧迫的困境,商讨着对策。

    “你以为我父亲还是在农村下放时的那个样子?”谷雨枕在柳晓楠的腿上,在沙发上放平身子,闭着眼睛,很累的样子。她说:“越老越固执,你违背了他的意愿,你当面跟他谈,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把你赶出家门。那样的话,咱俩的事就算彻底走上了绝路,没有半点希望,何况我母亲本来就不看好你。”

    柳晓楠抱着谷雨的脑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揉搓着她那微蹙的眉心,心里很疼很疼。他知道她该有多难,可他毫无办法,不是没有过放弃的想法,可又舍不得放不下,那样对她也是另一种伤害。

    他固执己见:“我还是去见见你的父母吧,宁可挨骂,我也不应当逃避。”

    “你别说了,我心里烦。”谷雨尖叫一声,向后伸出双手挥舞着,朝着柳晓楠的脸上乱拍乱打乱挠。

    她太明白问题症结所在,哥哥姐姐以及姐夫、包括自己,走的都是同一条路,是父亲第二种生命的延续。柳晓楠以现在的身份走进家门,只会自取其辱。

    柳晓楠没有躲避,他觉得这是自己应当承受的,必须承受的。当谷雨任性撒泼的时候,她才会表现出活泼可爱的一面,她才会跟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吻合成一体。

    她本该是快乐无忧的,是自己让她陷入无穷无尽的烦恼忧虑当中。

    谷雨打累了才停下手说:“你安心去读书,剩下的问题我来解决。”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跟父母沟通。只能拖,无限期地拖下去,只期待柳晓楠真能还给她一棵大树。

    柳晓楠握着谷雨的双手说:“如果你真有办法解决,哪里会如此疲惫忧虑?”

    谷雨抱怨道:“你除了说这些没用的,还会说些什么?”

    不能说,千万不能说!柳晓楠一边警告自己,一边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被压抑许久的话语脱口而出:“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或许我们都被一种假设与幻觉蒙蔽拖累了。或许关小云说得对,我跟她亲热不起来,是因为自从你离开农村后,我一直不自觉地把你当成女神一般的存在。我处处标榜是你给了我文学的梦想,这不过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梦幻,成年后一厢情愿的假设与幻觉。你也被我带入这种假设与幻觉的圈套中,身陷泥潭不能自拔。”

    谷雨忽地坐起,凌厉地瞪着柳晓楠:“你到底想说什么?”

    话一出口,犹如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是不可能的。柳晓楠稳住神,索性点破迷局,是自问也是反问:“假如没有这种假设与幻觉,我们还会相爱吗?至少我不会。”

    “你是不是还要说,你不该来纺织厂,即使来了我们也不应该相见,即使相见也只保持少年时期的友谊,何必相爱在假设与幻觉当中?”谷雨抓起柳晓楠放在沙发旁的双肩背包,抡起来砸向柳晓楠:“现在我清醒了,谢谢你。你给我滚,立马滚蛋。”

    柳晓楠抱着背包走向房门,走到门口又站住了,放下背包走回来,强词夺理地说:“凭什么你让我来我就得来,让我滚我就得滚?做人不能太霸道,尤其是女孩子。就算不再相爱了,我还是你的小老弟。”

    在门口,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一多钟了,哪里还有公交车?

    谷雨没有理会柳晓楠,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起身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洗漱。她拧开水龙头洗脸,洗着洗着双手捂住面孔,低声啜泣起来,伤感委屈愤懑的泪水,顺着手指缝流淌下来。

    柳晓楠太残忍了,为什么要无情地打破这美妙的梦境?

    自从在纺织厂相见,她的确被柳晓楠所描述的、他心目中的那个小女孩所感动,明知道此时的我不是彼时的我,却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个自我编织的梦境中。

    如今,浪花撞击到礁石上,碎了散了梦醒了。原来,他不仅自欺,还欺人,欺骗了这么久。

    她松开双手止住泪水,用毛巾擦净脸庞,轻抚额头上的发丝,认真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一个有着深厚的家庭背景、聪明理性与美貌集于一身、能力超群前途无量的女孩,为何会被一个农村野小子蒙蔽了双眼?为何要被他羁绊了双腿?为何要为他付出所有的情感?

    谷雨洗漱了很久,哗哗的流水声时断时续。

    柳晓楠沉闷地坐在沙发上,懊悔不已却又豁然开朗。人不应当像蜗牛一样,背着沉重的壳负重前行。

    一个小女孩无意当中的一句话,的确为自己开启了一扇门,也可以成为自己一生的梦想,却不应当成为情感绑架的工具。

    那个小女孩,早已忘记她曾经说过什么,是自己人为地为她强加了一道金光闪烁而又沉重无比的光环,犹如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如果彼此都能放下这一切,人生的道路未必不轻松不宽敞。

    谷雨洗漱完毕,回到房间换了一身淡黄色轻纱睡衣,飘飘然地走进客厅,站在柳晓楠面前,旁若无人地端起水杯喝水。一杯水见底,轻轻放下水杯,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往床上一倒放平四肢躺下睡觉。

    柳晓楠揉了揉眼睛,差点被谷雨那开放火辣的装束刺瞎了双眼,差点被谷雨那少有的冷若冰霜的神情刺穿了心脏。

    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悄然走到另一个房间里躺下,睁着眼睛瞪着黑暗,四肢百骸忽而冰冷忽而火热、忽而酸痛忽而肿胀,如同躺在钉板上。

    他在谷雨住处的这个小房间里睡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煎熬。

    炎炎夏日,自然开窗开门睡觉,房间里的门都是敞开着的,让清凉的穿堂风赶走暑气。夜已深,暑气消散,人也该进入梦乡。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睡在这个房间里了。柳晓楠辗转反则,眼窝深陷,眼珠子突出,发涩发胀如同火燎,大脑里混沌成一锅粥。

    这是他第三次放手。第一次是跟关小云,私自解除婚约后,他感到无比的轻松;第二次是跟伍艳丽,他没有能力给予对方稳定的生活,虽说遗憾却也无怨无悔。

    这一次却是主动退缩了,这与道德无关,他不会为了粉饰自己,去说一些为了对方幸福之类的狗屁话。的的确确是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身心俱疲而无望。

    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勇者还是莽夫?是豁达还是执拗?是急流勇退还是砥砺前行?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对面房间里响起,如猫捉老鼠在夜间潜行,一溜直行竟然奔他而来,停顿在他的床前。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四肢僵硬一动不敢动,只感觉身边的影子如同黑云压顶,令人窒息。

    谷雨挺立在柳晓楠身边,呼吸急促,手心发痒。她知道他在装睡,真想劈头盖脸痛痛快快地打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她躺在床上认真地反思柳晓楠说过的话,难道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假设与幻觉?就算她给了他一生的梦想是个假命题,可他们少年时期的友情是真实的,他在文学上的追求与进步是真实的,他们各自对爱的付出也是真实的。

    她坚信,如果自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他们的爱情一定会开花结果,幸福快乐地走进婚姻的殿堂。她忽地想明白了,他这是在为软弱和逃脱寻找借口。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何况家境身世相差悬殊?

    懦夫!谷雨赌气地在柳晓楠身边躺下,紧紧地贴着他那火热的身子。是赌气,她要看看他究竟会不会无动于衷,究竟会不会舍得离自己而去。

    她想干什么?柳晓楠浑身颤栗,竭力控制内心的冲动。情至深处身不由己,却又必须克制。如果男人的腰带,像女人脖子上的丝巾一样顺滑,那他就不配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必须逃离!柳晓楠刚刚欠起身,便被谷雨的一只手臂紧紧搂住脖子,软绵的声音如梦如幻:“别动,这是梦,是假设与幻觉。”

    “可我们的中间没有大花猫。”柳晓楠被谷雨缠绕得难以自持,低吼了一声忽地坐起。

    谷雨随即坐起,双臂紧紧搂住柳晓楠的脖子,亲吻着他:“我爱你......”

    是先斩后奏还是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自有办法?一个古老而愚蠢透顶的办法。

    奶奶想和关先生私奔,结果两个人一生都背负着情感的债务,至死都没能偿还;叔叔和二丫为无知和冲动付出代价,结果一个被打得半死,一个被迫远嫁他乡。

    如今都什么年代了,爱情一词早已成为人们口中的家常便饭,如果不是情形所迫,一个聪慧的女孩如何会变得如此幼稚?如何会出此下策使用这种烂着?

    柳晓楠掰开谷雨的手臂,双手按住她的肩头,厉声说道:“你给我坐好。”

    柳晓楠严厉斥责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恐怕会传出很远很远。谷雨被吓住了,即使是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她也能感觉到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只好乖乖地坐在床上。

    柳晓楠盘腿坐在谷雨的对面,低声说:“八三年,我在复州城二中复课......”

    “我不听你讲故事。”谷雨伸手去捂柳晓楠的嘴巴。

    “你必须听。”柳晓楠抓住谷雨的双手,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缓缓地说道:“一天早晨,我去城外背课文,路过一个垃圾堆,看见上面有一个被人抛弃在那里,赤裸的死去的婴孩。那个失去生命的幼体,四肢蜷缩五官清晰,看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透过淡红色几乎是透明的皮肤,似乎能看清五脏六腑......”

    谷雨捂着耳朵,小声哀求:“别说了!大半夜的你给我讲这个,我害怕。”

    柳晓楠继续说:“你感到了恐惧,对吗?当时我的第一感觉也是恐惧。当时我不明白,一个失去生命的幼体,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我为什么会感到恐惧。现在我懂了,是人心,是不肯承担起责任、或是承担不起责任、放任自流荒蛮残忍的人心让我感到了恐惧。”

    谷雨再次搂紧柳晓楠的脖子:“我怕把你弄丢了,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你了。”

    柳晓楠拥抱着谷雨:“不会的,我一直都在这里。当年你离开农村,从我少年时期蒙顿的生活当中消失,我不是照样能找到你?”

    谷雨哀鸣:“好吧,我替你向我父亲解释,让我顶替你去参加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学习,保留下来的名额没人去影响不好。只是,我父亲顶多发一通火,我母亲却会逼我跟你彻底断绝来往,恐怕以后我们见面的时间会越来越少,相处会越来越难。”

    柳晓楠说:“我们分头去学习,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未必是件坏事。时间能够消化掉一切,把难以解决的问题交给时间去解决吧。”

    两个人相拥而坐,相互抚慰着对方的心。他们......只是偷吃了“禁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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