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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曾经沧海

    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地沿着两条狭窄的铁轨行驶着,短粗的车厢里乘客不多,个个昏昏欲睡。柳晓楠坐在木质桌椅上,眼睛望向车窗外,竭力放空自己的脑袋,什么也不去想。

    雪花飞蛾般扑打在车窗上,里面蒙着一层雾气,车窗外模模糊糊的一片,什么也辨别不清。

    总有难以承受之重,岳雪莲不是谷雨,她的内心世界过于脆弱敏感。柳晓楠并不后悔断然拒绝她的挽留,任何模棱两可的暗示或希望,都有可能对她造成伤害。

    女售票员有气无力地报着站名,上车的人少,下车的人多。雪天的暗夜里,柳晓楠暗中观察着行色匆匆的乘客。上车下车,有来处有去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下了有轨电车,还要走很远的一段路。鹅毛般的雪花仍在漫天飞舞,柳晓楠撑着雨伞,踩着厚厚的积雪,不紧不慢地行走着。

    下雪天,气温有所回升,即使是在夜间走路也不觉得特别寒冷。轻柔的雪花扑在脸上,片刻之间便会融化成水珠,清清凉凉的。脚下的积雪厚而松软,踩上去如若无物,并没发出严冬里的那种“咯吱咯吱”声。

    积雪融化的时候,天气又会骤然变冷,冷暖的转换总在不经意之间。雨伞的重量不断增加,柳晓楠放下雨伞抖动着,抖落的积雪化作一团团雪雾,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的脸上。

    回到纺织厂宿舍,正赶上上夜班的职工纷纷走出宿舍楼。柳晓楠站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上,一边使劲跺着脚,抖落身上鞋上的积雪,一边跟熟悉的职工打着招呼。

    管理宿舍的阿姨,热情地从小窗口里探出头来招呼他,递给他一封信。

    熟悉的字体和地址。柳晓楠兴冲冲地上楼,一步两个台阶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顾不上脱下有些潮湿的外套,只用毛巾擦干手,撕开信封展开信纸,冒着热气的脸埋在信纸上。

    晓楠:你好!

    首先祝贺你再次获得巨大的成功。当时我们几十个来自不同县市的同学,正聚在一起看电视新闻,一条文化动态让我们十几个滨城的同乡自豪不已。

    我激动地跳起来,指着电视里侃侃而谈的你,大声地向他们宣告:他就是我的农村小老弟。

    坦率地讲,面对媒体镜头,你还是有些拘谨,没有完全放开,好在你用你的真诚弥补了这一点。可喜可贺的是,你较之以前成熟稳健多了,语言流畅条理清晰神态自若。

    亲眼见证了你一步步的成长,看着你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成功,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感到自豪。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在未来的人生旅途上,你一定会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只有一点,恳求你,以后别在媒体前,别在大众面前,高谈阔论那个所谓的给了你一个梦想的小女孩,尽管你没有说出她的名字。我好惭愧,心中震荡不安,我不配在你心中占据那么重要的一席之地。

    那个小女孩只是你自己编织出来的幻觉,你应该果断地走出来,心无旁骛地追寻你自己真正的梦想,不要再被幻觉羁绊了你前行的脚步。

    尽管心中痛苦万分、矛盾重重,我还是要坦诚地告诉你:我恋爱了,感情有了新的归宿。那个人你也知晓,尽管你没有见过他。他也很优秀,突如其来地,我陷入一段激情澎湃的感情漩涡中。

    或许,新的恋情,有助于摆脱心中的感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快地走进另一段感情当中。

    我能听懂你的心声。可是,决定性的因素却是无法改变的。那天晚上你送我上火车,我像那年离开柳子街一样泪流不止,心中万般不舍,纠结痛苦。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永远地停留在少年时期该有多好。

    毕竟每个人都是要长大的,要恋爱,要结婚,要组建自己的家庭,要面临许许多多棘手的现实问题。现实左右着我们的一切,我们没有能力改变现实,有时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低头。

    面对媒体的镜头,你说你曾刻骨铭心地爱过,有你这句话已足慰平生。这也是我的心声,这是面向全世界问心无愧的宣言。

    我无法想象,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是否还能如此地去爱,纯净的像水洗的天空,深厚的如蔚蓝的大海。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又忍不住伤心地流泪。伤心是无可避免的,好在我们都还年青,青春的脚步总会超越痛苦的阻拦,迈出强健有力的步伐。

    我有我的事业,你有你的追求,我们来不及沉湎于伤心痛苦之中,我们都需轻装前行。

    擦干泪水想一想,深爱过,又何必伤心痛苦?爱不会丢失,爱没有消亡,只不过转换成另外一种形式,你永远是我可爱好玩的农村小老弟。

    将来我们还会在一起工作,还会分享着彼此的幸福和快乐。把所有的美好深藏于心中,岂不等于重新回到纯净的少年时期?

    我有个提议,你把我们的爱情故事写下来,作为恒久的纪念。

    以后再没有人揪着你的耳朵欺负你,只会多了一个关心你的大姐姐,你应该感到高兴,对不对?希望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能看到你坦然的微笑。

    祝你早日实现梦想!

    谷雨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五日夜

    心中的一根弦骤然崩断,发出“铮”地一声轰鸣。身子往下坠,心却往上飘,柳晓楠端着沉重的两页信纸木然站立,说不出是沉痛还是轻松。

    他仔细缓慢地将两页信纸重新叠好,平平整整地塞进信封,放在当年谷雨留给他的那些书籍的上面。

    第二天傍晚,岳雪莲做好了饭菜端上桌,柳晓楠才走进家门。岳雪莲刚想问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却见柳晓楠脸色晦暗,眼皮浮肿,眼睛里充满血丝,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

    她关切地问:“师兄,是不是昨晚顶着大雪回去,冻得生病了。”

    柳晓楠惨淡地一笑:“我没病,那点雪还不至于让我生病。”

    岳雪莲查看着柳晓楠的表情:“脸色不对,你肯定生病了。吃完饭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柳晓楠坐到饭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下几口饭,抬起头,对端着碗一口饭没吃、一直关注着自己的岳雪莲说:“你不必担心,我真的没有生病,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顿了顿,放下饭碗说:“我和谷雨彻底结束了,心里有点难受。”

    岳雪莲站起身说:“我出去买点酒,两个伤心的人借酒浇愁,来个一醉方休。”

    柳晓楠摆摆手说:“还是不喝为好,喝了酒什么也干不了,咱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岳雪莲坐回到座位上,欣慰地说:“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师兄。拿得起放得下,方显男人本色。”

    借着吃饭的功夫,柳晓楠跟岳雪莲谈起他对剧本结尾的最新构想。只做含蓄的处理,不明确表现两个晚辈是否相爱,留下足够的空间供观众去想象去思索。

    岳雪莲看了剧本结尾的草稿,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并没有被失恋的痛苦所击倒,反而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与思路,剧本结尾的处理即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对剧本重新审阅修改。历时二十几天,反复修改了三遍,终于在约定的期限内完成剧本创作,柳晓楠决定亲自奔赴省城把剧本交到导演手里。

    考虑到导演会有他自己的考量,剧本可能还要进行反复修改,柳晓楠会留在省城一段时间。岳雪莲为他开具了学校的介绍信,准备了全新的牙具毛巾香皂洗发素,以及二十斤的全国粮票。

    柳晓楠准备乘坐谷雨乘坐过的那趟夜间火车,第二天上午就可以把剧本交到导演手里。临行前的晚上,岳雪莲精心炒了四个菜,买了两瓶啤酒,为柳晓楠送行。无酒不成席,可也不能贪杯,有那么点意思就可以了。

    柳晓楠用筷子头开启啤酒瓶盖,以手指做支点,以筷子做杠杆,用力一撬,砰地一声,啤酒瓶盖飞上半空。伸手接住瓶盖,先给岳雪莲倒满一杯,再给自己倒满一杯,坐下来看着桌面上的四个菜,拿起筷子说:“不用品尝,看着都有食欲。这些天吃你做的菜,到食堂去吃什么都不香。”

    岳雪莲端起酒杯说:“听你一句夸赞真不容易。来,师兄,祝你旅途顺利,获得圆满成功。”

    碰杯,一饮而尽。柳晓楠拿起酒瓶再次倒酒,端着酒杯感慨地说:“这些日子压力太大了,食而无味,毕竟首次独立完成剧本创作。感谢小岳老师的大力支持,话不多说,都在酒里。”

    岳雪莲颇为不满,放下酒杯说:“早就说好的,出了校门你是我的师兄,怎么还叫我小岳老师?”

    “老岳老师是我的恩师,叫你小岳老师感觉特别亲切,恐怕改不了口了。”柳晓楠顾左右而言他。

    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不过也能理解。岳雪莲倒酒夹菜,为掩饰心中的窘迫,故作轻松地跟柳晓楠讲起学校里有关他的一些传闻。

    她说,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以他为荣。尤其是他班上的同学,跟别的班级的学生谈论他和女明星拥抱的事儿,无不自豪荣耀:那是我们的大师兄。那神情那语气,好想跟女明星拥抱的是他们。

    柳晓楠笑道:“你是目击者,你应该出面为我证明清白,我没有拥抱那个女演员,我是个被迫着。”

    岳雪莲对此嗤之以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是没有主动拥抱,可被那么香艳的一个女人拥抱在怀,你心里会没有一点想法?别人又能为你证明什么?”

    柳晓楠做出一副苦脸状:“窦娥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地冤死的,难道你也想制造冤假错案?”

    岳雪莲忍住笑说:“你那篇《孤岛之恋》仍在持续发酵。很多同学都猜测到是出自你的手笔,除了他们的大师兄,谁能写出这么离奇荒诞真挚的爱情故事?如痴自然是你了,可吴小姐是谁?如梦又是谁?有的学生从一对小虎牙联想到我的身上,我该怎么回答他们?”

    “如梦是一个群体的画像,泛指那些追寻纯净圣洁感情,又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如此而已。这也的确是我的初衷,只不过借用了你的一对小虎牙。”

    麻袋片又该怎么解释?岳雪莲不敢深究:“抛去这些不谈。我特别想知道,你是怎么突发奇想写出这篇小说的?是某个偶然事件触动了你?或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必然结果?”

    “没那么复杂。今年春天,也是在写完《从军记》剧本之后,我一个人到蛇岛去玩。走着走着,我看见两条蛇......我讲了,你不能说我龌龊,你真想听?”

    见岳雪莲轻轻点点头,柳晓楠缓缓地说:“我看见两条蛇躺在青石板上晒太阳,身体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它们沐浴着阳光,吹拂着海风,甚至毫不在意我这个自以为高尚有头脑有思想的人类的窥视,无拘无束地相亲相爱。就在那一刻,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突如其来地蹦进我的脑海。学校搞征文,我只用一个晚上便写出来了。”

    “我明白了。”岳雪莲神色沉静:“师兄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悲哀在于事事追求完美,结局往往是自己首先受到伤害。”

    柳晓楠端起酒杯说:“我并没有受到伤害。爱情结束了,爱还在。”

    岳雪莲端着酒杯轻碰了一下:“师兄宽广的胸怀令人钦佩。”

    柳晓楠一饮而尽:“你应该走出象牙塔,走进大自然,大自然会赋予我们神奇的力量。以后有机会,我带你体验大自然的奇妙乐趣。”

    两个人边喝边唠,可始终绕不过那道岭。该出发了,柳晓楠背起双肩背包,独自去火车站。岳雪莲想去送送他,被他坚决地拦在房门外。

    柳晓楠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岳雪莲冲着对门喊:“你出来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天天从门镜后面窥探,也不嫌累得慌。”

    方娟打开房门走出来,抱着岳雪莲的肩头说:“我这是关心你,不领情就算了。”

    岳雪莲说:“没见到你想见的那一幕,没有新鲜的话题向我妈汇报,是不是特失望?”

    方娟说:“你这个学生真的很特别,近水楼台先得月,牢牢抓住他别松手。”

    岳雪莲说:“他不会再来了。”

    是的,他不会再来了。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这般充实过。买菜做饭,共同徜徉在文字的海洋里,住家过日子一样。从上高中起独立生活到现在,她那颗孤傲的心,第一次有了实实在在的归属感。两颗受伤的心,也从来没有如此地靠近过。

    可是,他走不出来,她走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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