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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飞沙走石》之三五垄地

    火车缓慢地启动了,沙柳一直挥着手,直到看不见沙万里的身影才回身坐下。心里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苍茫的荒原,两个人相伴相随形影不离,酷暑风沙中越贴越紧,短暂的分别也会让她难舍难离。

    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是她熟悉的景色,黄沙漫漫肃杀荒凉,只是望不见那个围着黑围巾腰插镰刀手挥牛皮鞭子,像勇士又像强盗的矫健身影。

    还是个不开窍的强盗!眼泪还没有抹干,她又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火车一路向南,天黑了还没出省。车窗外漆黑一片,火车咣当咣当地奏着单调的催眠曲,车厢内已是东倒西歪的状态。

    沙柳趴在台桌上,睡了醒醒了睡,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天亮时,睁开眼睛揉揉酸麻的胳膊,向车窗外一望,立时便被吸引住了。

    眼前是另一番从没见过的景象:起伏的山峦弯弯的河,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高楼林立的城市,绿树掩映的村庄......仿佛一夜之间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听火车上报的站名,她知道已进入辽宁省境内。

    火车越是向南行驶,田野的颜色越深色彩越丰富。有那么一段路正驶过两座山的中间,火车爬坡放慢了速度,可以近距离清晰地观赏两侧山坡上的景色。

    坡下是成片的果林,红红的苹果挂满枝头,恰是给大山围了一条红围脖;半山腰茂密的松林绵延起伏,如一件翠绿的外套穿在少女的身上,婀娜而清新;不知名的灌木围绕在山顶,淡绿深黄嫣红的树叶交相辉映,该不是谁家顽皮的孩子把一顶五彩的帽子遗落在山尖?

    沙柳如痴如醉,忘却了身在何处。离家越远,离别的思绪反而越淡。陌生的天地,向往的环境,把她的心塞得满满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该是多么的幸运。

    半下午时,沙柳在辽南的一座古城下了火车。站前广场宽阔整洁,沙柳很容易便找到姑姑信中告诉她的那路车。找到空座坐下,对售票员说:“到了五垄地,你喊我一声。”

    没等售票员答话,邻座的一个梳着大背头的小伙子抢先说道:“我就是五垄地的,跟我一起下车准没错。”

    沙柳朝对方笑笑表示感谢。小伙子不是自来熟就是天生爱说话,磨磨唧唧地问这问那。沙柳只觉得他是热心肠,白白净净面庞俊气并不惹人讨厌,便说了实情报出了姑姑的名字。

    小伙子一拍座椅,一惊一乍地说:“太巧了,你知道吗?你姑姑是我本家远房的婶子,一个村子里住着,两家走的可近乎了。你姑姑能干,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你姑夫在乡联合厂干电焊,是技术大拿;你表哥在城里上班,出力不多挣钱不老少;他们家在咱们村那是数一数二的富裕户。你表姐就要出门子了,你是来送亲的?你可比你表姐漂亮多了。我应该比你大,你就叫我二哥好了。”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漂亮话,像一块猪大油油腻粘人。沙柳便不爱搭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哪有初次见面就恬着脸套近乎的?

    从城里到五垄地不过五站的路程,汽车在一座桥头停下。下了车,二哥抖擞着身上皱皱巴巴的西服,晃动着腕子上的手表,朝着河岸边的一个大村落大手一挥:“到了,这就是五垄地。”

    “还有条河!”沙柳惊喜地喊出声来,站在桥头痴痴地望着。

    秋日斜阳照耀下的河面波光闪烁,如无数的星星在水面跳跃;黑色的燕子贴着水面上下翻飞,雪白的鸭子沿着河岸低头觅食,悠然恬静;水底一定还有鱼吧,欢快自由地嬉戏;两岸茂密的柳树林杨树林,像两条绿色的臂膀亲密地拥抱着河流,又像两道绿色的墙弯弯曲曲一眼望不到边际。

    姑姑家近在眼前,不用急三火四了。沙柳走下河堤,蹲在河边就着清凉的河水洗了把脸,心中一阵莫名地感伤。

    河面不算太宽,算不上是条大河,水边生长着芦苇香蒲和三棱草。清清的河水平静缓慢地流淌,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任意地挥霍享用。

    岸边的柳树大都倾向河面,树头又顽强地仰起,长长的柔软的枝条轻拂着水面。粗壮的树身长满了红褐色的须根,不知生长了多少年。

    这是她身临其境所见到的第一条真正的河,河的概念河的印记如画如梦地呈现在眼前,在她枯干的想象里融进了一丝清凉一片绿色。

    老河套如果是这样的一条河,沙里屯的日子该不会太苦了吧?

    二哥站在桥上喊:“你找不找你姑姑了?”

    沙柳恋恋不舍地走上河堤,二哥把她领进一户人家,一进院子就高声喊道:“婶子,你看我把谁给你领来了。”

    沙福芳从家里快步走进院子,抱住沙柳上下打量着流下了泪:“沙柳啊,你想死姑姑了。”

    长久不见娘家的亲人,一时难以控制思念亲情的涌动。虽然离开沙里屯二十多年,只在爹娘去世时回去过两回,只见过沙柳小时候的模样和长大后的照片,她还是一眼认出沙柳。

    沙柳给姑姑擦着眼泪,自己也是泪流满面。姑姑每年都往家里寄钱寄东西,每年都给家里写信,特别关心沙柳。沙柳早就想着来看看姑姑,今天终于站在姑姑面前,亲近之感难以言表。

    一旁的二哥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婶子,我俩一上车就坐在一起,缘分吧?”

    沙福芳说:“老二,谢谢你了。”

    老二说:“家里要办喜事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言语一声,自家人别客气。”

    沙福芳打发老二:“有事一定喊你,你先忙去吧。”

    老二一步一回头,识趣地走了。

    姑姑跟侄女亲热自不必说。第二天,在姑姑的安排下,表姐领着沙柳进城,先去浴池洗澡。沙柳站在流着热水的喷头下,从头到脚的每个毛孔都在感受着热水流过所带来的舒畅,这可比老河套的水干净舒服多了。

    沙柳洗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洗够,表姐说一会还得逛商场。沙柳说花钱了就多洗会儿,表姐说爱洗澡过两天我再带你来,硬把沙柳拖出浴池。

    表姐给沙柳买了全套新衣服新鞋,回家后从里到外换上新装,一身的清爽。沙柳站在镜子前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原来自己也是很漂亮很迷人的。

    心里美美地想着:要是穿成这样回到沙里屯,沙万里的两只大眼珠子还不得掉出来?

    姑姑坐在炕上,欣赏着沙柳对表姐说:“我侄女漂亮吧?”

    表姐说:“沙柳性格长相都随你,你这是拐着弯地夸自己年轻时是个大美人。”

    姑姑开心的笑着。表姐又对沙柳说:“我瞅空好好教教你梳妆打扮,把你变成迷人的小妖精,你姑就更高兴的不得了了。”

    从穿衣打扮到找对象以及住家过日子,沙柳从表姐那儿学到了很多新鲜的东西。表姐的婚礼更是让她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接亲的时候雇了一台大客车一台面包车,还有录像的照相的,放鞭放炮,热热闹闹。

    表姐的新房是四间红砖青瓦的新瓦房,大门大窗,水泥地面白灰墙,棚上糊着花格纸,炕上铺着不起灰尘的地板革,屋里宽敞明亮;组合家具上摆放着彩色电视机,双卡录音机单放机。

    姑姑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就已让她羡慕不已,全家人都睡了她还在看,心想着沙里屯什么时候能看上电视?

    整个婚礼过程中,沙柳一直陪伴在头发丝上都沾满幸福和满足的表姐的身边,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巨大的心理反差,让她有些晕晕乎乎的。

    她也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婚礼,却从没想过能像表姐这样的,心里不由得对自己生在沙里屯产生了些许的怨恨。

    婚事办完后,姑姑留沙柳多住些日子,沙柳便留下帮姑姑收山。大田里的农作物基本上已收割完毕,姑姑家的院子里立着几个粗大的包米仓,满眼的金黄,恐怕比整个沙里屯加在一起还要多。

    山上的苹果还没有采摘,沙柳兴奋而好奇地跟着姑姑上山。

    秋高气爽的天气,阳光温暖透亮,风软软地吹着,空气中飘浮着花呀草呀果呀的清香气。对于鼻孔中常常灌满沙尘的沙柳来说,无异于来到另一个世界。

    通往山坡的小路旁,盛开着一簇簇黄色的山菊花,一种带刺的低矮灌木丛上还结满了红红的小果子。沙柳摘了几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只是没多少果肉。

    姑姑告诉她:“这是山枣,泡酒喝能治风湿。”

    沙柳心想,这里的一切,包括田埂山坡上茂密的荒草,放到沙里屯那都是宝。沙万里要是能在这里放羊,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

    山坡上的果园里,纵横相间整齐排列着上百棵苹果树,压弯枝头的苹果经过霜打已经红透了,浓郁的果香刺激着沙柳直打喷嚏。

    她问姑姑总共能下多少斤苹果,姑姑说两万多斤吧。她惊诧的张大了嘴巴,她长这么大只吃过有数的几个苹果。

    她爬到树上,稳稳地坐在一个树杈上,一手托着苹果另一手去摘。摘到手里看了看闻了闻,小心地放到篮子里,生怕碰着磕着。

    站在树下的沙福芳问沙柳:“村口的老核桃树还挂果吗?”

    沙柳说:“挂果,每家每户都能分一点。”

    沙福芳暗自感慨。当年出民工修铁路时,她认识了一个铁道兵,他说他老家土地肥得流油盛产苹果,而且四季分明,不像这戈壁滩冬天冷得要命夏天又热得要死,便毅然决然地跟他来到这里结婚生子。

    如果留在沙里屯,只会一辈接一辈延续着艰辛而贫穷的苦日子。

    看着树上像鸟儿一样兴奋的沙柳,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疼爱地说:“没见过这么多的苹果吧?随便吃,姑姑管你够。最好是被鸟儿啄过的,又甜又脆。”

    沙柳爬到树尖摘了一个被鸟儿啄过的,结了硬疤的苹果,咬上一口,果然又甜又脆,香甜的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

    她清楚地记得上次吃苹果还是在前年,当兵的哥哥回家探亲带回来几只,那种清香甘醇的味道一直深深地印刻在记忆中。如今置身于果园之中,心中不免无限憧憬地想:能在这里生活该有多好?

    采摘下来的苹果装在柳条编的果笼里,一只笼子能装六十多斤,整齐地摆在果园边。

    日头偏西时,一挂牛车来到果园边,赶车的是个圆头方脸的小伙子,听姑姑和他的对话,沙柳知道他叫庄大明。

    庄大明搬起果笼往车上装,沙柳也搬起一个,庄大明赶忙到沙柳手上去接:“你搬不动,我来吧。”

    四目相对,四方大脸竟然微微一红。

    沙柳说:“你也太小看人了。”搬起一个果笼不算太费力地装上车。

    庄大明憨憨地一笑说:“还是我来吧,你歇着。”

    沙福芳说:“我侄女可不是娇气的人。”

    庄大明一个劲的点头:“那是,那是。”

    装好了车,牛车吱吱扭扭地行走在乡间辙印深深的土路上。庄大明走在车辕旁赶车,沙福芳和沙柳跟在车后。

    沙福芳告诉沙柳,家里没有养大牲口,有什么活都是请庄大明来干,年底给些工钱,大明从来不计较什么。

    沙福芳问庄大明:“听说你相了一门亲,成没成啊?”

    庄大明说:“黄了,人家嫌我话少老实。”

    沙福芳说:“屁话,二懒汉话多,怎么不嫁给二懒汉?”

    沙柳问姑姑:“谁是二懒汉?”

    沙福芳说:“就是领你来家的老二。”

    沙柳噗嗤一笑:“仪表堂堂的,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沙福芳看了沙柳一眼说:“二懒汉正经事不干,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不就溜光水滑的。大明,你给沙柳讲讲二懒汉的来历。”

    庄大明说:“我懒得说他。”

    听语气很是瞧不起二懒汉。

    沙福芳告诉沙柳,二懒汉身上有一个哥哥四个姐姐,他是家中的老小。哥哥几岁时得病死了,爹娘和姐姐们就格外娇惯他,养成了好吃懒做的臭毛病。

    下学的头一年给队里放牛,自己往山坡上一躺睡大觉,几头牛啃光了一大片庄稼地。队长一气之下,把他送到水库工地去拉车推土,他嫌累又琢磨上了人家的推土机。

    中午趁着大家都休息时,他爬上推土机瞎摆弄,不知怎么真就打着了火。推土机轰轰隆隆地往前推进,车上的二懒汉却麻了爪,不会转弯不会停车,吓得大喊大叫。

    眼看着推土机冲进正有人睡觉的工棚,一连推倒了好几个,工棚里的人吓得四散奔逃。

    幸亏里面的人跑得快,不然真要出人命了。队长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老二啊老二,你除了一身的懒肉你还能干点什么?”

    从此便有了二懒汉的名号。

    单干后,姐姐们都出嫁了,他还是不肯干一点农活,家里几十亩地全靠老爹老妈耕种着。他天天往城里跑,说是去做买卖,也没看挣着什么钱,家里倒是一天比一天穷。不说话还像个人样,一说话办事就有点二,三十了还没说上个媳妇。

    沙柳心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守着这么一块宝地还受穷,那真是懒得可以。

    回到家卸下一车的苹果,庄大明临走时问沙福芳:“婶子,我明天去赶集,你捎不捎什么东西?”

    沙福芳说:“让沙柳跟你一起去玩吧。”

    第二天早晨,庄大明牵着一大一小两头牛来找沙柳,领她去赶集。姑姑让沙柳收拾打扮了一番,跟着庄大明去了。

    路上庄大明没有多少话,闷着头走路,沙柳憋得不行自己找话说:“赶集还牵着牛?”

    提到牛,庄大明才有了话,他告诉沙柳,他是去倒腾牛。

    开春的时候,他在牲口集上相中了这头带崽的母牛,他认定母牛肚子里还是头母牛,那就值钱了。买回家后,三个月后果然下头小母牛。现在母牛又带崽了,他判断是头公牛,养着就没意思了,决定一起卖掉。

    沙柳不相信:“你那是碰巧了。”

    庄大明说:“不是碰巧,我真的会看,基本上八九不离十。我十岁就能赶牛车。”

    沙柳忍不住笑了:“那你会不会看孕妇生男孩女孩?”

    庄大明涨红了脸说:“我不琢磨那个,我哪能盯着女人的肚子看。”

    沙柳开心地笑着,这人虽然有点闷,逗逗还是挺有意思的。

    集市设在河对岸的一个村口,以桥头为界,一侧是综合市场,另一侧是牲口集。要出卖的大牲口拴在河岸的杨树上,一字排开。

    此时的庄大明像变了一个人,头头是道地跟买家探讨牛的优劣,玩起了袖里乾坤讨价还价,嘴上一点不笨,没多大功夫就把两头牛卖出去了。

    他悄声告诉沙柳,这一买一卖,刨去人工草料,净赚了一千块钱。

    沙柳暗自佩服,这人看着老实巴交,头脑却很精明,便有了另眼相看的意思。

    庄大明领着沙柳来到综合市场,买了两条大鲤鱼。鱼贩子用一根宽宽的香蒲草从鱼鳃穿过鱼嘴两头一系,拎在手里还活蹦乱跳。庄大明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是给沙柳买的。

    沙柳哪能要,心说你是谁啊?

    被拒绝的庄大明有些手足无措,额头冒出了汗,嗫喏着:“我不是挣着钱了吗,送你两条鱼也不算什么。”

    那也不能要。正推辞着,旁边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拿两条臭鱼就想收买人心。”

    说这话的是二懒汉,背着一个大黑包,手里拿着几捆红的黑的蓝的黄的塑料袋,正在叫卖。

    沙柳不忍看着老实巴交的庄大明被二懒汉挤兑,接过鱼示威似的对二懒汉说:“我还就要了。”又拉了一把庄大明说:“咱们走,不理他。”

    回到牲口集,庄大明抓住快散集了对方急于出手的心理,又低价买下一头早就相中的带崽的母牛。

    沙柳好奇地问:“你敢肯定还能下母牛?”

    庄大明对此很自信:“我在生产队时就养牛,爱琢磨,不信两个月后下崽时你再看。”

    沙柳完全相信,这是一种技能,一种生存的本事。她还了解到,庄大明只是看准时机才出手,可遇不可求,建塑料大棚种植蔬菜才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

    回去的路上二懒汉正等着他俩。二懒汉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把沙柳手上的两条鲤鱼装在里面:“方便袋真方便,不怕腥来不怕臭。”

    又从包里拿出一瓶洗发精一瓶护发素一盒雪花膏送给沙柳:“看看二哥给你买的是啥东西?这才上档次。”

    沙柳暗想,这个二懒汉并不是一无是处,知道女人喜欢什么。自己以前都是用洗衣粉洗头发,头发球成一团梳不开,来到姑姑家才跟着表姐用上了洗发精护发素,大辫子光滑柔顺。

    二懒汉信誓旦旦对她说:“你可能听说我还有个名字叫二懒汉,我就是不爱干农活,怎么了?整天钻牛腚爬地垄沟有什么出息?我将来要做大生意。”

    庄大明奋起反击了;“打肿脸充胖子,干什么什么不成,吹什么牛。”

    二懒汉说:“就算我吹牛,那也比你一身臭牛粪味强。”

    沙柳看出来了,这两人都对自己有那个意思。她把鱼挂在牛角上,把洗发精护发素雪花膏塞回二懒汉的怀里,甩着大辫子转身独自走了。

    哼,沙万里还在沙里屯等着我回去亲嘴呢。

    下午,沙柳仍跟着姑姑摘苹果,姑姑问她:“有婆家了?”

    沙柳说:“也不算是有,就是好上了。”

    得知是沙福久的儿子沙万里,沙福芳心中长叹:这可如何是好?

    当年自己夹在哥哥和沙福久之间左右为难,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自己清楚,难道让侄女再经历一次跟自己同样的痛苦?

    可是生活的经验告诉她,感情不过是沙漠中的一棵树,没有充足的水源滋养,那棵树迟早会枯死。痛苦是暂时的,生活是一辈子的,她实在不忍心让沙柳再回沙里屯。

    想到这,沙福芳对坐在果树上的沙柳说:“如果你肯听姑姑的话,姑姑给你在这里找一户好人家。”

    坐在果树杈子上的沙柳呆住了。姑姑的一句话,轻易地就斩断了她之前的所有想法,把她带入另一种生活情境中。

    红红的苹果如一串串灯笼在身边摇曳,脚下是旱涝保收的肥沃土地。富庶的乡村与繁华的城镇接壤,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生活方式,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沙里屯所能给予的。

    表姐的婚礼更是让她开阔了眼界明确了生活的方向,只不过希望渺茫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而姑姑却为她打开了这扇门。

    沙福芳看着默然不语的沙柳问道:“庄大明对不对你的心思?”

    今天上午,庄大明的母亲特地跑到家里来,说是相中了沙柳的勤快能干懂事,有意结亲家。那家人她是知根知底的,忠厚勤俭的家风,家境也比较富裕殷实,沙柳嫁过去她是放心的。

    沙柳说不出庄大明好还是不好,总觉得他身上缺少一种她所喜欢的,像沙万里那样迎着风沙烈日也不肯弯腰低头的劲头。她还是不甘心,问姑姑:“能把户口转过来吗?”

    沙福芳笑了:“结了婚户口自然就能转过来。”

    沙柳从树上低头看着姑姑说:“我是说,把我和沙万里的户口都转过来。”

    沙福芳变了脸色:“那么好转,我早把你爹娘和你哥的户口给转过来了。”

    沙柳机械地摘着苹果,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滚落。

    沙福芳缓和了语气说:“你不是我的亲闺女,没法替你做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没有再强迫沙柳,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在这种揪心的选择中学会放弃?

    摘了十几笼的苹果,沙福芳提前回家,让沙柳等庄大明来拉苹果。沙柳坐在田埂上眺望着远方,忧伤的目光穿过重重山峦回到沙万里的身边。

    你为什么那么不开窍呢?为什么不把斗狼的胆子用在我身上?

    有一次回到老河套,沙万里把她抱在怀里坐在沙柳丛下,憧憬着对她说:“我要养上一百只羊,等攒够了钱就娶你。”

    她心中燃烧着一团烈火,脸色潮红地问沙万里:“种羊的肚子下,为什么吊着一块皮子?”

    其实她是很懂得的。十七岁的那年夏天,天气潮湿闷热,家里待不住人,每天天色一放黑,就拿着一块席子来到房顶乘凉。

    朦胧的星光下,她偶然看见前院邻居家的大哥大嫂也在房顶上,像牲口那样式的。等她看明白了不禁脸红心跳,再也不去房顶乘凉。

    沙万里有心没肺地说:“羊群中有种羊的姊妹和后代,防止近亲繁殖。”

    或许就是这句“防止近亲繁殖”的话吓住了她,没有继续引导着沙万里。真不如当时就许了终身,何苦像现在这样七上八下地难过?

    庄大明赶着牛车来到果园,沙柳像看见仇人似的瞪着他:“我没看中你。”

    庄大明像是没听见,一笼接一笼把苹果装上车,用绳子封好。接着又在前车辕板上铺上厚厚一层干草,走到她跟前二话不说,弯腰抱起放到前车辕板上坐好。一手牵着牛缰绳,一手扶着车辕,赶着牛车慢悠悠地下山。

    沙柳想跳下车,忍不住又偷偷笑了,把老实人逼急了,真是什么事都敢干。

    看着眼前这个沉稳强壮的脊背,心中因他搅乱自己心思而产生的怨恨慢慢消失了,倒觉得他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深水,自己则是一块打着水漂的小石板,虽然奋力向前不停地跳跃,最终还是身不由己地沉了下去。

    几天后,沙福芳告诉沙柳:“人家对你可是非常的满意,只要你答应这门亲事,四间新瓦房一万元彩礼,家具和电器也给你置办,结婚后分家单过。”

    这次,沙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摆在面前,忘了沙里屯,忘了沙万里,忘了那里的一切吧。

    她用一个充分的不容置疑的理由说服了自己,尽管那个理由是如此的荒诞可笑:即使是嫁给二懒汉,也会比留在沙里屯生活得轻松。

    过年的时候,沙柳以准儿媳妇的身份活跃在庄大明的家里,婚期定在五一劳动节。

    她用沙万里给的三百块钱买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穿在身上如一团火在燃烧。随着大喜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沙柳越发急着想回沙里屯一趟。

    沙万里还没有尝过亲嘴的滋味,就满足他一回吧。

    姑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坚决不许:“你从姑姑家出门子,只当我多生了一个闺女。”

    无奈之下,沙柳含着泪偷偷给沙万里写了一封信:“万里,不要怨恨我,我不能嫁给你了。不是你不够好,而是沙里屯输给了五垄地。等我在这边站稳了脚跟,或许还能为你找到一条出路。有机会来姐姐家做客吧......”

    信件寄到沙万里的手上时,已经过了五一劳动节。沙里屯春脖子短,冰雪融化后不久就已进入夏季。

    沙万里围着黑色的头巾,赶着羊群孤行在荒原之中。一双失神的大眼睛,无助地眺望着远方,像只受伤的狼,舔着自己的伤口给自己疗伤。

    漫长的冬季里,他第一次尝到了等待和想念的滋味。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一样的煎熬,让他变得寡言少语,跟自己的爹娘都没有多少话可说。

    开春的时候,他的羊群产下了十几头小羊羔,羊群扩大了,他却没有等来希望。刚刚懂得爱就失去了爱,冷酷的事实使得沙柳的那封信变得毫无意义,他因此知道女人是会变的,感情也是靠不住的。

    同一年,沙柳当兵复员的哥哥在外地落户,不久就接走了爹娘,沙柳因此再没回过沙里屯。

    自从沙万里把沙柳送上火车,两个人挥手告别的那一刻起,沙柳就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秋天,沙万里也要离开沙里屯了。沙里屯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东西,他摘下浸透汗碱的黑头巾,穿上了一身国防绿。

    临走的那天,他久久地站在村口的老核桃树下,跟老核桃树单独告别:捡核桃的走了,摘核桃的也要走了,你是不是也会感到孤单?

    老核桃树摇动着枝叶无言地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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