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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飞沙走石》之四石砬子

    暴雨不睁眼地下了两天两夜,山体被冲刷浸泡得松散而脆弱,不时有岩石从山顶滚下。岩石相互撞击着引发连锁反应,带动更多的岩石向山下滚落,山谷中回荡着低沉而强劲的隆隆声。

    沙万里带着四名士兵匆匆赶往石砬子村。天刚刚放亮,雨势时强时弱,云层厚重地压在山顶上,能见度极低。一行人弯腰低头行走在乱石间,谨慎地加快着脚步。

    从半山腰的营房出发,要翻两道山梁才能到达石砬子村,他们必须抢时间赶速度。

    早晨刚起床,连部打来紧急电话:石砬子村发生了泥石流,因山体多处滑坡封堵了道路,救援部队和大型机械一时上不去。命令沙万里带几名战士就近赶往石砬子,协助当地政府,尽可能地减少当地群众人员和财产的损失。

    接到命令后,沙万里集合全班战士做了分工。他让副班长董家林带领部分士兵留守,保障通讯线路的畅通,自己挑选了四名熟悉山路的老兵前去救援。

    出发前,董家林把沙万里拉到一边小声说:“千万注意安全,快要退伍了别冲动,保证自己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沙万里拍了拍董家林的肩头,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俩是同年入伍的兵,新兵连时就在一个班,下连队后又一同被分配到位于大山深处的哨所里。每天沿着山梁巡查通讯线路,排除险情。

    这是一条国防通讯线路,无论多恶劣的天气多复杂的情况,都必须保证通讯的畅通无阻,哨所里常年驻守着一个班。

    同为新兵,入伍的目的却各有不同。董家林来自中原的一座工业城市,技校毕业后在一家国企钢厂上班,因为对工作不满意又无法调动当了兵,希望退伍后可以调换好一点的工作。

    沙万里却希望能够留在部队里,远远地离开沙里屯那个不毛之地。入伍第二年担任副班长,今年担任班长。因为表现突出,连里也想把他留下来,把今年唯一的一个志愿兵的名额给了他,他却出人意料地提出了复员申请。

    董家林对此很不理解:“你不是一直想留在部队吗?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放弃了?”

    董家林当然不会理解。刚进山的那年,一次两个人去巡查线路,走了十几里的山路累了也饿了,坐在山坡上休息。

    放眼望去,这一代全是光秃秃的石头山。灰色的岩石裸露在地表上,看不到一棵像样的树,草丛灌木生长在岩石缝里,稀稀拉拉的瘦弱而矮小。

    没有成片的土地,庄稼种植在岩石间的空地上,脸盆大小有土的岩石缝里也会种上几棵包谷,几乎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

    董家林想掰几穗嫩苞米来烤着吃,被沙万里制止了。

    董家林不以为然:“两毛钱一穗的东西,算个什么事?”

    沙万里说:“在你眼里不算什么,对于那家人来说,可能意味着丢失了一顿口粮。”

    董家林不相信会有那么严重,沙万里便跟他讲起沙里屯缺水少粮的那些日子。

    董家林读书多懂得也多,他说:“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也叫土地石漠化,跟你老家沙漠化是一个性质。怪不得有一次我到一个山寨的小卖店买烟,我拿出一张百元钞票,人家愣是不敢收,几个人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查看,说是没见过,当时还把我整糊涂了。照你这么一说,说不定他们还真没见过百元钞票。”

    沙万里心说,我也没见过几张。三年来,他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一座山头,每一个村寨。

    村寨大都建在山沟里,四面漏风的石头房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成年人多数都出去找活路,生活状况在某些方面还不如沙里屯。

    当他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审视因水土流失环境恶化所带来的落后和贫穷,这才懂得了父亲的身上,为什么会背上沉重的负罪感,也理解了沙柳为什么一去不回头。

    连长指导员找他谈话,希望他继续留在部队扎根边防。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回到沙里屯,分担父亲身上所承载的负担和压力。

    雨中传来隆隆的轰鸣声,似千军万马在奔腾咆哮。

    沙万里一行人正在下山,随即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得惊呆了:泥水裹挟着泥土石块,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从山顶倾泄而下。所过之处房屋倒塌,道路被毁。

    石砬子在暴雨中颤栗着,凄厉的哭喊声响成一片。

    几名士兵冲进寨子里,协助当地干部转移群众,寻找失踪者。沙万里冲到泥石流的边缘,对着倒塌的房屋大声呼喊,寻找生命的迹象。

    突然,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从寨子里冲出,不顾一切的奔向倒塌的房屋,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爸呀!妈呀!弟弟......”

    沙万里一把拽住她。女孩没穿雨衣,身体单薄,从头到脚流淌着雨水,小手冰凉。

    沙万里脱下自己的雨衣给女孩穿上,女孩不停地哭叫,试图从他的手中挣脱。

    沙万里紧紧的抱住女孩,女孩又踢又打,力气还挺大。情急之下,沙万里把女孩裹进雨衣扛在肩上,把她带离险地。

    天晴了,久违的阳光明晃晃得刺眼,石砬子遍地泥浆石块,夹杂着损坏的门窗房梁家具和衣物,一片狼藉。

    由于泥石流发生在凌晨,人们正在酣睡,石砬子村损失惨重。二十几间房屋被毁,十几口人死亡或失踪。

    一户姓石的人家最为凄惨,除了外出打工的女儿,其余三口人都已遇难,几遭灭门之灾。

    石砬子笼罩在阴森恐怖悲伤欲绝的气氛中。

    灾情过后,部队抽调了十几名来自农村会盖房子的士兵,由沙万里带队留在石砬子,协助地方重建。

    石砬子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石头,其他物资一到,房子马上开建。

    建房的时候,沙万里注意到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的坐在一块石头上,圆圆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悲伤的脸上溅满泥点,单薄瘦小的身子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正是被他强行扛走,那户石姓人家唯一幸存的女孩,他们承建的也正是女孩的新家。

    吃午饭的时候,沙万里走到女孩面前说:“小妹妹,跟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他希望女孩跟一群当兵的在一起,能尽快地从灾难的阴影中走出来。

    女孩抬头看着他,眼里闪动着泪花。沙万里打来一盆清水让女孩洗了脸,拉起女孩的手把她领到大家面前说:“小妹妹跟我们共进午餐,大家欢迎。”

    士兵们热烈地鼓掌,情绪一下子调动起来,七手八脚把几块木板横在几块石头上,构成一个简易的餐桌,大家围坐在一起开饭。

    沙万里给女孩盛了一碗米饭,女孩很快吃得一粒不剩。

    沙万里心想,可能是这几天也没能好好吃上一顿饱饭,看把这孩子给饿的,又给她盛了一碗饭。

    女孩这回吃饱了,放下饭碗两眼直直地坐着,搞得大家都不敢说笑,匆匆吃完饭稍微休息了一下接着干活。

    每天接近十二个小时的工作量,到了晚上人困马乏,早早地躺进帐篷里休息睡觉。晚睡的沙万里看到外面有个人影在晃动,轻问了一声谁。那个人影没有回答,只是站着不动。

    沙万里穿衣走出帐篷,借着星光仔细一看,是石家的的那个小女孩。他轻声问道:“小妹妹,有事吗?”

    女孩说:“别叫我小妹妹,我叫石秀秀。”

    声音虽小,却表达出极大的不满。

    沙万里暗自高兴,能开口说话总比压抑着要好,微微俯下身子说:“好吧,秀秀,有事吗?”

    石秀秀说:“我害怕,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泥石流冲下来。”

    她住在对面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型帐篷里。

    这可不好办。沙万里想了想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回去睡觉,我给你站岗。”

    石秀秀似信非信地回到帐篷里躺下,沙万里站在她的帐篷外仰望着星空。

    星空幽深遥远,四周的群山黑黝黝的,万籁俱静。透过夜幕,他仿佛望得见沙里屯。远在天边劳累了一天的爹娘,也该躺下休息了吧?

    前些日子爹娘来信说,能留在部队还是留在部队,不要牵挂家里。老河套保住了,这几年没断过水,两岸的草地不但没有退化反而扩大了面积,村口的老核桃树还是年年挂果。

    家里一切都好,羊群还保持着他入伍前的数量,让他放心。他怎么能放得下心?爹娘不知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

    困意渐渐袭来,沙万里不敢走动只能硬挺着,能让石秀秀摆脱泥石流的恐惧心理,就算整夜不睡觉也是值得的。实在坚持不住,找了一块木板横在石秀秀的帐篷外,露天躺下眼皮一合沉沉地睡过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亮,石秀秀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圆圆的眼睛星星一样地闪亮。

    沙万里一个打挺坐起来问她:“晚上睡得好吗?”

    石秀秀说:“有你在我就不害怕。”

    沙万里说:“那我天天给你站岗放哨。”

    石秀秀说:“这样你太累了,把我的帐篷挪到你们的帐篷边,你靠着我的帐篷那一侧睡就可以了。”

    小姑娘还挺有心眼。沙万里想想也好,天天这样自己还真吃不消,大不了再下道命令:晚上起夜的时候,都离得远远的。

    从当天晚上开始,全体休息后,沙万里一直坚持先站在石秀秀的帐篷外,直到听见里面传出轻微的鼾声后才回去睡觉。

    二十多天后,房子建得差不多了,沙万里奉命撤回哨所,他的这项特殊任务才算告一段落。

    沙万里回到哨所没几天,连里下来通知,上级批准了他的复员申请。他在营房里给爹娘写信,告诉爹娘自己很快就会回家了。

    信写了一半,董家林进来告诉他:“外面来个姑娘找你。”

    沙万里没搭理他,当兵三年,自己从没跟什么姑娘来往过。董家林说:“我把人领进来?”

    沙万里根本不相信:“领进来吧。”

    董家林还真领进一个人,沙万里回头一看,是穿着整齐的石秀秀。

    沙万里起身让座:“秀秀,你找我?”

    石秀秀看着沙万里说:“你走后,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老是害怕。”

    沙万里坐到石秀秀身边说:“是这样的秀秀,我快要复员了,你自己要学着坚强起来。”

    石秀秀说:“我跟你走。”

    这孩子还挺任性,沙万里耐着性子说:“我老家住在沙漠里,荒滩戈壁的,你跟着我去干什么?”

    石秀秀说:“给你生孩子啊。”

    眼睛里亮亮的。

    没等沙万里寻思过味来,屋里的几个兵蛋子已经抽筋似的笑成了一团。沙万里跳起来大声喝道:“都给我闭嘴。”又严肃地对石秀秀说:“你还是个孩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石秀秀站起来大声宣告:“我不是孩子,我十八了,是个成年人。”

    沙万里彻底蒙了,重新上下打量着石秀秀。怎么看都还是个小女孩,哪是个十八岁大姑娘的样子。从沙里屯到军营,他没接触过几个女孩,在他的印象中,具有沙柳那样身材的,才算是成熟的大姑娘。

    既然她说自己是个成年人,不能再迁就她任她胡来。沙万里严肃地说:“你是个成年人,一言一行都要对自己负责,懂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吧?”

    石秀秀坚定地说:“你抱过我,拉过我的手,晚上还给我站岗,怎么没有关系?”

    “那是我把你当成小孩子。”

    “可我不是小孩子。”

    几个兵蛋子或用被或用枕头捂住嘴,强压住笑声。沙万里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越来越麻烦,他指着董家林说:“人是你领进来的,你负责送走。”

    夺门而出上山检查线路去了。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有琢磨明白,石秀秀是过于单纯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让她误解了。不管怎样,绝不能再纠缠不清。

    才十八岁没长大的小女孩,张口闭口生孩子,那是顺顺便便说的吗?沙柳都没说过要生孩子。

    太阳快落山时回到哨所,从哨兵口中得知石秀秀已经走了,这才放心地回到营房。奇怪的是,班上的几个兵蛋子并没有借题发挥,一个个都很平静的样子。

    沙万里知道他们决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玩的事情,一拍桌子说:“我先警告你们,她再来就说我不在,谁惹麻烦谁兜着。”

    董家林把沙万里按在椅子上,坐到他的对面郑重地说:“班长,你走了以后,我们集体研究讨论了一下,一致认为你俩还是挺般配的。别瞪眼,听我把话说完。你是沙子,她是石头,再有了钢筋水泥,那就是钢筋混凝土,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沙万里没听明白:“什么钢筋水泥?”

    董家林说:“钢筋水泥就是孩子。”

    沙万里正要跳起,被身边几个兵死死按住。

    董家林接着说:“你先别激动,我们帮你分析分析,你看看有没有道理。我们并不怀疑你把她看成小女孩,你关心她照顾她,这都没错。问题是人家天生一张娃娃脸,人又长得娇小,你看走了眼人家没看走眼。

    “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忍受着亲人离去的巨大悲痛,她把你当成靠山,愿意为你生孩子,这才是最难得的,患难之中见真情嘛。哥几个哪个经历的女人都比你多,都比你有经验,别看你是班长,这方面你还真是不行。

    “你以为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才是爱情?狗屁!死心塌地地跟着你,肯为你生孩子才是好女人。身高嘛是矮了点,可那张脸耐看啊。你换个角度想想,等你七老八十了,你面对的还是一张少女般的脸,心里该有多美。”

    沙万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怒声道:“你们懂个屁!她够不幸的了,我把她领进沙漠,让她跟我继续受苦?谁再瞎搀和,别怪我翻脸。”

    好在石秀秀再没来过哨所。直到离开军营,坐上火车跟战友们挥泪告别,也没见到她的影子,沙万里这才踏实下来。

    火车启动了,屁股还没坐热,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却见石秀秀穿着一身新衣,背着一个鼓鼓囊囊、高出自己半头的蓝色帆布旅行包,从车厢的另一头走过来。脑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径直走到他的跟前站住,笑脸盈盈的。

    董家林起身让座,石秀秀美滋滋地坐到他的身边。

    沙万里脑袋一大,瞪了董家林一眼,看着石秀秀故意问道:“太巧了,你这是去哪儿?”

    石秀秀得意地说:“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声音细小而响亮。

    董家林把石秀秀的旅行包放到货架上,转身离开。沙万里起身追了过去,在车厢的连接处一把揪住他问道:“是你把我们的行程告诉她的?”

    董家林十分认真地说:“她偷偷找过我,一再表明坚决跟你走。反正我是被打动了,是我自作主张给她买的火车票。我是这样想的,她无依无靠,你回去恐怕也不容易找着对象,你俩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或许能幸福一辈子。”

    “幸福你个头。”沙万里狠狠地捣了董家林一拳。

    事已至此,沙万里反倒坦然了,回到沙里屯自然见分晓,大不了再送她回来。

    火车每停靠一站,都有昔日的战友下车,握手拥抱挥泪告别,石秀秀也跟着哭跟着笑。火车一路向北,退伍兵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沙万里和董家林。

    离别的伤感一路上早已挥霍殆尽,董家林的脸上呈现出疲态和忧郁,平时爱说爱闹的人沉寂下来,完全不像还有一站即可回家的样子。

    沙万里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兄弟,心事重重的。”

    董家林凄然一笑说:“当兵这三年,或许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知道,平时你们农村兵都挺羡慕我的,带着工资参军,退伍还有好工作在等着,比你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条件优越。其实我更羡慕你们,更想过你那样的生活,一根鞭子一群羊,天地之大唯我独尊逍遥自在。”

    沙万里反驳说:“人在荒漠之中,渺小的如一粒沙子,还天地之大唯我独尊。让你跟我放上一天羊,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董家林长叹一声说:“你们向往城市,可我宁肯生在石砬子或是沙里屯。你们知道城市的天空,是蓝的还是黄的?雪是白的还是黑的?空气是清新的还是呛嗓子的?

    “我家三代都在钢厂上班,我爷爷临退休前被轧机轧去了一条胳膊,我爸爸少了五根脚趾头。最惨的是我二叔,被上千度的铁水当头浇下,化作了一缕青烟连根骨头棒子都没留下。

    “钢厂每年都会发生伤亡事故,伤了就伤了死了就死了。为了生存,人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来上班,上万人组成一个庞大的自行车队伍涌进厂门,谁也不知道厄运会不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有句全国通用的口号,高高兴兴上班安安全全下班。这是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你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工作,你能打心眼里真正高兴得起来吗?在钢厂工作一辈子,退休时身上完完整整没有留下伤疤那是多么的幸运。

    “我技校毕业进了钢厂,是炉前工,上百吨重一千多度的钢水罐在头顶来来往往,一捧钢水就能要了人的命。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半死不拉活。

    “厂里有很多伤残的工人,缺胳膊少腿的,常年瘫痪在床的,严重烧伤五官四肢变形的,千奇百怪应有尽有。靠一点可怜的伤残工资过活,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当兵逃避了三年。”

    沙万里劝慰道:“你是不是太悲观了?有句大俗话,人不能改变环境只能适应环境,都像你这么想,大家钻山洞当野人去好了。”

    董家林哈哈一笑又恢复了常态:“一想到又要穿上劳改犯一样的工作服,带上并不能保障安全的安全帽,走进高温高粉尘高噪音高危险系数的厂房,我不过是提前发发牢骚而已。”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座大城市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火车开始减速慢行。

    董家林指着一处冒着熊熊火光的地方说:“白天是一团团的黑烟,晚上是一团团的火,那里就是我工作的钢厂。我到家了,还能赶上吃晚饭,倒是你们还有一段很远的路要走,一路保重。”

    拿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放到石秀秀的手上,意味深长地说:“你眼光很准,你若不离他便不会放弃,好好珍惜。哥哥提前祝你们幸福!”

    沙万里紧紧握着董家林的手:“兄弟保重。”

    董家林淡然地说:“有缘还会相见,无缘也不必再联系。山高路远,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人生,心里记着想着念着这份友情已足够。”

    火车停稳,董家林背着行李下了火车,隔着车窗洒脱地朝沙万里石秀秀挥挥手,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火车继续前行。

    石秀秀一直抹着眼泪,沙万里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像爱抚自家的小羊羔。头发细密柔软枯黄,跟玩耍沙柳大辫子的感觉完全不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疼惜的感触。

    半路捡了这么个小人儿,领回家一定会吓爹娘一大跳。

    沙万里偶然间的亲昵举动,成为石秀秀此时和以后的特殊享受。她紧紧抱住沙万里的胳膊,幸福满足而又不无担心地靠着他的肩头,像是怕他偷偷跑了把自己单独扔在火车上。

    在她十八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沙万里这样,不图回报没有私欲,发自内心地关心她爱护她。

    在石秀秀的童年记忆中,因为是个女孩不受待见,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服。

    爸爸早些年为给家里盖房子,上山砍树摔断了腿,走路一瘸一拐,走不了远路干不得重活。伴随她成长的,是爸爸口中混合着烟雾一起吐出的沉重的叹息,是妈妈未老先衰的皱纹里,永远也抹不开的愁容,以及漫山遍野的大石头。

    五六岁的时候跟着大人上山挖草药,在石头缝里种粮。十四岁好不容易读完小学,成了家庭中主要劳动力,跟着妈妈四处打工,最远的到过新疆采摘棉花。

    那年深秋,她在棉花地里淋了一场雨,晚上发起烧来咳嗽不止。妈妈没当回事,只给她买了一点感冒药,第二天又头重脚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地下地干活。

    第三天,她昏倒在棉花地里。在别人的劝说下,妈妈才把她背到医院,一检查烧成了肺炎。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子轻飘飘的不像是自己的,她多么希望妈妈能像小时候一样抱抱她,喂她一口水喝。

    妈妈却在一旁烦躁地嘟囔着:“钱没挣着,还要搭上一笔医药费,真是个赔钱的货。”

    尽管烧得迷迷糊糊,尽管妈妈声音压得很低,她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不相信这么冷酷的话,是从妈妈的嘴里说出来的。

    贫穷使亲情变得冷漠,使生命变得卑贱,她流不出眼泪,只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可她顽强地活了下来,像石缝中的小草,歪歪扭扭地生长着。

    回家养好病后,她开始一个人闯荡。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酒店里当服务员,干了不到一个月,老板以不发工资相威胁让她伺候男人。

    她不知道怎么伺候男人。老板放录像带给她看,画面令她毛骨悚然恶心干呕,当天晚上果断地跳窗逃离。

    后来她只找力气活,遇到的又是些黑心老板。不是没日没夜地干,就是找各种借口不发工钱。她还是采用一贯的那个策略:跑!宁肯工钱不要,也不能遭受更大的伤害。

    直到今年才在县城的一家手套编织厂里,找到了像样的活,计件工资,织一副手套挣两毛钱。开始她不熟练,一天织不上几付,连自己的伙食费都挣不出来。

    大家都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没有人肯抽出时间来帮她。后来田二宝主动教她技术,前胸紧贴着她的后背,埋里埋汰的脸贴着她的脸,让她很不舒服。

    为了学到技术多挣钱,她忍耐了下来。别看田二宝是个男人,技术好手头快,一般的女人都干不过他。人长得矮矮巴巴,黑而壮实,心肠还不赖,说话也不讨人烦,便笑脸对着他。

    晚上住在简陋的宿舍里,二十几个姐妹总要叽叽喳喳一阵才肯睡。说来说去说到田二宝身上,都说他人熊货囊,家住邻省的深山里穷得叮当响,跟女人干一样的活,就是想骗一个女人回去给他当老婆。

    他对厂里所有的姐妹都动过心思,谁都不搭理他,现在又要对不懂事的小妹妹下手了。她听出姐妹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不以为然,你们谁帮过我?骗我也愿意。

    总算挣到了第一笔工资,她冒雨往家赶。弟弟快开学了,还等着她的钱交学费。她满心欢喜,自己终于可以供弟弟念书了。结果却看到了最为悲惨的一幕,石砬子成了她永远的噩梦。

    在少女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因为缺少亲人的关爱和充足的营养,不但身体没有长开,心智也缺少承受能力不够健全。

    是沙万里的出现,让她在痛苦中感受到了阳光般的温暖,在绝望中看到生活的希望。

    沙万里在暴雨中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扛在肩上,她体验到一个男人强大的力量。沙万里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吃饭,那是在这之前难有的几顿饱饭。打工的时候,为了省钱,她一天只吃两顿饭。

    在她最为悲痛和恐惧的时候,沙万里像一棵大树为她遮风挡雨,那个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帐篷外,让她在黑暗中感到安定和踏实。

    她知道沙万里这是把自己看成是没长大的孩子,她很享受这一点,每当沙万里喊她小妹妹或是秀秀时,她的心尖总会柔柔地颤上几颤。

    她知道沙万里白天盖房子很累,需要好好休息,就早早地发出鼾声假装睡着让他离开。心里又特别希望他能多陪伴自己一会儿,甚至是一辈子。

    曾经荒芜的心田,不可抑制地长出嫩嫩的小草,开满了芬芳的野花。她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她知道女人是会生孩子的,那就为他生孩子好了。

    灾难过后,田二宝也曾来看过她几次,一再表示她无依无靠的不如跟他走,他会好好待她。如果不是沙万里的意外出现,她真的会跟田二宝一走了之。

    现在,这个让她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的男人,虽然不肯接受自己,跟他回家却已成事实。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反正是跟定他了,耍赖也要赖在他身上。至少,他不会伤害自己。

    中途换乘了火车,继续向北行驶,北方秋季肃杀的景象,已在车窗外呈现出来。

    衣着单薄的石秀秀,坐在车厢里也能感觉得到北方秋季的凉意,身子微微冷得发抖。

    沙万里找出自己的军大衣给她披上,她的眼中闪烁着惶恐不安的神色。毕竟是跟一个没认识多久的男人从南方跑到北方,年纪又那么小,心里头打鼓是必然的。

    沙万里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爱,长途旅行中,彼此的相依和照顾,已经让他搞不清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故意开起玩笑:“现在能告诉我,你这是去哪儿吗?”

    石秀秀眨着眼睛摇摇头,怯怯地说:“不知道。”

    沙万里再次揉揉那个小脑袋瓜:“记住了,是沙里屯。”

    离家越来越近,心中角色的转换和调整已经完成。当了三年兵,转了一圈回到起点,他是长大了的沙万里。

    到了县城下了火车,第一件要紧的事,是给石秀秀买全套的棉衣棉裤棉鞋棉大衣,这是在沙里屯越冬的必需品。

    坐上汽车,车上弥漫着浓重的乡音,亲切而苍凉。下了汽车,眼前是那条通往沙里屯的沙石路。

    秋风瑟瑟吹起沙尘,远处依稀可见几棵孤零零的树木,斑驳的枯黄的草地与荒原融为一体。家乡依旧贫瘠荒凉,三年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沙万里告诉石秀秀,再走二十多里路就到家了。

    石秀秀四下张望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说不清是喜是忧,是高兴还是懊悔,突然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沙万里拉起石秀秀说:“别哭,风灌到肚子里容易得病。呆不惯,过几天我再送你回去。”

    石秀秀抬起泪眼说:“我不回去。”

    “那你哭什么?”

    “要是我家住在这个地方,我爸妈和弟弟就不会死。”

    石秀秀哭得越发伤心。

    沙万里把石秀秀拉到胸前,为她挡着风。石秀秀趴在沙万里的怀里,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

    沙万里背起自己的行李,把石秀秀的旅行包扛在肩上,感觉还挺沉,歪着头问道:“你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石秀秀说:“我把能带来的都带来了。”

    这可是她的全部家当。沙万里拉起她的一只手,轻叹了一声说:“你也不怕我把你扔到大漠里喂狼。”

    石秀秀说:“你就是头大灰狼。”

    像只兔子似的,在沙万里身边跳来跳去。

    二十多里的沙石路,对于他俩来说并不算远。一路说说笑笑,翻过一个平缓的沙丘,远远的已能望见村口的老核桃树。

    沙万里放下石秀秀的手,一指前方说:“你看,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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