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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飞沙走石》之五沙里屯

    冉冉的热气由地表向上升腾着,似气非气,似雾非雾。远处的景物在热气中,幻境般地缥缈着。

    沙柳吐出嫩黄的细叶,枯干暗红的枝条变得柔软青绿。蛰伏了一冬的草根,在雪水的滋润下,急不可耐地渲染着一片片的浅绿。

    老河套里蓄满了清冽的雪水,像一条真正的小河环绕着沙里屯。被冰雪覆盖了四个多月的荒原,似乎在一夜之间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羊儿在荒原上撒开四蹄,羊群里飘散着刺鼻的膻骚的气味。顶着一对弯弯的粗大犄角,下巴上扬着一绺长长胡须的种羊,在羊群中追逐着渴望已久的气味,粗暴地试图去征服着散发气味的母羊。无奈肚皮下被主人吊着一块皮子,只能做着无用功,母羊不耐烦地跳跃着逃离。

    羊群在躁动与亢奋不安中,向荒原深处前行。

    沙万里身穿迷彩服,围着黑色头巾走在羊群的前面,临时充当起领头羊的角色。

    从冬到春,羊群产下二十几只小羊羔,将为家庭增加一笔新的财富,也意味着新一轮的繁殖期的到来。他要带着羊群远行,找到一只没有血缘关系的种羊,继续优化扩大种群。

    石秀秀跟在羊群的后面,照看着那二十几只雪白的毛绒绒的小羊羔。她学着沙万里的样子,围着一条粉色的线围巾,穿一身掉色的旧运动服,又肥又长很不合体。很明显不是她自己的衣服。

    一大早,爹娘赶着毛驴车往地里送粪,沙万里要带着她去放羊。她脱下年前买的新衣裤,换上自己以前的旧衣服,却发现所有的衣裤都短了一大截,衬衣衬裤也瘦了,紧紧地绷在身上。

    她愣愣地站在里屋的炕上,忽然间意识到有可能是自己长高了长胖了,冲着院子里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万里,你快进来呀。”

    正在等着石秀秀,准备出发的沙万里闻声进屋,问道:“怎么了?”

    石秀秀说:“我以前的衣服都小了,你看看,穿不了了。”

    沙万里略显惊讶地端详着石秀秀。脱去捂得严严实实的冬装,他发现石秀秀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头发变黑了脸色红润了不说,胳膊腿儿圆圆的见着肉了,虽不像沙柳那样丰满,至少也有了少女的模样。

    他笑道:“说你是个孩子还不承认,成年人哪有长身体的?”

    石秀秀惊喜地说:“真的吗?你抱抱我,看我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沙万里站在炕沿边,搂住石秀秀的双腿,把她抱起来掂了掂,确实比以前沉了许多。放下石秀秀,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上中学时的旧运动服让她穿上:“你先将就着,有空带你去买新衣服。”

    石秀秀光脚跳下地跟沙万里比身高,头顶已经够到沙万里的下巴,至少长高了半个头。

    沙万里习惯性地揉揉她的脑袋,肯定地说:“你真的长高长胖了。”

    石秀秀不满地晃着头:“还把我当小孩?”

    沙万里有意回避类似的话题,他说:“时候不早了,收拾好了赶紧走吧。”

    石秀秀噘着嘴,嘟嘟囔囔地跟着沙万里赶着羊群走出家门。长了身体固然欣喜万分,沙万里仍不肯接纳她的情感,也是不大不小的烦恼。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很自然地融入到这个家庭。从走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她就跟着沙万里叫爹叫娘,两位老人也很高兴地接受了。

    去年回家的当天,爹杀了一只羊,屋里屋外飘着诱人的肉香。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肉,更没见过把整盘子的肉端上桌来。

    以前家里缺粮,人都吃不饱,哪有闲粮养猪,偶尔买过一点肉,也都落在弟弟的嘴里。为了那一点点身体急需的蛋白质,她上山捉蚂蚱烤着吃,如果能逮到一只大山鼠,无疑就跟过年一般。

    如今第一次端人家的饭碗,面对一大桌子的羊肉羊汤,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食欲和馋虫。身旁的娘不断地往她碗里夹肉,她一个劲地说够了够了。

    对面坐的沙万里,笑着对她说:“来都来了还客气什么?解放军叔叔知道你的饭量。”

    她开心地笑着,比吃肉都香。

    吃了羊肉喝了羊汤,身子暖暖的。晚上,娘给她拿出一床新被褥,陪她睡在里屋。有了娘的陪伴,她吃得香睡得踏实。跟娘学剪羊毛梳羊绒,照看小羊羔,抢着干自己会干的活,也把自己的经历和心里的苦跟娘诉说。

    娘听了,搂着她落泪:“可怜的孩子。”

    她也对着娘流泪。重新找回的亲情,让她认定这就是自己的亲娘,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地转暖,有一天,娘既神秘又郑重地对问她:“以后娘就不陪你睡觉了,娘再给你找个伴,行吗?”

    她明白娘的意思,不禁羞红了脸。

    可沙万里宁肯跟爹娘睡在一铺炕上,也不肯搬到里屋跟她睡在一起。

    爹娘睡在外屋的炕头,沙万里睡在外屋的炕梢,她睡在里屋的炕头。里外屋地上相通,只在炕上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一墙之隔却像隔着一座大山,怎么也翻不过去。

    孤零零地睡了几个晚上后,她耍起小性来,像耗子挠门一样挠着墙壁。

    沙万里从外屋探过半拉身子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耗子精了?”

    她欠起身子故伎重演:“我害怕,睡不着。”

    沙万里伸手把她按倒在枕头上:“别闹人,好好睡觉。”

    总是把她当成小孩,让她气恼得不行。

    二十几只小羊羔,跟石秀秀一样,也是第一次走进茫茫大漠。面对空旷辽阔的陌生世界,兴奋而好奇地撒着欢,一路上不停地奔跑跳跃着。

    石秀秀也跟着跑来跑去,把试图脱离羊群的小羊羔给赶回来。

    沙万里回头对她说:“小羊羔会自己跟上来,你只管看住别跑丢了就行。你这样跑来跑去,用不上半天功夫就会累得走不动路。”

    石秀秀说:“走不动就让你背着。”

    沙万里说:“走不动你就跟狼作伴去。”

    石秀秀喊道:“你敢,娘饶不了你。”

    沙万里会心地笑着。

    应该说,石秀秀是在战友们的怂恿鼓动下,冒险跟他来到沙里屯,他也是首先站在同情的角度上,被迫接受这个事实。万没想到她会跟娘亲,走坐形影不离。

    回家的当天,娘躲避着着石秀秀笑吟吟地问他:“你给我领回一个童养媳,我还得再养几年?”

    他对娘说:“娘啊,你把她当成什么人都行,哪怕是你的亲闺女,千万别把她当成是你的儿媳妇。”

    娘问:“你心里还想着沙柳?”

    他说:“不想,我想她干什么?”

    娘并不相信:“别想了傻儿子,个人有个人的缘分。”

    他不想再跟任何人提起沙柳,岔开话题简单地跟娘讲了石秀秀的不幸遭遇。他说:“她没有亲人了,我总不能扔下她不管吧?”

    娘说:“你做得对,娘心里有数了。”

    他抱着娘的肩头说:“你别操心了,顺其自然吧。”

    他的主要心思还不在这上面。离家这几年,爹娘明显地苍老了许多,爹的后背已有些驼,娘的头发也白了一大半,自己应该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了。

    吃饭时,他拿出给爹买的白酒,第一次跟爹平等地对饮。他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接过了爹肩上的担子。

    他来到乡武装部办理了相关的手续,领取了退伍军人安置费,马不停蹄地赶往县城,傍晚时扛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回到家里。

    虽然只能收到三四个台,画面也不是太清晰,也足以给整个沙里屯带来欢乐。

    夜幕降临,家里的炕上地下坐满了人,眼睛盯着电视机,从新闻联播看到再见,啧啧称奇,那情景不亚于召开村民大会。

    爹显得尤为兴奋,忙里忙外端茶倒水,心满意足地跟大家说说笑笑。沙里屯人心散了,又搬走了几户人家,一台电视机能把大家重新聚拢在一起,了解沙里屯以外的世界,他这个手下没有多少村民的村长,多少找回了一点当村长的感觉。

    爹也因此赞赏他:“你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石秀秀也没有看过电视,在众多的陌生人面前,她抱着家里的大花猫,自己像个小猫咪偎在娘的身旁,眼睛却跟随着沙万里转来转去。

    后来沙万里发现,石秀秀适应环境的能力特别强。转眼进入冬季,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荒漠,刮再大的风也扬不起沙尘,也给明年的春天带来充足的雪水。

    娘对石秀秀说:“奇怪了,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难道是你带来的吗?”

    石秀秀高兴地不得了,跟着他清扫屋顶院子和街上的积雪,再用毛驴车送到地里去。在沙里屯,雨水雪水都不能轻易地浪费。

    干完了活,石秀秀头上冒着热气。回到家里,她用菜刀从水缸壁上砍下厚厚的冰块,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咬着,津津有味,看得他都跟着打寒战。

    娘见到了一把夺下,递过一杯热水说:“女人不能吃太凉的东西。”

    随着小羊羔接二连三地产下来,家里也忙开了,晚上怕冻死抱到空闲的西屋,生上火炉子。石秀秀跟娘轮流着守夜,每一只羊羔都安然地度过严酷的冬季,长得壮壮实实活蹦乱跳。

    娘因此断言说:“咱家今年肯定有喜事。”

    春节前,娘带着石秀秀坐着爹的毛驴车去赶大集,给石秀秀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服,比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上心。

    那天晚上,娘抱着自己的被褥回到外屋,他问娘:“我睡哪?”

    娘眨着眼睛说:“你爱睡哪睡哪,你睡在羊圈里我都不管。”

    他在炕梢铺下自己的被褥,脱衣躺下。娘一笤帚疙瘩打过来:“别睡在我炕上。”

    他把被蒙在头上,不动地方。他明白娘的意思,可他始终不能确定,石秀秀会不会长久地在沙里屯生活下去。沙柳怎么样,跟自己感情那么深,最终不还是一去不返?

    今天沙万里带石秀秀出来,主要是想让她熟悉周边的环境,让她全面地了解以后所要面对的生活。石秀秀并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她的到来给家里带来很多的欢乐,也减轻了爹娘的很多负担,对他更是一心一意。

    他只是越不过心里的那道坎:环境是能改变人的。

    接近正午时分,他们遇到了另外的一群羊。沙万里与对方交谈,互相查看了对方的种羊都满意后,临时交换了种羊。

    肚皮下吊着的那块皮子解下后,犹如解除了枷锁的种羊,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羊群里行使原始的权力,荒原上回荡着狂野的欢叫声。

    沙万里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该让石秀秀见到这种粗野的场面。

    他挡在石秀秀的身前,把她的身子扭过去:“走了一上午,你找个地方歇歇去。”

    石秀秀把身子扭过来说:“我不累。”

    沙万里说:“不累也躲到一边去,没什么好看的。”

    石秀秀不满地说:“我偏看,我就看。有的人还没有那头公羊懂事儿......”

    沙万里用自己的大手捂住石秀秀的小嘴,石秀秀晃动着头试图挣脱,挣脱不了就用牙齿啃咬沙万里的手掌。

    沙万里把她推到一簇沙柳丛后,按她坐下,命令道:“老实听话,不然以后不带你出来。”

    种羊完成了使命,羊群安静了下来,悠然自得地啃食着枯草。沙万里回到石秀秀的身边,坐在沙地上吃了干粮,稍作休息。

    深蓝的天空悬浮着几朵懒散的白云,洁净的没有一丝尘埃,暖风无声无息地流过广袤的荒原,荒原不吵不闹平静得像个懂事的孩子。

    石秀秀倒在沙万里的怀里微闭着眼睛,沙万里顺手搂着石秀秀的肩膀,端详着这张孩子般的小脸,如在梦中。

    心中的柔情似这正午的荒原,温度已升到了顶点。他俯下身子,把那张饥渴的小嘴含在自己的嘴里。

    突然而又水到渠成,一瞬间,天地间寂然无声,唯有涓涓细流流淌在心间。久远的呼唤有了回音,泪水流成了甘泉;连绵起伏的荒原,目光也不再只为一处风景停留。

    沙万里想起自己曾经问过沙柳:“亲嘴是啥滋味?”沙柳没能给他答案。现在他知道亲嘴是啥滋味了:亲嘴就是把自己的心吐出来,再把对方的心吸到自己的胸膛里。

    石秀秀缓缓地松开嘴,脸上挂着泪痕,仰着脸细声问道:“晚上一起睡?”

    沙万里怜爱地揉了揉那颗小脑袋,目光沉静:“一起睡。”

    第二年的春天,石秀秀生下一个男孩。沙福久亲自跑到乡政府给孙子上户口,自作主张给孙子起名叫沙洲,取沙漠里的绿洲的意思。

    沙洲的出生,意味着沙里屯后继有人。沙里屯只剩下几户人家,人们已对沙里屯彻底地失去了信心。政府投资建防护林,把沙里屯甩在了防护林以外,完全放弃了沙里屯。

    沙福久不甘心,一次次跑到乡里申请资金,人家的答复是:专款专用,重点资金要用在重点项目上。

    沙福久不甘心,自掏腰包买树苗。每年的春天,都带着家人在老河套一带种草栽树,想凭一己之力拯救沙里屯。

    沙洲三岁那年,天气大旱,整整一年没下过一场透雨,老河套里没有一滴水,草地退化小树枯死,秋季颗粒无收。

    熬过漫长寒冷干燥孤寂的冬天,春天的到来也没能带来多少希望。冬无雪春无雨,旱情进一步扩大,大风肆虐着扬起沙尘,白天刮晚上刮。

    老河套几乎被沙子填平,沙柳丛摇摆着枯干僵硬的枝条,没有任何返青的迹象。

    生存的压力迫使人们陆续地搬走,偌大的沙里屯,只剩下沙福久一家还在坚守者。

    沙福久孤独无助地站在老河套的沙岗上,风沙抽打着沧桑无望的脸,挂满沙尘的眼睛浑浊而茫然。老天爷要灭沙里屯,谁也挡不住了——这是沙福远临走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那天也是在老河套,他踌躇满志地巡视着他的草地,沙福远找到他,默默地跟在他的身边。他站住,望着沙里屯说:“有话你就直说。”

    沙福远说:“早些年是我误会了你,这些年我骂你的那些话也不是完全针对你。你为沙里屯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眼睛不瞎,我打心眼里佩服。”

    他说:“我只图个问心无愧。”

    沙福远说:“沙里屯没有希望了。沙里屯原先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你我心里都清楚。别太固执了,早作打算早想辙。”

    他说:“沙里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放弃沙里屯,沙里屯作为一个行政村就还存在。”

    沙福远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蹲在地上抽出一根草茎,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末了只说了一句:“我要搬走了,帮不上你了。”

    哪怕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谁又愿意背井离乡?他理解沙福远,理解所有搬出沙里屯的人。可他不能走,他心里还有一口气在:老天爷再无情,我也不能服输。

    沙福久带着一身的沙尘回到家里,跟老伴商量了一下,疲惫地对沙万里和石秀秀说:“你们搬走吧,我和你娘留下。”

    石秀秀对娘说:“一起搬走多好。”

    娘说:“住一辈子了,舍不得。”

    沙万里说:“我们也不走。”

    晚上睡觉时,石秀秀对沙万里说:“你得想办法让爹娘跟咱们一起搬走。”

    沙万里无奈地说:“你不了解爹,他是不会搬走的。”

    “咱们真的也不搬走?”

    “总不能把爹娘扔在沙里屯不管不顾吧?再说往哪儿搬?”

    “往哪儿搬都行,沙里屯还能住下去吗?这几年,咱家买树苗扔进去多少钱,活了几棵树?还不都是白瞎了?你不为我着想,也该为沙洲着想,以后上学怎么办?你就忍心让沙洲在这种环境里长大?”

    “你别来烦我行不行?”

    “我没烦你倒先烦起来了,你不走,我带着沙洲走。”

    两个人第一次起了争执,惊动了爹娘。娘站在门外说:“别吵吵了,你们搬走,我和你爹不用你们操心。”

    石秀秀赌气搂着沙洲睡,把沙万里晾在了一边。

    第二天一大早,沙万里依旧赶着羊群出发。石秀秀给沙万里备好水和干粮送他出门,进屋喊沙洲起来吃饭,发现沙洲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咳嗽不止。

    石秀秀害怕了,这跟自己那年烧成肺炎的症状一模一样,赶忙让爹套上毛驴车把沙洲送到乡卫生院。

    大夫给沙洲打了退烧消炎针,不敢确定能否见效:“孩子太小,病情来得突然,咱这里条件设施都不行,最好是到县医院确诊一下。”

    决不能让沙洲经受跟自己一样的痛苦,石秀秀决定马上去县医院。沙福久怕石秀秀带的钱不够,到乡政府找熟人借了两千块钱给她揣上,还是不大放心:“你一个人能行吗?”

    石秀秀抱着沙洲说:“放心吧爹,我能行。”

    坐上汽车赶往县城,县医院的大夫诊断为呼吸道感染引起了高烧,住院治疗。输液后沙洲出了一身的汗,体温很快恢复正常。

    大夫说还得观察一个晚上,只要明天早晨不反复就可以出院。石秀秀这才放心。

    平稳地度过一个晚上,石秀秀拿上大夫开的口服药,领着沙洲走出医院的大门。医院旁是一家浴池,看见浴池两个字,石秀秀感到皮肤发紧身子发痒。

    整整一个冬季,人畜饮水困难,除了洗脸洗脚,身上没沾过一滴水,长满了铁锈般的污垢。一家老小的身上,都有一股难闻的怪味。

    诊病的时候,大夫戴着口罩还皱着眉,很含蓄地对石秀秀说:“要注意个人卫生才能少生病。”

    石秀秀的脸火辣辣的。

    石秀秀领着沙洲进了浴池,又是泡又是搓,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洗去积攒了一冬的污垢。一身轻松地来到汽车站准备回家,迎面的火车站让石秀秀临时改变了主意。

    火车站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沙洲的这次生病,也让她坚定了离开沙里屯的决心。爹娘不离开沙里屯,沙万里也不会离开,自己和孩子就得跟着遭罪。

    石砬子还有三间房,带着沙洲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逼着沙万里离开沙里屯。这样想着,毫不迟疑地走进火车站。

    沙洲问她:“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石秀秀说:“娘带你去一个有山有水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沙洲拍着小手高兴地说:“好。”

    石秀秀抱着沙洲登上火车的时候,沙万里正在县城四处寻找她。沙洲病了他很不放心,一大早坐车来到县城,到县医院一打听,大夫说那个孩子病好了,一大早出院了。

    沙万里先去了汽车站,又去了商场。小县城就那么腚大的地方,找了几圈,快到中午了也没有见到石秀秀和沙洲的影子,料想一定是石秀秀抱着孩子坐早班车回家了。

    他不慌不忙地吃了点东西,买了一些日用品才坐车回家。回到家里一看,石秀秀并没有回来,心里咯噔地一沉。

    娘急急地说:“秀秀一个人抱着孩子能去哪里?”

    沙万里说:“昨晚跟我拌了几句嘴,她说要带沙洲走。不出意外,她是借着沙洲生病的机会回老家了。”

    娘埋怨道:“你也是的,你不知道她虽然做了娘,自己还是小孩子的脾气?你跟她拌什么嘴?”

    沙万里安慰娘:“也许她真的想老家了,住上一段日子气消了就会自己回来。”

    心中却很焦虑,一直以来暗自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石秀秀最终忍受不了沙漠的环境,离家出走了。

    过了一个月石秀秀还没有回来,娘坐不住了,逼着沙万里去把她娘俩接回来。

    沙万里站在火车站的售票厅里犹豫着。从当初不顾一切地跟自己来到沙里屯就可以看出,石秀秀是个想了就做不计后果的人。如果她想回来,不用找也会自己回来,如果铁了心不想再回沙里屯,就是抬上八抬大轿去接她也不会回来。

    沙万里苦恼而无奈地徘徊着。

    “我兴许还不回来了。”

    沙柳当年的话犹在耳边。沙里屯逼走了两个他心爱的女人,难道都会一去不回头?沙柳现在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分别了七八年,心里一直挂念,只是没有恰当的机会去看她。何不借着这个机会走一趟,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控制不住,乘上火车来到辽南的那个古镇,按照沙柳给他信中的地址找到了五垄地村。

    同样是初春,这里已开始春耕,树木成林,土地平整肥沃,人们在田里赶着牛悠然地犁地扶垄,空气中飘散着湿润的泥土的清香气息。

    村中的房屋错落有致,清一色的红砖青瓦,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富足的地方。从沙里屯穿来的军大衣穿不住了,脱下来搭在胳膊上,额头还是微微地见汗,温热的气候让人四肢舒展身心愉悦。

    在别人的指点下,沙万里在一户四间瓦房,用青石砌成的一人高的围墙外停下脚步。墙外栽着一排高大的杨树,已经吐出嫩黄的叶子。树下拴着两头大黄牛和三头小牛犊,红砖砌成的门楼外,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正在玩沙子。

    沙万里问道:“小朋友,沙柳是住这家吗?”

    小男孩抬头看了沙万里一眼,转身跑进院子,高喊着:“妈,有个人找你。”

    沙万里紧跟着走进院子,迎面看见沙柳从家里走出来:“谁呀?”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互相注视打量着。

    沙柳剪了粗长的辫子,留着波浪型的披肩发,脸盘较比以前白净细腻了许多,惊讶地愣在那里,一双手紧紧地攥着腰间的围裙。

    沙万里喉咙发紧,可还是叫出声来:“姐,我来看看你。”

    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如此称呼沙柳。姐字一出口,所有的一切也都放了下来。

    沙柳紧走几步来到跟前,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沙万里的肩上,眼里含着泪花:“你还知道我是你姐呀?这么多年来才想起来看姐......”

    沙万里心里酸酸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男孩问沙柳:“妈,他是谁呀?”

    “他是你舅舅。”沙柳掀起腰上的围裙,擦去眼角的泪,对小男孩说:“庄海,你到暖棚里去喊你爸回来,就说家里来客人了。”

    庄海一溜烟地跑出去。沙柳把沙万里让进屋里,顾不上说话先洗了几个苹果递给沙万里,颇为自豪地说:“你尝尝,这是姐姐自己家的苹果,每年都留三四百斤自己吃。在沙里屯,咱哪见过这个东西?”

    沙万里吃着苹果,环视着家里的摆设说:“姐夫一定很能干。”

    沙柳心里暗想,放在这个环境你会更能干,嘴上笑道:“姐就不能干了?”

    没多大功夫,庄大明回到家里,沙柳做了介绍。两个男人握着手,庄大明憨厚地说:“你不知道,你姐经常念叨你,说老家还有个堂弟,不知道结了婚没有,不知道都干些什么过得怎么样。”

    沙柳说:“你说这个干什么,真是的。”

    庄大明不说话了,帮着沙柳烧火做饭。

    一张圆木桌放到炕上,摆上八个菜,庄大明和沙万里对坐着喝酒。

    沙柳坐在沙万里的身边,不停地给他夹菜:“多吃点,这黄瓜西红柿芹菜都是姐姐家暖棚里种的,我知道在咱老家现在还吃不上这些青菜,见天的土豆加咸菜,吃得人直反胃。”

    沙万里由衷地说:“这里可比咱老家强百倍。”

    沙柳忍不住问道:“你不要瞒着姐,你这次突然来,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

    沙万里也不隐瞒,讲了自己跟石秀秀前前后后的那些事。表明自己不想去找石秀秀,想在她家躲几天,回去再跟老人撒个谎。

    沙柳听了放下筷子说:“你糊涂。就算她不想回来,你也得去把孩子要回来。孩子是咱老沙家的,凭什么让她抱走?”

    一直没怎么言语的庄大明说:“要我看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我倒是有个主意,你姐弟俩看看行不行。咱家这个地方,五垄就是一亩,所以才叫五垄地。人少地多,又靠近城里,不少人家把地租出去进城做买卖。老人故土难离,你和弟妹先过来,租房买房都可以,租点地种着,冬季建几个大棚,干好了一年也有不少的收入。日子稳定了以后,再把老人接过来。”

    沙柳对沙万里说:“你姐夫这个主意好,我看行。”

    沙万里说:“是个好办法,只怕日后会给你们添不少的麻烦。”

    庄大明说:“自家亲戚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也省得你姐见天念叨你们。”

    沙柳亲昵地打了庄大明一下,对沙万里说:“事不宜迟,姐就不留你在家里住下,吃完午饭你就走,赶紧把她娘俩接回来。”

    本来十分纠结的沙万里,没想到事情突然有了这么好的转机,心情顿时放开了,一顿饭吃的津津有味。

    他和石秀秀闹别扭,并非不想搬出沙里屯,搬来搬去还在沙漠的边缘,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如果能搬到五垄地,那就彻底不一样了。

    吃完午饭后,沙柳亲自送沙万里到火车站。买好了火车票,沙万里跟沙柳说出心里话:“你离开沙里屯是对的。”

    沙柳叹着气:“你不恨我?”

    沙万里说:“我不恨你,要恨只能恨我们生错了地方。”

    沙柳说:“我以为你会恨我一辈子,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沙万里说:“姐夫那人挺好的,看到你现在过的日子,我都眼馋。”

    沙柳这才笑了:“我看出你和弟妹的感情也很深,都是让沙里屯给闹的。见了面好好说说咱这边的情况,领过来咱都好好过日子。”

    两个人亲姐弟一般说着暖心的话。

    倒了几次车,三天后沙万里来到石砬子。当年自己亲手盖的三间石头房子,并没有住人的迹象,房门紧锁。

    找到老村长一打听,老村长说:“秀秀是领着孩子回来过,住了几天就走了。”

    沙万里一想不对呀,按照时间推算,石秀秀早该回到沙里屯,不免紧张和担心起来。

    老村长说:“秀秀说公婆待她像亲女儿一样,男人也心疼她,她就是想家了回来看看。她在这边还有很多亲戚,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不得都走走?临走时她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我保管,她要是再回来,我就让她马上回去。放心吧,她会回去的。”

    听老村长这么一说,沙万里倒不担心了,还回到老部队住了两天,跟昔日的战友叙叙旧。临走时又回了一趟石砬子,给老村长买了几瓶酒,让他多费费心,这才踏上回家的路程。

    连续多天在路上奔波,疲惫不堪,一想到生活有了新的希望,心里还是挺敞亮的。走在回沙里屯的路上,脚步也变得轻快有力。

    心想着石秀秀也该领着孩子回家了,听到要离开沙里屯到五垄地去生活,一定会欣喜万分,爹娘也会跟着高兴。

    走近村口时,老远望见娘凌乱着一头白发,站在老核桃树下向远处张望,径直跑了过去。

    一见到沙万里,娘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诉着:“儿子呀,你怎么才回来呀?快去找找你爹吧。”

    沙万里的脑袋嗡地一声,忙扶起娘:“爹怎么了?”

    听了娘的哭诉,沙万里把娘扶回家里,自己一头扎进沙漠里。石秀秀并没有回家,他也顾不上了,只想尽快找到爹。

    就在他离开沙里屯不久,一天夜里刮起了大风。沙福久担心刚栽下的小树苗,会被大风连根拔起,一大早就去了老河套。

    不料那天上午,突然刮起了更为强劲的风暴,风暴打着旋儿掠过荒漠,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风暴持续了一整天,沙福久失踪了,乡里派人寻找了几天,最后还是放弃了。

    据气象部门统计,那是一场五十年一遇的沙漠风暴,沙尘飘到了上千公里以外。人在沙漠里失踪,根本就没有生还的可能。

    沙万里也十分清楚爹的最终归宿,但至少应该找回爹的遗体。

    风暴改变了所有的地形地貌,老河套一带因为有沙柳丛的阻挡,隆起了一座座高高的沙丘,老河套已不复存在。如果没有那些沙柳丛,恐怕沙里屯也将被沙丘掩埋。

    沙万里沿着不同的方向,不断地走进沙漠的腹地。痛苦与悲伤撕咬着他的心,心中渐渐升起一股子恨意:这一切都是石秀秀一手造成的,如果自己在家,怎么会让爹失踪?

    当娘问起石秀秀时,他发着狠回答:“不知死哪去了,以后跟我再没有任何关系。”

    娘更加的伤心:“我怎么就养了一只白眼狼啊?”

    精神头也因此倒了一大半。

    沙里屯不适合居住已成事实,沙万里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寻找,尽管找到爹的希望极其渺茫。从春到秋,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地度过,每一天都漫长而无望,沙万里终于决定要带着娘离开沙里屯。

    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却一天天地萎缩着,他知道娘这是患了心病。顾生不顾死,换个环境或许会让娘好起来,不然,恐怕熬不过即将到来的冬季。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沙万里正站在老河套的沙丘上,眺望着沙里屯所在的方向。沙丘已逼近沙里屯,沙里屯寂静无声没有一丝生机,无人居住的破败的房屋如同一座座坟墓,只有村口的那棵老核桃树,还在顽强地结着果子。

    要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将埋葬在这片新生的沙漠中。他的目光越过沙里屯,投向遥远的五垄地村。

    沙万里赶着羊群回到家中,一进院门照例高喊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娘没有像往常一样推门迎出来,沙万里赶忙进屋。

    娘躺在炕上,颤颤巍巍地说:“娘起不来了,不能给你做饭了。”

    沙万里要送娘去医院,娘轻轻晃动着手无力地说:“娘要走了,不能去医院,死在医院里一把火烧成灰,没有魂了回不到沙里屯。趁娘还有口气,嘱咐你几句话。你一定要找到秀秀和沙洲,不要恨秀秀,这是你爹命里注定,怨不得别人。”

    沙万里捧着娘的双手,强忍住眼泪点头答应。娘喘息着说:“娘死后,把娘埋在村口,娘等着你爹回来。”

    在她生命最后的意识里,她回到了几十年前。她埋葬了饿死的爹娘,一个人离开家乡四处逃荒。一路要饭向北走了几个月,她饿昏在路边,一个男人用毛驴车把她拉回村里。

    村民们反对接受她落户,大家都吃不饱咋能收留外人?那个男人说,我娶她做老婆,她就不是外人。她跟那个男人一辈子都没分开过。

    当天晚上,娘怀着对亲人的思念离开了人世。沙万里遵照娘的遗言,找了几件爹平时穿过的衣服,跟娘合葬在村口老核桃树下。

    又是一年的秋天,沙万里背着石秀秀的那个帆布旅行包,久久地跪在村口的老核桃树下,跟爹娘和沙里屯告别。

    一年来,每天早上赶羊出门,走到村口他都会跟娘说一声:“娘,我出去找爹了。”

    走进荒原,他又会跟爹说:“爹,你的新家是挺大,谁都比不了,可你不能扔下娘不管,还是回来吧。”

    傍晚回到沙里屯,经过村口也会跟老核桃树唠上几句:“你都快成精了,你告诉我,秀秀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躺在炕上,闭上眼睛又会看见沙洲向自己跑来,分开了这么长的时间,还会记得爹吗?

    漫长的寻找与等待,最终没能如他所愿。他给爹娘烧了周年,变卖了家中的一切,决计再不回沙里屯。

    他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拆掉房子,房子院落还保留原样。锁上房门,把钥匙放在门旁的石板下,如同家人都出了远门。

    他对着沙里屯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拍拍老核桃树说:“你是走不了了,听天由命吧。”

    老核桃树默默地注视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它将成为沙里屯最后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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