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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满目繁华何所依

    满目繁华何所依

    2021年的冬天。这个时候,上海的街头开始挂起彩灯,大家准备着迎接新的一年。

    这是杨普格毕业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好像自己看不出和自己离开时有什么不同。他和自己的人生预设一样,三十岁之前结婚了。女儿也出生了。他第一次主动去联系初蓝。有了家和女儿,他感觉自己有着最安全的屏障,他可以放心地去面对初蓝了。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前对自己是不放心的。

    他记得毕业离开的那天,初蓝玩笑似的说,“Don’tbeastranger.”余生很长,女儿的出生更让他意识到生命的可贵。他不想他们成为陌生人。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初蓝的消息了。所以,想了很久之后,去上海前他发了邮件给初蓝。告诉她自己会来上海。他希望他们终于可以像平常朋友那样见面,吃饭,聊天,终于不再害怕不再尴尬,不再觉得周围的人会看着自己。

    然而,初蓝毫无回应。也许现在大家并不像以前那样每天收邮件。大家用的都是微信等社交网络。普格仍然最喜欢电子邮件,既有网络的简便迅捷,又没有社交网络的无孔不入和即刻回应的压力。他和初蓝的联系都是依靠电子邮件。

    他还有着初蓝的手机电话,虽然从来没有打过。他离开成都前,想好到了上海,就打电话给初蓝。当电话语音提示是已停机时,他开始不安起来。但转而想到,初蓝或许是出国了。她好像说起过。可是为什么连邮件也没有回应呢?到了上海,连着几天忙着公务,每晚查收邮件,依然是什么也没有。

    这一天的忙碌结束了,他独自走在街头。这几天傍晚他都会自己走在街头,上海的超市街头也随处可见盐源的苹果了,怎么自己上大学时好像很少见到?他想到明天终于有时间了,可以回学校直奔图书馆去找初蓝。可是,他很犹豫,因为害怕自己会是失望而归的,害怕面对没有找到初蓝自己的失落。他预感初蓝应该不在上海了,不然不会邮件没有回应,连手机也停机了。于是,他拨了乐中的手机。乐中多少有些惊讶,两人本来并无多少联系。普格故作轻松地说话,寒暄,说到他们共同认识的熟人。然后他似乎不经意地说到了初蓝。。

    普格听到电话那边忽然静止了,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乐中的语调很奇怪,她说,“你以前和初蓝会有联系吗?”

    “很少。”他觉得自己说的确实是实话。

    “哦。”

    普格感觉乐中似乎不打算就此说下去了。他害怕自己过了这一刻会没有勇气,他立刻很急迫地说:“我毕业了一直没回过上海,很想见到你们。”

    那边是沉默。

    然后他听到乐中很轻的一声叹气。

    “是有什么事情吗?”乐中的反应让他非常意外。

    然后他听到乐中似乎下定决心似的,语气很坚定:“初蓝不在了。你们都不知道。已经两年了。”

    “不在了?”他很奇怪,他没懂什么叫不在了。

    “是出国了吗?”

    “她生病了。在丽水……”

    乐中的声音变得沉下去了。

    他和乐中都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寒暄或什么都不合时宜了。两人什么都没再说就同时挂了电话。

    啊,初蓝已不在这世上了!他的震惊,来自于这个可怕的消息,来自于知道这个消息的方式,他不知道是哪一个更让自己震惊了。从电话里知道一个人离开人世,在那一刻,他痛恨电话,恨所有的现代通讯,怎么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一个人的不存在,这样的轻易,这样的理所当然。天哪!你已不在这世上两年了!两年,七百天!每一天自己都是过的很好,满足而快乐。过着自己满足且别人羡慕的生活。每一个日夜都是平安喜乐的。

    这个世界应该是很不一样了,可是他等待着,看着周围,这个世界一点变化也没有。自己一定会看上去不一样。可是路上的人没有一个多看他一眼。他感到胸口想要大声的喊出什么来,可却什么也没有。

    普格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悲伤。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悲伤。他眼前出现的是,最后的见面,他把她拽过身来时,她飘向自己的长发。此时长发似乎拂在自己脸上。那是他们最初的吻,也是最后的吻。这一生唯一的吻。他的手第一次触碰到她的长发,她的长发柔软的让他的心都颤抖。看着树叶摇曳,他才知道是微风。这时他脑海里竟然会想起,“春风它吻上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如此的不合时宜,这正是一年里最冷的季节。

    他努力的想记起这首歌。“……起一个清早和春相见。春风轻吻上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可他隐约能记起的只有在周庄的那个早晨初蓝轻哼的这两句,初蓝自己会的似乎也只有这两句吧。

    于是,他像是寻找到一条出路,一个办法,一个可以触碰到初蓝的东西,他拼命地跑回到酒店,找出这首歌,坐在那一遍又一遍地听这首歌:

    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

    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虽说是春眠不觉晓

    只有那偷懒人儿才高眠

    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

    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虽然是春光无限好

    只怕那春光老去在眼前

    趁着这春色在人间

    起一个清早和春相见

    让春风吹到我身边

    轻轻地吻上我的脸

    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

    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春天里处处花争艳

    别让那花谢一年又一年

    ……

    坐得麻了,他就躺着听,一遍又一遍。他竭力地想清楚地回忆起什么,可是他只能清楚地想起双桥的早晨,坐在豆腐摊小板凳上,看到初蓝从桥那边向自己走来时,自己的淹没一切的喜悦。那时,有初春的阳光,有清晨的微风。

    天亮了,他才发现自己不饿也不困。他去洗漱,让自己清醒,然后拿起了手机。将要拨那个电话时,他呆呆地看着手机一会儿,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在电话里听到过初蓝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人,走了千万里路,来到了世界之巅,世界最高的信号塔下,也曾这样看着自己的手机,周围所有人都在用各种语言打给自己至亲至爱之人,而她只能是就这样看着。

    乐中的电话通了,普格问她有没有空,还是很想见一面。他自己也很奇怪自己的平静和客套。

    乐中和昨天一样意外,再接到普格的电话,不知道是因为太早,还是因为没想到他会再来电话。“华山路有家夏朵,我要开完会才能过去。可能要晚上七八点了。”

    “我等你。”

    一整个白天,普格只能游荡在这个城市,这个曾经承载了自己的爱情的城市。游荡了大半天之后,他才有勇气走回到他们共同熟悉的地方。毕业后第一次,他回到自己的学校,回到自己的宿舍楼下,回到初蓝的宿舍楼下,回到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上。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十年!十年过去了!整整十年啊!走在路上,他才发现,自己的记忆是那么的清楚。他曾经以为自己都忘记了。他曾经以为,自己把记忆埋葬了,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他埋得那么深,以至于深深的种在他心底,无法消除。他以为,自己思念的只是一个人而已,现在他知道了,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楚的在眼前。她的笑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自己在这里的每一次微笑。记忆打开,他居然觉得心里是甜甜的,是一种只有他们两人共有的甜蜜。这时他忽然觉得咸咸的,这时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泪水。他希望可以回到那个时候。他这才意识到,他再也没有那么快乐过了,因为他记得,那时自己一直在笑着。

    乐中进来时,普格已经坐了很久了。

    “你是没睡好吗?”

    “出差总是比较累。”

    沉默了片刻。

    “是什么时候?”

    乐中很意外普格就这样直接问到初蓝。

    “一九年十月。十月的时候我陪她回校园走了走。校园里还是一样的。还去食堂吃了饭。没有见到谁。我是说我们都认识的人。在食堂我们正好遇到我的好多个师弟师妹,英语法语德语专业的一堆人。叽叽喳喳,初蓝很开心,说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她们周末都在忙着做志愿者,要去豫园和城隍庙,准备十一月的外事活动。初蓝说,那肯定很热闹,到时去看看。没想到,没有等到十一月。其实,一八年夏天就发现和确诊了,好像是五月吧。”乐中停了停。“后来,十一月天气好的时候,我和罗伯特带着孩子去豫园和城隍庙玩了。你不知道,以前她在的时候我们就很喜欢去逛城隍庙。”

    乐中想起很久以前,她和初蓝都是学生的时候,正月十五元宵节去看城隍庙的灯会,她从没想到过,灯火繁华里那个和自己一起举着比脑袋还大的棉花糖的女孩现在已不在这人世间了。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和一个多年不见没有多少联系的人坐在这回忆初蓝。

    “我没想到你会过来。”

    普格忽然明白,为什么三年前初蓝会忽然出现在成都。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过告诉自己吧。她不会用自己行将逝去的生命来乞求爱情。她更不愿意给他增加哪怕一点点压力。她不愿意爱情里哪怕有一点点不愿意,一点点迟疑。更不愿意影响他美好的人生预期。原来,她只是来与他告别的。

    乐中停了一下:“因为初蓝原来打算过出国,大家以为她出国了。她说她更愿意大家以为她是好好活着的。其实,我开始也是不知道的。我后来才想起来,有一次我打电话给她,她说起正在看一部姚晨的电影。我只是随口问是什么电影,她说,《送我上青云》。她没说好看不好看什么的,我转头就忘了。她去了之后我才忽然想起,才明白过来。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有勇气去看。到了后来,是初蓝的妈妈打电话跟我说的。她说,只是老人家陪着她不好,希望我让初蓝在最后的时光里想着的是青春岁月和快乐时光。”乐中说到快乐时光时,眼睛开始湿了。

    她要了一杯红酒。“我需要喝一点酒。你不喝吗?”

    “我不会喝酒。”

    乐中似乎打开了回忆。

    “以前初蓝在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喝一点点红酒。我还记得就是一二年莫言获诺贝尔奖那天,我们,还有罗伯特,开了好几瓶红酒庆祝呢。好像从那时起,初蓝就会买不同的红酒,放在书柜上。挺好笑的,初蓝说她以后每个瑞典国庆日都要放一瓶红酒在书柜上,等着下一次中国得诺奖呢。”

    “瑞典国庆日?”

    “对啊,就是六月六号。初蓝还开玩笑说这是好日子。”乐中想着就微笑起来。

    乐中大概是感觉到普格的沉默,也静下来。

    “那是我的生日。”他忽然抬头看着她。

    “你的生日?”乐中不明白。

    “六月六号。”

    乐中还是没有明白普格要说的是什么。普格依然看着她。这时,乐中从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刹那间,所有的东西涌上来,她说不出话来。停留在自己的震惊里。

    “你们?”

    “一八年十一月她来了成都。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那时那么突然去了成都。”

    乐中觉得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去了成都,初蓝当时没告诉你她已经……”

    普格摇头,两人默然。两人都很清楚:初蓝是不会的。她做不到。

    “她是不忍心你为难吧。”乐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们俩这么好,她会告诉你,至少在她……”普格发现自己很艰难地说出来“在她最后的时候”。

    乐中说:“我想,是她把你看得太重了吧,不愿意有一点点对你不好。”她说到“重”这个字的时候,心里酸楚的无以复加,觉得自己像是胸口被堵住了,难过得要哭,可却哭不出来。一个晚上都在回忆初蓝,她也没有想到会哭。过去两年了,她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初蓝是怀着怎样的思念却无法言说,带着怎样的遗憾离开人世的。

    乐中告诉普格:“初蓝病到最后,说,其实生离和死别又有什么不同呢?所以不用难过了。那时我想是为了安慰我吧。她说,注定是生病,不是这个,也会是那个。我说,胡说,哪有人必定生病的?初蓝说,人都有自己的致命的东西,所谓阿喀琉斯之踵,也许人人都有吧。我到此刻才明白她说的什么。”

    “后来,后来你们说了些什么?”

    乐中明白,他想知道初蓝最后的话。

    “其实,没有什么。都是些小事。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就是看看书,跟我就是闲聊。我现在回头去想,那时她想的都是好的事情吧。回想我们去苏州的时候,逛寒山寺,平江路。初蓝说,很喜欢观前街,挂满了灯笼,有一种太平盛世的繁华气象,让人满心欢喜。初蓝去苏州太多次了,她喜欢的就是小桥流水,青砖黛瓦。还说想去意大利,去西西里,去佛罗伦萨看比萨斜塔。还问我十四行诗的一些问题,她那时好像还会读勃朗宁的诗。那些书,她妈妈都送给我做纪念了……”

    说到这里,乐中好像平静下来了。

    沉默许久。

    乐中看着普格,心中不忍:“已经过去两年了。你也不必太……”

    “我现在最难过的是,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

    “Loveiswordtoooftenprofaned.”

    “嗯?”

    “人们太轻易地说爱了。”

    人生如果有如果,沧海又何至于变成桑田?

    依然沉默。

    “你怎么样呢?前两年好像听刘明亮说你结婚了。”

    “是。”

    “有孩子了吗?”

    “有个女儿。”

    从夏朵出来。冬夜的街头,寥落空寂。乐中看着普格走了。灯火未阑人散。

    乐中默默地走回家。她走进书房,书柜的最上层放着初蓝留下来的书。从初蓝离开,她只是郑重地放在书柜上,悲伤使她从未有勇气去打开。乐中把其中一本拿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初蓝曾经热爱的书页来怀念自己的朋友。当她一页一页翻去时,忽然停在了一个地方:

    我们俩的灵魂昂然站起,

    挺然而立,

    面面相对,默默无语,

    愈靠愈近,

    直到伸长的翅膀爆出来火花…

    有个地方可以容身并且相爱,哪怕一天也行,

    哪怕一天之后便是黑暗一片,到了死期。

    乐中看到“有个地方可以容身并且相爱,哪怕一天也行”,被划出来了线,没有用笔,没有任何颜色,大约是不想流露什么,像是用手指刻画出来的。像是不止一次的划过,因为那线不止一条。

    这时她才看到页面上都是泪水干了的痕迹。她酸楚得无以复加,她责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发现。可是她也知道,即使自己之前看到,也会以为只不过是水,无意中不小心倾洒的水。她机械地翻到下一页,没有手指刻划的痕迹了,可上面写着四个字:割舍之泪,她赶紧翻到下一页,依然写着同样的四个字:割舍之泪,她飞快地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每一页都写着割舍之泪,割舍之泪,割舍之泪……每一页,都不复平整,都因干过的泪水而有着微微的皱痕。这时她听到自己放声大哭。罗伯特闻声而来,她紧抱着他,发现自己在颤抖地摇着他,罗伯特听到乐中叫着初蓝的名字,“天哪,天哪。”

    她想到初蓝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在那样的思念中却不可以倾诉,她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曾为她做。她想到她的煎熬,心痛得无以复加。在乐中平静下来之后,翻着书页,她向罗伯特诉说着,那过去的二十年的时光,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震撼不已,感叹不已。

    将至天明。

    “他们可以相爱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爱情,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

    “爱情就是两颗心碰撞在一起,形成一个叫做爱情的东西,它独立地游离于世界之外。它也许在空中飘荡,孤独,不得安定,不得落地,也许很久以后,也许不用很久,它最终在风中吹散,甚或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就像普格和初蓝。也许落在地上,落在可靠的地上,得到一个人们可以看到的结果。就像你和我,也就是大多数人的爱情。”

    “爱情的本质就是精神的,唯美的。它寄居在我们的生活空间里,但是它又游离在我们的日常情境之外。所以,他们是相爱的。他们只是不在一起的相爱。”

    “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分开他们的东西太多了。”

    “可那些东西不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吗?”

    “不,无形胜有形。没有人是生活在真空里的。你忘了吗?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

    天亮了,乐中把书包起来,打了快递公司的电话。她在书里夹了一张纸,写着:既然你愿意告诉我,我想这本书还是应该寄给你。“

    2022年的第一天。

    普格和女儿一起做可爱的手作卡通台历。

    女儿开始翻页:“六一儿童节在哪里?”

    他帮女儿找到儿童节指给她看。

    “我最想过儿童节了。爸爸最想过哪一个节?”

    他亲吻着女儿柔得让他心里软软的头发,对着女儿的头发说着“情人节”,可所有的声音都埋在女儿的头发里。

    女儿什么也没听到,继续问道:“哪一个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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