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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饮酒黄垆下

    王戎下车来,走向那昔日的黄公酒垆。夕阳已斜在半山,余晖映在他的脸上,温柔地抹上一层暖融融的橘红色,让他看上去竟好似年轻了十几岁。他深吸了一口傍晚的空气,和暖中带着一点夜色的风凉,恍然间竟有种微醺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醉卧酣眠竹林下的日子。

    竹林七贤里,他是最难喝醉的人,大概是年轻身体好,也不知什么是愁的滋味。他总是看着友人们喝到天昏地暗时,一个个不胜酒力,形象全无地栽倒在地……除了嵇康。他醉得很好看,一反平时那玉人般冷冰冰的姿态,喝了酒后一步三颠,骤然生动起来,兴致好时还会弹琴,简直好看极了,所以大家都喜欢灌他。

    然而饮酒不过小醉,刘伶虽是此中翘楚,却不似嵇康那般大醉,他想溺死在自己的理想国中,若有人要逼他醒来,睁眼的那天就是死亡。

    王戎看得出这个苗头,但没有去叫醒他。这世间本来人各有志,更何况,玉山之将崩,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风流盛事,谁也陪伴不了,谁也阻止不了。

    嵇叔夜独行在毁灭的大道上,他的身影是那么萧瑟,气概是那么孤绝,就连刽子手也不曾正眼看过。可他却有无数倾心的知音,三千太学生是,竹林之友是,广陵散是,就连铁匠打铁时那呼呼作响的风箱,都在聆听。

    只有留下的人,才最孤独。王戎不免叹息,他甚至连一封傲气纵横的绝交书都没有得到。

    行刑的那天,王戎没有去看,他怕一不小心陷入某种悲戚的心情里无法自拔。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他甚至早早买好了酒肉,打算尽快吃饱喝足然后蒙头大睡。可奇怪的是,那酒一入口竟出奇的苦涩,滚烫的液体烧灼着喉头心间,烧得眼睛都热了。他咽不下去,把酒全吐了出来,连带着早上吃的东西也通通吐了个干净。

    日影西斜,他仿佛能听到残风里挥洒的琴声,那必是嵇叔夜最喜爱的广陵散。心脏反常地狂跳起来,仿佛在胸腔里待得不称意,将要激越而出随什么人而去似的。王戎坐倒在地,捂住心口那滚烫的地方,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平静下来。

    嵇康死后不久,一天晚上,向秀来找他喝酒。

    他其实已经醉了八分,却还死拉着王戎的袖子不肯放手,只说“醉了也不解愁,还要再喝!”

    从向秀那迷迷糊糊的言语间,王戎知道他那天见过了司马昭。

    “你不是想做许由吗?如今为何而来呢?”

    王戎问他怎么回答的,但向秀不肯再重复,只说这是他一生中说过的最大的谎言,让他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都是个自欺欺人的梦。

    “伯牙已去,子期何存?子期何存?”他不停地念叨着这一句。

    向子期已经不在了。

    王戎沉默不语,甚至也没有陪他多喝几杯,今日之事并非不可预料,他也猜得出向秀是怎么回答司马昭的,不然就不会安然坐在这里了。

    后来向秀再也没有来找他喝酒,他似乎决定静下心来与自己慢慢折磨,也许斗争到某一天终于能够求得一个和解。

    阮籍不久后也同嵇康一起去了,也不知往生之路,走的还是不是同一条。

    王戎与他是忘年之交,游处的时日虽不多,却正正是快意无比的。后来阮籍进了官,心不在焉地挂着头衔,话说得越来越少,酒喝得越来越多,一味放浪形骸。可王戎能看进他的眼睛,看懂里面那无比清醒的微光,他们两人本来相似,只不过一个装醉,一个不装而已。

    王戎想阮籍也一定能看得清自己,看透了他这个败意之俗物,却依然愿意与他做朋友,以他为解语之人。

    这也无碍,生活总要继续,饮酒伤身,治丧破财,两样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会像向秀那样,内心痛苦煎熬千刀万剐,世事本就如此,何苦与自己过不去?他也不会像阮籍那样,提心吊胆故作狂态,人生何处不是战场,又能逃去哪里?他王濬冲是聪明人,从小就很聪明,知道只有把自己养成苦涩的果子,才能免去被攀折的命运。

    王戎在酒垆前默立了一会,不发一语。裴頠也从后车里下来,看看是什么事让王戎停住了脚步。当垆的年轻女子见有客人,快步迎了出来,王戎见她面貌觉得极为眼熟,回想一下,忆起这与三十年前的老板娘生得一模一样,想必是亲生女儿了。当时年轻,见老板娘生得俏丽,忍不住便开了几句玩笑,不想一晃眼,女儿都这么大了。

    再不是能开玩笑的年纪了。

    裴頠环视一圈,略有些不解道:“岳父大人?今晚还有家宴,美酒自然不会少的。”

    王戎微一点头表示了然,却道:“早年我曾与嵇叔夜,阮嗣宗在此饮酒,今日旧地重游,而故交不复存也。”他说的很淡然,好似并不很伤心。裴頠听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王戎虽则任性,骨子里却是精明通透的,平日里极少说起这样敏感的话。

    像是看出女婿心中所想,王戎接着道:“竹林之游,必不能久,本是意料之中事。故人去后,独我为时势所羁,往日已逝,杳不可追,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拎酒来的女子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似乎也有熟悉之感,她想了一会,那双眼睛“灿灿如岩下电”,不会是别人……她惊喜道:“可是王公子王濬冲?”

    裴頠看向王戎,有些惊讶他这个酒家女子怎会识得他,王戎只略一颔首,并不显出自己也认出了对方。

    那女子望了一眼两人身后马车,暗暗奇道,这样的大官竟然独自出行而无侍从跟随,又一瞥身后,见父亲没有出来,便小心翼翼地道:“我叫阿桃,听母亲说过公子风采,从小就十分仰慕,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裴頠用眼神劝王戎不必多作纠缠,却不料他不为所动,反而直视着酒家女道:

    “你说。”

    “我母亲最喜爱的便是文人雅士之风,只恨自己才学浅薄……今日若能得王公子墨宝一件,也算了母亲一桩心愿。”

    她一直用着公子的称呼,仿佛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令酒家女倾倒的年轻人。

    王戎略一沉吟,点头同意了。然而他却没有排开平日里论文习字的架势,只要了一支普通的笔,点了粗炭作墨,信手便在酒垆里灰黄的土壁上挥毫:

    饮酒黄垆下,相与竹林间。

    昔人随风去,岁月自遐迁。

    咫尺渺茫处,山川一何远。

    莫学风流子,零落不忍见。

    诗的意思很浅显,任谁都能看明白,阿桃却怔住了。素有盛名的王濬冲,让母亲心心念念的风流人物,叫人莫学风流。

    墨迹深深地陷入墙面,仿佛皱着的眉头,越是忧思越是难解。阿桃回过神来,只见那两人的已马车在轱辘轱辘的声响中渐渐远去,正向着那落寞的夕阳,几缕零落的余晖拖在地上,把孤独的车辙拉得很长很长。

    河阳县,洛水河畔,暖阳高照,一队人骑马沿着山路逶迤前行。

    过了一段青石堆砌的桥,悠悠然到了一个所在,放眼望去,山峦叠嶂,暖云如粉,恍如世外仙境。

    近处秀木成林,燕子翩飞,宛转莺颤;远处白墙碧瓦,簇簇白花似雪团隐隐浮浮。

    打头的三位郎君离得近了,才知这是到了某位隐士的梨园,便不约而同地下了马,驻足观赏。

    微风柔吹,梨枝颤拂,飘飘扬扬地洒下一朵朵洁白的花瓣儿。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悦神怡。

    牵着一匹枣红马走在最前面的青年郎君面似玄玉,满目骄横,生得风姿飒爽,一看穿着便是个身份高贵之人。

    墙头上连成片的梨花,在他眼里就仿佛美人扬袖待舞一般,若不能配上一坛子美酒边饮边赏,那该是多么遗憾的事。

    哎,可惜,可叹!

    青年郎君侧目,可巧看见紧跟在他身后的小郎君颔首低眉半蹲在地上,墨发扎成丸状,一手微微托起,一手在捡飘落在裙边上的花儿。

    迎着风,那小郎君约摸而立之年,但见眉若墨画,唇似染脂,面色如雪如玉,白衣清霜,真叫人不敢想象其长大后是怎样的惊彩绝丽。

    如斯光景,忽地让那青年郎君想起“颜如舜华”这四个字,不免有些哀伤起来。

    梨花虽美,但比之青年郎君眼中濯濯华光的小郎君,一个是“年年岁岁风逐流,笑春风,不信来年不相逢”,一个是“拾花不知愁,费尽千万言”。

    青年郎君双手交叉在一起,叹了一叹,拧了一拧,心里已然打定了主意。

    只是他飘身上墙的行动才刚开始,忽地打前面树林里走出个骑毛驴的白衣郎君,对着他喝道:“喂,你干什么呢?”

    青年郎君忙将折在手中的梨枝藏在身后,回眸朝那白衣郎君笑了笑:“我看这院子里的花开得挺好看的,呵呵……”

    那白衣郎君颇有些英俊之姿,只是一脸丧气,像是素日饮食不规律的样子。

    白衣郎君见那青年郎君衣着华服,趴在墙头并无下来的意思,料定是个平日里就骄横惯了的,遂道:“阁下贵姓?”

    青年郎君笑道:“鄙人姓石,字季伦。渤海南皮人。”

    白衣郎君听这名字,皱着眉头,眼中垂泣,冷哼一声,扶着竹杖微微躬身,拱手道:“石季伦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石崇眯着眼勾唇笑了笑,直到视线落在白衣郎君微微弯曲的左腿上,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那白衣郎君被他看得颇为不自在,别开脸,又仰脖子瞪着他道:“你怎地还不下来?!”

    石崇方才飘身落下墙,许是用力过猛,手中梨枝的花瓣也抖落在地。

    白衣郎君见了,面色微怒,眸光森冷。

    石崇眼瞧那花枝没了花瓣,就剩花蕊,仿佛没了生气一般黯淡,遂一把将花枝掷于地上。

    那白衣郎君一见,径自跳下毛驴,踉跄着走过去将花枝拾了起来。

    “喂,你……”

    石崇来不及阻止,只得看着那白衣郎君将花枝攥在手里,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将墙边的一扇院门推了开来。

    石崇见他走路歪歪斜斜,且身着褪色发白的齐衰服,心中觉得怪异,连忙跟过去,但见满园是梨花似云锦一般堆在树杈上,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

    在那密林深处,立着一座落满梨花的孤冢,无碑无挂青,只竖着一块槐木牌子,潦草地镌刻着“故先母邢氏之墓”七个大字。

    “阁下既然跟来了,何不将就着坐坐?”

    那白衣郎君歪身坐在梨树下的青石板子上,背靠草枕,怀里抱着个青花色的瓷质酒壶,约两尺长的宽大袖袍拖在杂草丛生的地上,露出里头的半截花枝。

    石崇缓步走近,抬眸望着白衣郎君身后的一树树梨花,忍不住挑眉戏谑道:“我此前听过一首诗,说是一个叫‘河阳一县花’的隐士作的。“诗中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此句的深意,至今未解。直到方才忽见满园梨花,方知诗生于情,情生于诗。

    白衣郎君哂笑一声,道:“阁下怎知‘河阳县花’是个痴情人,说不定是个风流薄幸之人呢。”

    顿了顿,又接着道,“临祠感痛,中心若抽。阁下独守这梨园三载,不是痴情是什么?”君怀抱酒壶的手一顿,三年,他从何处知道,声音却仍旧沉静如水:“可便是繁花满园,那人也看不到了。石崇微一躬身,惭愧道:“在下鲁莽,若是早知这梨花是阁下为先祖母所植,断然不会爬上墙去折。”

    白衣郎君冷哼一声,道:“恕在下乡野之人,经不起石侍郎这一鞠躬。”

    石崇微微一笑,探出手夺过白衣郎君怀中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啧声道:“好酒,这酒可有名字?”

    没办法,遇到颜才兼备的郎君,石崇总是没来由地想勾起对方的注意,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将话题继续下去,他都有十足的把握,迫使对方开金口,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白衣郎君冷冷地望着他,道:“桃花扇。”

    石崇与他对视,忽然笑道:“是个好名字。”言罢,又仰脖子灌了一口酒,方才意趣阑珊地将酒壶递给对方。

    石崇抬手抹抹嘴角的酒渍,鼻尖酒香味浓,脑海中闪过方才在梨园外拾落花的小郎君,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白衣郎君垂下眼帘,忽然问道:“那人,可是韩德真?”

    石崇答非所问地道:“听闻荥阳郡潘安是出名的大孝子。那里地坦且平,河水甘甜清澈,其人亦淳朴贞直。”

    他事亲至孝,当时父亲已去世,就接母亲到任所侍奉。他喜植花木,天长日久,他植的桃李竟成林。每年花开时节,他总是拣风和日丽的好天,亲自搀扶母亲来林中赏花游乐。

    一年,母亲染病思归故里。潘岳得知母意,随即辞官奉母回乡。上官再三挽留。他说:‘我若是贪恋荣华富贵,不肯听从母意,那算什么儿子呢?’上官被他孝感动,便允他辞官。回到家乡后,他母竟病愈了。

    家中贫穷,他就耕田种菜卖菜,之后再买回母亲爱吃的食物。他还喂了一群羊,每天挤奶给母亲喝。在他精心护理下,母亲安度晚年。诗曰:弃官从母孝诚虔,归里牧羊兼种田;藉以承欢滋养母,复元欢乐事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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