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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以一敌三人(下)

    王蛰出手的时候,脸上再度变成了那种虔诚圣洁的模样。

    这种虔诚和圣洁,与他本人人品无关,一个邪恶阴毒自私凶狠之人,也完全可以在自己得意领域之中,变得比任何人都更加纯粹和专注,甚至变成了一种对剑的尊重。

    或者说,也正是因为他这种尊重,方能够无视掉种种常人拘泥着的规矩、法度、牵绊、情爱、道德等等东西。

    对于王蛰而言,这是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剑不需要这些东西,所以他也不需要这些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任然和他是同类,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们这两个同类,有相同处,有不同处,相同处在于他们同为世界与社会的边缘人,不同处在于王蛰认为不需要道德法度规矩,任然却认为世上的道德法度规矩不够好。

    他们都不是人,但也许一个是野兽,另一个却是仙。

    一般而言,他们也许该谈谈心、说说话,但今晚的一切发生得太炽烈、太猛烈,似电光火石、白马过隙,两个人注定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更不必多谈什么你我。

    这倒也不错,江湖本就没有什么多谈的,一切要谈的不谈的,都可用刀剑说话。

    王蛰一剑刺出,划破长空,发出铮铮鸣响啸叫,他出剑的时候尚在数丈之外,但龙吟一起,剑光即到了任然身前。

    任然心中恼怒,回首大喝,“看刀!”

    忘蝶碑一时来势,总算去了,这给予红山将军一个喘息机会。同时大铁刀冲激而起,席卷而来,与王蛰拼杀起来,刀剑一下相撞,在黑夜中炸开重重光火。

    受了任然如此一击,王蛰一抖剑尖,本来笔直一股的剑光,忽地连续三下闪烁,如雨点洒落般泼开来了,又好像成了一泓秋水,潋滟起伏,连绵波折,美得不可方物。

    这剑法实在细致和精巧,其中每一处细节都可用心揣摩,令任然有不忍将其毁灭的感觉。但同时,任然也深知,任何想要将其毁灭的想法,都只是助其产生千变万化的力量而已。

    王蛰的剑法之高,自己形成自己的法度,任何外来力量相激,都会让其一生二,二生三,进而演化出全新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全然是天马行空的,几乎可以与任然能变化万千的大铁刀相提并论。

    红山将军面对任然的大铁刀,是用以命相搏的态度对决。这份勇气与决绝,固然可嘉,但他们以二对一,本身就有着比任然更敢赌命的丰厚底气,要真正说起手下硬功夫,却又远远不如王蛰了。

    只是王蛰的剑法,纵然已有了巧夺天工水准,又如何能与真正变形的一把刀相提并论?

    他此前虽短暂敌过任然,但短暂毕竟短暂,任然不是任然。当时当刻,任然有心面对两人围攻之势,须得留心等待,现在他暂时打压了红山将军,终于是可以全心全意、十足状态地与王蛰对垒了。

    单看他上下翻飞,人几乎失去了形体,不用站立也不用呼吸,成了一柄刀的附属。所有的力量、意志、精神,全然跟随着一柄刀游动上下,围绕着王蛰闪电般逐走,形成令人惊心动魄的攻势。

    王蛰左支右拙,一时间苦不堪言。他这才发现自己远远小看了任然,对方的确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一时之间只有仗着灵动剑光方能勉强支撑。

    但再怎么灵动的剑光也无法在这种的攻势下长久支撑下去,若打个比方,王蛰的剑是龙之舞,任然却已经变成了任由神龙徜徉着的青天云海,无论神龙怎么加大威能,哪怕是劈开青天,哪怕是扫去云海,也不能真正将这容纳它的广阔天地真正扫荡。

    于是神龙不再是神龙,它俨然成了一条小虫,被人养在水池之中,天地纵大,宇内再深,既不能任我驰骋,便等同于一种囚禁。

    “好剑法,好剑圣,好一把剑!”

    任然刀法更快,刀光更寒,他是越战越狂,越战越是精神,与常人大不相同,哈哈大笑之间,不住发挥自己猛烈攻势,“但你敢杀我吗?你能杀了我吗?你若杀不了我,便由我把你杀了,哈哈,我把你杀了呀!”

    若蓝眼睛妖怪在此,一定会大跌眼镜,将自己曾给任然的印象全部收回。他并不像他的母亲,九天玄女是女战神没错,但其实是深谙兵法,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世人皆以为她好斗,其实她反而好解斗,因而在轮回者中人气极高。

    任然却和他母亲大不相同,平日里闷骚内敛,平静温和,但真正战得兴起,居然会莫名其妙狂叫起来,说些胡话,令人害怕。

    迄今为止,虽只不过是短短数十个呼吸的事情,但战斗毕竟这么凶狠,若易地而处,王蛰相信三个自己也已经累死,但任然却还是生龙活虎,不累也不乏,甚至好像越战越勇一般。

    一时间,他的凶狂助长了他的刀势,而他的刀势亦助长了他的凶狂。

    这一战不过数个呼吸时间,王蛰已逐渐有支撑不住的迹象,这场对决也走到了尽头,灵动的剑光不再灵动,像是老了累了一样的呆滞,任然的刀光却仍在汹涌迸射,青天云海中的厚厚风暴笼罩了下来,席卷太荒而横扫宇内,令神龙在哀嚎与翻滚。

    一个失察,王蛰精神涣散之下,收紧的剑光慢了一步,便中了任然一刀,刀斩在肩头,微微入肉半寸,他脸色一变。

    任然之大铁刀,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自在变化,刀斩来的时候还是刀,但等到斩中之时,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它有时候会是一柄铁锤,有时候会是一条长鞭,有时候是铁链子砸人,有时候又甚至还会变成一柄剑,不同的兵器造成的伤势也不同,需要应付的手段也不同,这点更让王蛰疲于奔命,消耗精神。

    任然心念一动,道一声变,刀光变作了剑光,剑光飞起,削去了半截肉片。

    王蛰口吐鲜血,却忽然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一下子管也不管身上刀光,猛地扑了上来,一剑快似一剑,却没有一剑顾忌自己安危。

    任然心中一凛,同时知道了王蛰这诡异举动的缘由。

    是红山大将军。

    他酝酿杀意,浓烈之至,立刻让任然的精神紧绷起来。

    红山将军比王蛰好的地方在于,毕竟一身甲胄,虽被压着打了半天,没有太多伤势,只是浑身疲乏。但由此而已,任然也已经破了他们的配合,他像是个不会死也不会灭的怪物,在一个小小战术作用下,连续两波强势压制,便硬生生拖垮了两位天下五极。

    红山将军再不愿意和这么一头人形的不知道什么生物比拼贴身搏杀,于是就要拿出底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方天画戟插在身前,然后拿出了那一张巨大得夸张的弓,又从腰间抽出那柄宝剑。

    任然一直疑惑他腰间为何挂剑,到了现在方才能够理解,红山大将军体格异于常人,那柄剑根本也不是用来杀人的。到了现在他居然张开那张巨弓,然后将一柄三尺青峰答了上去,当做利箭来使。

    是以剑作箭,张弓搭剑。

    红山大将军用这柄剑瞄准了任然!

    并没有立即射出,而是在积蓄着某种东西,积蓄的并非力量,因为红山大将军龙骨九节之威能,力量是常人百倍有余,一旦张弓,立马拉得饱满如月。

    但他仍在积蓄,积蓄的便是一种心意。

    红山大将军透过甲胄,锁定了任然,然后酝酿着杀意、积蓄着心意,甚至连呼吸都沉重了下来,一呼,如狂风大气,一吸,如青龙吸水,一下一下似乎与心跳结合,每一份沉甸甸的感觉,都成为增添到剑上的沉重筹码。

    似龙骨九节人物,一旦出手便如电光闪烁,快速绝伦,一个呼吸间就是十多个回合。就如同这场战斗,从杀死贺雾开始到现在,也不过才百多个呼吸而已。

    但只红山大将军保持如今状态,便已经有超过十个呼吸了。

    如此耗费精力,会造就出怎样一种杀伤力?

    一种浓烈的毁灭感觉,忽然袭上了任然心头,他急于摆脱这种感觉,想要去击倒红山将军。但是王蛰似乎也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于是拼了命也纠缠住任然。

    这家伙实在麻烦,任然连续变幻三个位置,但无论他怎么变化,到最后都没办法摆脱这种被毁灭的感觉。

    他只好加紧攻势,连续三招,刀刀打得王蛰无法回返,但偏偏王蛰顽强,居然能活。一刀本要斩他的脑袋,却只斩下来半截鼻子,一刀本要将王蛰拦腰一分为二,却只挖出来腹部一块肉,一刀本要戳王蛰的腰子,却只断了他一只腿。

    王蛰还没死。

    也就在这时候,红山大将军松手了。

    他怒声狂喝,一剑射出。

    轰隆隆——

    那不是剑也不是箭,而是一道流星般璀璨的光芒,简直把整个黑暗的世界都给贯穿了撕裂了照亮了。剑锋闪烁破空而来,居然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光虹痕迹,在空中久久不去。大地上也跟着被犁出一道宽三尺的痕迹,草木在转瞬间被蒸发了水分,发出焦臭气味,变得又黑又枯。

    还传来一种十分刺耳的声音,先是尖锐之至,之后便纯粹是消失了,变得无声无息、寂静无比,但任何眼见那光虹之人,都会首先怀疑自己耳朵聋了,因为眼中看到的本该有着震天动地的轰鸣。

    没能杀死王蛰,任然早已做好了迎接杀招的准备,猛然回头怒喝,“看我刀——”

    话没说完,任然已飞了出去。

    这一剑或是一箭力量太大,简直像是十头大象一起冲撞过来,令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带着飞撞出去。万幸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握住的刀锋还是始终抵住了剑尖,两抹寒光在任然的身前炸开汹涌不住的火花,无时无刻不在碰撞和激荡,剧烈的摩擦产生的高温甚至让任然的衣服都给点燃了,闻着一股股浓烈的钢铁灼烧的腥气,他被一团火焰包裹着,又被狂风所席卷,在那一剑的威力下远飞出去。

    如果有人站在森林上空,将可以看到无比惊艳的一幕,一道又亮又灼的白金色光痕在黑暗中蔓延极远距离,周围风火相见,气热升腾,造就出一种极为绮丽的画面。

    而等到任然飞逝之后,原地这时候才出现了一阵轰鸣,极为刺耳,震耳欲聋。

    任然已顾不得什么红山什么王蛰了,他瞪大了眼睛看怀中宝剑,咬牙而切齿,手中的大铁刀时刻在变化之中,不断被击溃又不断重新组织起来,在这种看似细微处维持着自己一条小命。

    这样的僵持维持大约三五个呼吸,任然才感觉到其力量减弱,登时发力将其回震,不由自主被带飞的身体,也随之猛然一下踏在地上。

    刺啦——

    这一踏在地上,又是一路火光摩擦,伴随着一阵刺耳响声从无到有再到无,任然方才完全卸力,彻彻底底停了下来。

    他半蹲在原地,上身衣衫褴褛,面前是一道黑黄相间的路径,怀中刀刀剑剑,好半会儿才站起来,长舒一口气来,“好箭法……或者该说剑法?竟然把我的法力消耗得干干净净,点滴不剩。”

    但是红山大将军和王蛰状态无疑更差。

    任然往回过去,只是到达此前战场,便发现两人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具贺雾尸体,一地碎裂石碑,以及一些他们大战留下来的痕迹而已。

    这似乎就是今晚的结局了。

    任然皱起了眉,“倒也聪明,知道我不会就此死了,趁机逃走……真是麻烦的两个东西!”

    麻烦归麻烦,他也不想过多抱怨,只暗忖道,“只是仓促之间,你们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嗯,王蛰的根基被自己毁去,但红山还有去处,他是开国功臣,天下兵马大元帅,皇帝的亚父,他会否去了京城?”

    任然算了算时日,今天已是第三日了,一来一回,要在两天内杀死王蛰。不过这家伙已经又老又残,只需要找到人就行,倒不用如今日般麻烦。

    想到这里时,一点雨落在头顶,任然抬头看去,风风雨雨又来了,一点一滴甜丝丝的,他笑了笑,心情便好了些。

    “那就两天吧。”任然拿了刀,持了剑,在黑夜中往远方走去,“杀人而已,两天足够了。”

    ……

    “接下来怎么办?”红山一边奔走,一边询问王蛰,“咱们惹上了大麻烦,这小子……这小子……他真是个怪物!咳咳咳……咳咳咳……”

    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咳血。

    之前那一剑,对他而言的代价比任然想象中还要大。

    此时此刻,红山也已经脱了甲胄,去了弓箭,丢了画戟,他现在的体能支撑不起那一套战场拼杀的玩意儿了。

    脱去这些给予人将军印象的东西,红山也变成了个萎靡不振的老头,小眼睛,蒜头鼻,一身风尘仆仆,一点儿也不威武,只是身高比王蛰高了一些、骨架子又大了一些而已。

    他说任然是怪物,但王蛰现在才真有点像是个怪物,他没了鼻子,少了条腿,一张老脸还是冷峻的,但被红山抱在怀中时,便令人疑心是两个缺乏了子孙照料的可怜老头子。

    王蛰问道,“你想怎么办?”

    红山目光中流露出决断神色,“我要将他身上的秘密公之于众,上告皇室,联络世家,请动军队,将他围剿。”

    王蛰呆了一呆,“这……那妙法……”

    他之所以将事情局限于数个人物,就是想要独吞这东西,并且再不受什么家族之类的约束。

    否则他家里一群龙骨八节,虽也是被任然一刀秒杀的,却也能起到作用。

    红山呵斥道,“还妙什么法,咱们已经是不死不休,彼此命也没有了,要妙法还有什么用?而且到最后以我们地位身份,仍有办法获得妙法,只是无法独吞而已,相比之下,已是好处了。”

    王蛰听着,神色慢慢平息,“也是。”

    他是杀手,也是剑圣,却没有红山这股子大格局和决断能力了。

    也就在这时,他却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如果这样还收拾不了他怎么办?”

    红山听了只笑道,“怎么可能?”

    王蛰也点点头,也笑了,“对,怎么可能。”

    他们会心一笑,但笑着笑着,忽然发现对方在安慰自己,自己在安慰对方。

    其实他们都不想笑,也不觉得这完全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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