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崩塌（5）
联邦188年7月7日标准时间5:30联邦首都阿尔库丽星太空军中央医院
唐天择穿着笔挺的军礼服，手里捧着一面折得整整齐齐的国旗，国旗上放着一个装着联邦陆军“星环”勋章的盒子和一块记忆晶体。他面前的病床上，静静地躺着脸色惨白的羽田诗织。
他们的运气很好，唐天择赶在“勋爵”号主反应堆被引爆的前一秒锁住了舰桥通道另一侧的防爆屏蔽门，让两个人逃过一劫，撑到联邦增援舰队赶到。而后，他们被直接转移到了这里接受治疗。唐天择脑神经受到轻度创伤，但与这个可怜的姑娘比起来，他的根本伤不值一提。
这项令人沮丧的工作本应由陆军来做，但现在人手短缺，又考虑到他曾经与她短暂共事，于是这项报丧的任务便落在了他头上。在唐天择放在门外长椅上的背包里还有另一面国旗，是“勋爵”号原火力指挥官莫迪马尔中尉的，他在帝国对星球表面的轨道轰炸中不幸丧生。
“你醒了？”
唐天择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诗织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随后，她的目光落在他捧着的国旗上，笑容僵住了。
“是……谁？”
她轻轻问道，声音细不可闻。
唐天择垂着眼睛，不敢看她。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身受重创又即将面对丧亲之痛的姑娘。她心里一定已经有答案了，但唐天择却说不出话。
沉默良久之后，中尉终于开口说道：“羽田诗织少尉，我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诉你，你的哥哥，羽田武藏少校，在抵抗帝国入侵的战斗中牺牲。他……他英勇战斗，联邦陆军参谋总部追封羽田武藏为上校军衔，授予一等‘星环’勋章。”
羽田诗织合上眼睛，别过脸去。她惨白的皮肤已经几近透明，紧绷的嘴唇微微颤抖。一滴眼泪溢出眼角，接着又是一滴。
唐天择觉得自己应该安慰她，但他从小便是孤儿，实在不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能给她慰藉的话语，甚至连一句不显突兀的也没有。
“请你节哀。”
最终，他低声说着，把手里的物品轻轻放在诗织旁边的床头柜上。
“抱歉，让你感到窘迫，是我失态了。”
羽田诗织轻声说道，脸上再次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但眼泪仍然在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记忆晶体里面的文件是从你哥哥座机的黑匣子里导出的最后影像，如果你想看的话……”唐天择垂着眼睛，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我就在外面，如果你需要我。”
说完，唐天择向病床上的姑娘敬上军礼，后退一步，接着转身走出病房。
房门在身后闭锁，唐天择摘下帽子和白手套，放在身旁的长椅上。紧接着，再也按捺不住的暴怒喷薄而出，驱使着他挥起拳头，重重地砸在墙面上。血肉与坚硬的金属墙壁反反复复的强力撞击所造成的痛苦终于让他冷静下来，唐天择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拳峰迸溅出的鲜血，然后把帽子和手套重新戴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这种强烈的情感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
他是气自己连安慰别人这种事情都做不好吗？或许吧。也可能，他是气愤帝国对这个可怜姑娘造成的伤害。
——————————
羽田诗织用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呼唤出病床的虚拟控制界面，操控病床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她的腰椎神经还在重构过程中，下半身痛痒难忍，但她此时此刻什么都感觉不到。诗织凝望着静静躺在“星环”勋章旁的记忆晶体，迟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仿佛她不去看哥哥的最后影像，他就还在人世。
良久之后，她最终下定决心，抓起记忆晶体，塞进显像井插槽。
羽田武藏的面庞跃然而出，像一个漂浮在半空的幽灵。头盔内视角被警报信息的散射光芒映地一片血红，体征监测信息显示出武藏的右肺被刺穿，肺动脉破损，造成严重的内出血和缺氧。
他勉强睁着眼睛，鼻翼扇动却无法吸入空气。他的嘴唇动了动，鲜血溢出，模糊了他的声音。
诗织咬着嘴唇，将音量调到最大。
“……すみません、お父さん（对不起，爸爸）……”
“……愛してる、妹（我爱你，妹妹）……”
紧接着，影像猛地震颤了一下，静止了。
“驾驶员死亡时间：联邦188年7月5日标准时间6:34:48，死因：坠机。”
黑匣子的最后记录向早已不堪重负的诗织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沉默已久的情感终于冲破了防线，羽田诗织捂着脸，失声痛哭。
ばか。
笨蛋。
——————————
联邦188年7月3日标准时间18:50弗勒西斯星荣军公墓
“主张开双臂，对着一切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说道，‘凡劳苦担重者，来我这里，我必使你们得安息。’”
随军牧师低沉的声音托举着空中的阴霾。被帝国大规模轨道轰炸扬起的尘埃云遮蔽了阳光，如同死难者的冤魂般在天幕下翻滚不息。
“不要悲伤，振作精神！凡怀揣着勇气与荣耀的人有福了，天国的门已向他们敞开！”
幸运的人埋进坟墓，新起的十字架紧紧凑在一起，填满了过道之外的所有区域；不幸的人找不到尸体，刻在环绕公墓的纪念墙上的名字是他们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黄昏低垂，将生者与死者的影子融为一体。
前来吊唁的人们穿着黑衣，哽咽，呻吟，叹息，压低了的声音交织糅合，作为这首挽歌的附曲。
“联邦的子民呐，你们当听，你们今日将要与仇敌争战！不要胆怯，不要惧怕战兢，也不要因他们惊恐！因为，无论我们将往哪里去，主必与我们同在！”
战士们穿戴着全套作战装甲。再次奔赴战场之前，他们来送朋友们最后一程。
站在军士长萨兰德墓前的三个人始终没有说话。除了这位死者的最后一场战斗，他与他们从无交集。但就是在那一场战斗中，他救了他们的性命。
“他是个好人。”烨磊率先说道。他穿着军礼服，右臂的袖筒空空荡荡。成千上万的人排队等待肢体修复，他们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因为在康复之前，他们可以暂时脱离战争的阴霾。
“没错，如果不是他在最后一刻伸出手臂，现在就是我们三个躺在这里了。”叶婉蓉呜咽着附和道。军官学院的外围防御带倾倒前的瞬间，昏迷多时的军士长清醒过来，从自动防御炮台基座的废墟里伸出手臂，拉住了她，而她则拉住了艾伦，艾伦抓着烨磊，四个人像一串勾在一起订书钉一样挂在深渊的边缘。她把头盔夹在腋下，红肿着眼睛，努力忍住泪水。
联邦救援队找到他们的时候，军士长早已去世，但他在失去意识前锁住了装甲关节，为学生们留下了一条活路。
艾伦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这个一年级新生。直到刚刚在公墓碰头，他和烨磊才知道原来一起死里逃生的战友是个女孩。
“逝者不朽，只是谢幕！属于他们的战斗结束了，属于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终有一日，我们，将与他们，一同站在耶和华宝座的右边。荣耀啊，荣耀！”
随军牧师的呼喊几乎被低空巡航的反重力炮艇引擎的嗡鸣声所淹没，声嘶力竭。
“时候到了。”
艾伦说道，作为哀悼的结束语。
“你们往哪儿去？”烨磊望向正在降落的“铁狮”机群。
“我们所有人都提前毕业了，加入星球地面防御部队。岩层帝国的下一波攻势即将开始，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艾伦四下看了看，然后心思沉重地缓缓说道，“除此之外，你听说‘忠贞条例’了吗？”
“没有。医院里消息有点闭塞。”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外星种族真他妈是一帮狗娘养的杂种！”
叶婉蓉用胳膊肘捅了艾伦一下，以免他说出更糟糕的话。
“你呢？”
一年级新生关切地问道。
“你们先去吧，我再陪他一会儿。”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再次陷入沉默。
“所有作战人员，立即返回基地报到！”
“铁狮”机群的外置扬声器循环播报，催促战士们返回岗位。
“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你们也是。”
两个穿着作战装甲的钢铁巨人站直身体，向着军士长的墓碑敬上最后的军礼，而后转身离去，加入流向“铁狮”机群的长河，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几分钟后，满载战士的“铁狮”机群升空返航，消失于天际。烨磊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经意的凄凉。最后一缕阴暗的日光也消逝了。
黑云聚拢，低沉地压迫在整颗星球上空。
风暴欲来。
唐天择穿着笔挺的军礼服，手里捧着一面折得整整齐齐的国旗，国旗上放着一个装着联邦陆军“星环”勋章的盒子和一块记忆晶体。他面前的病床上，静静地躺着脸色惨白的羽田诗织。
他们的运气很好，唐天择赶在“勋爵”号主反应堆被引爆的前一秒锁住了舰桥通道另一侧的防爆屏蔽门，让两个人逃过一劫，撑到联邦增援舰队赶到。而后，他们被直接转移到了这里接受治疗。唐天择脑神经受到轻度创伤，但与这个可怜的姑娘比起来，他的根本伤不值一提。
这项令人沮丧的工作本应由陆军来做，但现在人手短缺，又考虑到他曾经与她短暂共事，于是这项报丧的任务便落在了他头上。在唐天择放在门外长椅上的背包里还有另一面国旗，是“勋爵”号原火力指挥官莫迪马尔中尉的，他在帝国对星球表面的轨道轰炸中不幸丧生。
“你醒了？”
唐天择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诗织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随后，她的目光落在他捧着的国旗上，笑容僵住了。
“是……谁？”
她轻轻问道，声音细不可闻。
唐天择垂着眼睛，不敢看她。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身受重创又即将面对丧亲之痛的姑娘。她心里一定已经有答案了，但唐天择却说不出话。
沉默良久之后，中尉终于开口说道：“羽田诗织少尉，我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诉你，你的哥哥，羽田武藏少校，在抵抗帝国入侵的战斗中牺牲。他……他英勇战斗，联邦陆军参谋总部追封羽田武藏为上校军衔，授予一等‘星环’勋章。”
羽田诗织合上眼睛，别过脸去。她惨白的皮肤已经几近透明，紧绷的嘴唇微微颤抖。一滴眼泪溢出眼角，接着又是一滴。
唐天择觉得自己应该安慰她，但他从小便是孤儿，实在不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能给她慰藉的话语，甚至连一句不显突兀的也没有。
“请你节哀。”
最终，他低声说着，把手里的物品轻轻放在诗织旁边的床头柜上。
“抱歉，让你感到窘迫，是我失态了。”
羽田诗织轻声说道，脸上再次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但眼泪仍然在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记忆晶体里面的文件是从你哥哥座机的黑匣子里导出的最后影像，如果你想看的话……”唐天择垂着眼睛，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我就在外面，如果你需要我。”
说完，唐天择向病床上的姑娘敬上军礼，后退一步，接着转身走出病房。
房门在身后闭锁，唐天择摘下帽子和白手套，放在身旁的长椅上。紧接着，再也按捺不住的暴怒喷薄而出，驱使着他挥起拳头，重重地砸在墙面上。血肉与坚硬的金属墙壁反反复复的强力撞击所造成的痛苦终于让他冷静下来，唐天择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拳峰迸溅出的鲜血，然后把帽子和手套重新戴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这种强烈的情感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
他是气自己连安慰别人这种事情都做不好吗？或许吧。也可能，他是气愤帝国对这个可怜姑娘造成的伤害。
——————————
羽田诗织用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呼唤出病床的虚拟控制界面，操控病床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她的腰椎神经还在重构过程中，下半身痛痒难忍，但她此时此刻什么都感觉不到。诗织凝望着静静躺在“星环”勋章旁的记忆晶体，迟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仿佛她不去看哥哥的最后影像，他就还在人世。
良久之后，她最终下定决心，抓起记忆晶体，塞进显像井插槽。
羽田武藏的面庞跃然而出，像一个漂浮在半空的幽灵。头盔内视角被警报信息的散射光芒映地一片血红，体征监测信息显示出武藏的右肺被刺穿，肺动脉破损，造成严重的内出血和缺氧。
他勉强睁着眼睛，鼻翼扇动却无法吸入空气。他的嘴唇动了动，鲜血溢出，模糊了他的声音。
诗织咬着嘴唇，将音量调到最大。
“……すみません、お父さん（对不起，爸爸）……”
“……愛してる、妹（我爱你，妹妹）……”
紧接着，影像猛地震颤了一下，静止了。
“驾驶员死亡时间：联邦188年7月5日标准时间6:34:48，死因：坠机。”
黑匣子的最后记录向早已不堪重负的诗织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沉默已久的情感终于冲破了防线，羽田诗织捂着脸，失声痛哭。
ばか。
笨蛋。
——————————
联邦188年7月3日标准时间18:50弗勒西斯星荣军公墓
“主张开双臂，对着一切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说道，‘凡劳苦担重者，来我这里，我必使你们得安息。’”
随军牧师低沉的声音托举着空中的阴霾。被帝国大规模轨道轰炸扬起的尘埃云遮蔽了阳光，如同死难者的冤魂般在天幕下翻滚不息。
“不要悲伤，振作精神！凡怀揣着勇气与荣耀的人有福了，天国的门已向他们敞开！”
幸运的人埋进坟墓，新起的十字架紧紧凑在一起，填满了过道之外的所有区域；不幸的人找不到尸体，刻在环绕公墓的纪念墙上的名字是他们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黄昏低垂，将生者与死者的影子融为一体。
前来吊唁的人们穿着黑衣，哽咽，呻吟，叹息，压低了的声音交织糅合，作为这首挽歌的附曲。
“联邦的子民呐，你们当听，你们今日将要与仇敌争战！不要胆怯，不要惧怕战兢，也不要因他们惊恐！因为，无论我们将往哪里去，主必与我们同在！”
战士们穿戴着全套作战装甲。再次奔赴战场之前，他们来送朋友们最后一程。
站在军士长萨兰德墓前的三个人始终没有说话。除了这位死者的最后一场战斗，他与他们从无交集。但就是在那一场战斗中，他救了他们的性命。
“他是个好人。”烨磊率先说道。他穿着军礼服，右臂的袖筒空空荡荡。成千上万的人排队等待肢体修复，他们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因为在康复之前，他们可以暂时脱离战争的阴霾。
“没错，如果不是他在最后一刻伸出手臂，现在就是我们三个躺在这里了。”叶婉蓉呜咽着附和道。军官学院的外围防御带倾倒前的瞬间，昏迷多时的军士长清醒过来，从自动防御炮台基座的废墟里伸出手臂，拉住了她，而她则拉住了艾伦，艾伦抓着烨磊，四个人像一串勾在一起订书钉一样挂在深渊的边缘。她把头盔夹在腋下，红肿着眼睛，努力忍住泪水。
联邦救援队找到他们的时候，军士长早已去世，但他在失去意识前锁住了装甲关节，为学生们留下了一条活路。
艾伦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这个一年级新生。直到刚刚在公墓碰头，他和烨磊才知道原来一起死里逃生的战友是个女孩。
“逝者不朽，只是谢幕！属于他们的战斗结束了，属于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终有一日，我们，将与他们，一同站在耶和华宝座的右边。荣耀啊，荣耀！”
随军牧师的呼喊几乎被低空巡航的反重力炮艇引擎的嗡鸣声所淹没，声嘶力竭。
“时候到了。”
艾伦说道，作为哀悼的结束语。
“你们往哪儿去？”烨磊望向正在降落的“铁狮”机群。
“我们所有人都提前毕业了，加入星球地面防御部队。岩层帝国的下一波攻势即将开始，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艾伦四下看了看，然后心思沉重地缓缓说道，“除此之外，你听说‘忠贞条例’了吗？”
“没有。医院里消息有点闭塞。”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外星种族真他妈是一帮狗娘养的杂种！”
叶婉蓉用胳膊肘捅了艾伦一下，以免他说出更糟糕的话。
“你呢？”
一年级新生关切地问道。
“你们先去吧，我再陪他一会儿。”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再次陷入沉默。
“所有作战人员，立即返回基地报到！”
“铁狮”机群的外置扬声器循环播报，催促战士们返回岗位。
“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你们也是。”
两个穿着作战装甲的钢铁巨人站直身体，向着军士长的墓碑敬上最后的军礼，而后转身离去，加入流向“铁狮”机群的长河，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几分钟后，满载战士的“铁狮”机群升空返航，消失于天际。烨磊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经意的凄凉。最后一缕阴暗的日光也消逝了。
黑云聚拢，低沉地压迫在整颗星球上空。
风暴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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