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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桃李春风一杯酒

    天刚蒙蒙亮,长安城的街道上并没什么人。

    集市的尽头,有一女子站在宫城城楼之上,红衣曳地,发髻轻垂,默不作声的看着薄雾散去,天边旭日缓缓升起。

    “肖先生,一路保重,到乡时记得往长安寄封书信。”一位曾在肖尚书学塾就读的年轻书生说。

    “肖爷爷,一路车马劳顿,记得带上这个。”那老妇怀中的孩童,往肖尚书怀中塞了一袋子的糖果。

    “多谢,”肖尚书欣慰的看了看年轻的后生,又摸了摸孩子的头。

    “谢什么,当是我们谢谢您,若不是您教我读书识字,我又怎能像今日这样成家立室。”少年郎当即跪下,眼眶微红,喉中哽咽难言。

    “老夫不敢当此大礼,快起来,”说着,肖尚书扶着那儿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去山高水远,不知何时重逢,万望诸位保重自身。”肖尚书看着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心中早已感慨万分,站在城墙外一一行礼拜谢。

    不知过了多久,清婉和敏之才勉强挤进人群,待送肖尚书回乡的学子与他一一辞别后,才缓步上前。

    “杨二娘子,贺兰郎君。”肖尚书欲行平礼拜谢,被贺兰敏之制止。

    他抬起混浊的双目,面前墨发银冠的儿郎和青纱素袍的娘子依次躬身行礼,一时老泪纵横。

    “肖尚书,是我与杨娘子应谢您作证,否则此事当真无法转圜,却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般。”敏之面露惭愧,肖尚书见状,面上倒多了几分云淡风轻。

    “若非杨二娘子点醒我,我便真的要铸成大错了,杨娘子,贺兰郎君,当是我谢过你们。”

    肖尚书语气中略微有些颤抖,送别敏之与清婉后,直到朝霞散尽,日出东山时,他回眸复看了一眼京都的繁华,眸中似有留恋,抑或是,诀别。

    刚要踏上马车时,抬眸而望,忽见城墙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徐婕妤一袭红衣,站在春寒料峭的城楼上,望着肖尚书辞别的方向,眸中泛着清泪几许。

    他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此时此景,倒让肖尚书想起,他与徐婕妤初遇,也是在这样春光熹微的清晨。

    “你知道,蝉翼为重,千钧为轻,是何意吗?”那时,肖尚书笑着看了看面前,与一众儿郎争辩的面红耳赤的小女娘,随便从楚辞中摘出了一句话,想考一考她。

    “此句出于屈子《楚辞·卜居》中,寓意本末倒置,是非颠倒,借指当时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肖先生,我说的可对?”

    肖尚书心中暗暗欣喜,“不错,你若能说出它下半句,便可拜我为师了,你将是我这书塾中,唯一的女学生啊。”他欣慰的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如今时今日一般。

    只不过那时,徐婕妤因为骄傲,或者说,相比于笔墨书卷,更爱鲁班之技艺,她盼着自己能成为一方巧匠,便借此缘由,拒绝了肖尚书的邀请。

    “这位娘子,你可知,蝉翼为重,千钧为轻,下一句是什么?”肖尚书如当年一般,望着城墙上的身影,高声问道。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徐婕妤的声音微微颤抖,正如当年,她拜别肖尚书,领旨入宫之时。

    “肖先生,这是我打造的锦雕玉盒,这里面镶嵌的是西域进贡的一种奇石,风雨不能摧,刀剑不得入。这锁是我自制,除我之外无人能解。肖先生往后若有难处,便找人将信封在盒里,送至宫中。”

    年轻的静姝将这宝盒捧在手上,塞给肖尚书,深深行了一礼。

    “师父!”

    肖尚书起身上马的那一瞬,即便隔着车帘,依然清楚的听见了这盼了近半生的呼唤。

    “我早已认定您是我师父了,只是年少时,我总以为,岁月还长,往后我会遇到比肖尚书更学识渊博之辈,我会拜其为师,我还以为,我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干,成为这唐王朝最出色的锁匠。”徐婕妤望着城墙下肖尚书渐行渐远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年少时,她总是想象着自己以后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当阿姊离世之后,她蒙恩进宫,做了后宫中人人,成为了当朝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左右手。

    可她早已不是徐静姝了,或者说,再也不是年少时,那个肆意在书塾高谈阔论的“闲人”,那个憧憬着嫁与如意郎君的娘子,那个总想着要开一家店铺,卖些稀奇古怪的零件,不让须眉的女匠人。

    如今回首才发现,原来年少时遇到的就已经是最好,后来遇见的人,学识渊博也好,王侯将相也罢,从来见到她都只是恭恭敬敬的道一声“徐婕妤”,再也没有人真心的和她说一句,“徐娘子,该回去了,不然你阿爷阿娘会担心了。”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年少时读来只觉得荒唐,而今想来,青春时的肆意张扬,皆如大梦一场。

    外面的人,都说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是人间最富贵秀丽的地方,却未曾见过,多少人将不可倾诉的遗憾,尽数寄托于那道宫墙之上。

    “所以,宫里也不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去处。”杨府,静思居中,清婉坐在蒲团上,和萧徽音津津有味的说着这次入宫的见闻,她将莲子一颗一颗的剥好,再一股脑的放进嘴里。“我这次可算是见到世面了。”

    萧徽音闻言,轻笑一声。

    “阿娘,你笑什么?”清婉露出不解的神色,偏偏口中还嚼着莲子,含糊不清的问了一句。

    “我笑你,自以为见了一番世面,看了一片天地,就乐的忘乎所以。你什么时候能像媆媆那样,稳重些也好。”

    “哎呀阿娘你又来了,”清婉背对她,眸中似有不满,起身欲走。

    “不逗你了,坐下说话,你刚才说,贺兰令史帮了你许多?”萧徽音眸中闪过好奇的神色。

    “是啊,”清婉站在檐下,毫不掩饰的点头,“他为了帮我找证据,还被武三思发现了,如果不是太子殿下……”清婉侃侃而谈,却被萧徽音打断道。

    “既如此,你往后少和他们来往,这些皆是权贵之人,贺兰令史与武将军平素不睦,又和太子殿下是挚交,而武将军忌惮太子,又真心逢迎皇后,再恨贺兰令史,即便翻起什么风浪,有皇后和太子相护,也不会出什么事。可是你不一样,你虽是弘农杨氏的女儿,与皇后殿下的母亲代国夫人同出一系,却也是旁支,你若掺和进去,一旦出什么事,阿爷阿娘也护不住你。现在只等着,你和曲小郎君的婚事能如期再办,嫁与他之后,相夫教子才是正事……”萧徽音语重心长地拉着清婉的手,但清婉未等母亲说完,便在走到她面前,郑重其事的说了一句。

    “阿娘,我不嫁曲弘逍了。”

    “什么?”

    清婉的神色淡然,如同当日在元宵灯会时,在清风朗月中许下盟誓的模样。

    十日后,曲弘逍传信说已可以下地行走,她便带上清欢新调配的药膏,穿过竹林,赶到曲府。

    “穆娘子,这些时日,劳你费心了。”

    才走到曲府的回廊下,便看见清漪搀着曲弘逍一点点的挪动,不过清漪并没来得及听他说些什么,只是轻挽着他走下堂前的台阶,“小心脚下。”

    这是清婉进到曲府正堂看见的第一幕。

    “绾绾,你来了?”曲弘逍穿着素白外袍,脊背上还隐隐渗着血迹,但他见到清婉的第一刻,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嗯,你身子好些了吗?阿妹调了些药来。”清婉将瓷瓶放在桌上,又差人将当日曲府送来的聘礼,悉数摆在正堂。

    “绾绾,这是何意?”曲弘逍不明所以,愣愣的看着清婉将聘礼的单子点好,放到曲弘逍手中。

    “前些日子曲郎君交由杨府的聘礼,如今已悉数归还,当日在曲府,在曲伯父面前,曲郎君说,与我杨氏姻缘已毁,今日已将贵府聘礼归还,望曲郎君此后珍重,再觅佳人。”清婉行了个常礼,身旁的清漪看着她的模样,欲言又止。

    “清婉,那日我与你退婚,皆是权宜之计,你若愿意,我们的婚约还作数。”曲弘逍自知当日所言有些过分,但为着旧时的交情,他也并不想弄得太难看。

    “曲郎君为人正直,年少笃学,文采斐然。不畏奸佞当道,不惧流言摧身,实乃正人君子。今日我与曲侍郎退婚,全因此桩婚事非我所愿。”清婉一字一句的说着,曲弘逍也只是淡淡的叹了口气,正对上清婉坚定柔和的眼眸。

    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想到了这样的结局。

    他们原本就不合适。

    那时,他去杨府下聘,正赶上他们父母姊妹相聚用餐,他见清婉夹了几块炙羊肉,便将清蒸的秋葵夹入了她碗中。

    含着炙羊肉的清婉委屈巴巴的看着他,“曲弘逍,我不爱吃秋葵,从来我都不吃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尝一下吧,”曲弘逍淡淡笑说,“再说,羊肉吃多了上火。”

    哪怕清婉知道曲弘逍说的是对的,但爱情原本就不是为了迎合对方,而被迫改变。

    “你买的这个花灯好漂亮啊,”元夕那日,清婉拎着曲弘逍送她的锦鲤灯,挽着他的胳膊亲昵的说。

    “那家铺子的点心做的极其精致,绾绾,你可愿为我买一些?”曲弘逍见如此欣喜的清婉,总是忍不住去试探她对自己的情谊。

    即便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但是没必要为了权衡利弊,而百般试探。

    真正的爱情从来不计得失。

    “我与绾绾山盟海誓,一是为我们旧时之情谊,二是,我们两家门当户对,若是成秦晋之好,是最妥帖也是最合适的选择。”曲弘逍无不清醒的在曲父面前剖析着利弊,正如当日,清婉在萧徽音面前,退婚时那般。

    “阿娘,我到今时今日才明白,我与曲弘逍,门当户对,又是幼年相识,在外人眼里,这是桩再好不过的亲事。可是阿娘,当曲弘逍被抓进大牢的时候,我心里除了担忧,也还有几分庆幸,我庆幸六礼未成,庆幸阿爷阿娘,姨姨阿妹都没有受多少牵连,我甚至可以以旁观者的姿态去分析时局。我救曲弘逍,皆因我将他视作我挚交好友,而非骨肉至亲,又因我当时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仅此而已,这些时日,我忙着四处查证,既为他,更多的是为我杨氏一族洗雪冤屈。”

    可惜,这世间多的是青梅竹马,少的是相守白头。

    不思量自难忘大多只会留在年少时,相看两相厌才是人间常事。

    正如清婉与曲弘逍,相识了十余年,他们都以为,这样的相识相伴,即便此刻不相爱,也一定会在茫茫岁月中催生出几分爱意。

    但他们都未曾料到过,日久会生情,唯独不生爱情。

    “所以这些时日,我常常想,两人如不真心相爱,一个大风大浪也就教他们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即便没有,也会被琐碎的柴米油盐事,将曾经自以为相爱的一腔热血都消弥殆尽,即便共度一生,又有何意义?”清婉看着摆弄着茶具若有所思的萧徽音,突然起身站定。

    “他并非我所爱之人,而我所爱之人,一旦遇见,就注定会是他,只能是他,但凡有人想伤他,我会以命相搏,我愿嫁与真心相爱之人,而非百般衡量下的最中意之人。”

    清婉回眸,想起当日和萧徽音的慷慨陈词,复又看着曲弘逍,将久久藏在心底的话合盘托出,“曲弘逍,我与你从前是挚交好友,前些日是因缘际会订婚的眷侣,从今往后,我们亦是挚交,我们这一生,也只能止步于此。”

    有的人只是适合做朋友,把酒言欢谈天说地,无不快活。

    一旦成为了情人,他就会劝你说,“这菜少吃,这酒少喝。夜深了少去街上闲逛,风起时你也得记得披件衣裳。”

    而她就会问你,“我与城北徐家娘子,谁更貌美些?”

    “若是我与婆母一道掉入水中,你先救谁?”

    这些做朋友时,可以打个哈哈就过去的玩笑话,一旦成了夫妻,都会变成若有似无的嫌隙。

    如若没那般相濡以沫的爱意,没那些心有灵犀的默契,只是单纯的从挚交成为情人,难保会不会从情人变成同床异梦的夫妻。

    此刻,曲弘逍见清婉如此执拗,不顾清漪的搀扶,缓缓从正堂踱步到她跟前,深深拜了三拜。

    “第一拜,谢杨娘子举家相助之恩情;第二拜,于杨娘子身侧,叨扰数日,深感愧意;第三拜,拜你我金兰之谊,望杨娘子早日觅得真心相爱之人,互结连理。”

    经此一事,他也找到了真心相爱之人。

    就在他身畔,就在他余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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