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女频频道 > 只今惟有鹧鸪飞 > 【第三十七章】若教眼底无离恨

【第三十七章】若教眼底无离恨

    数日后,清婉奉陛下旨意入宫,与瑶华一同置办韩国夫人的丧仪。

    因为阿昭生产时伤了身子需要静养,李治往蓬莱殿中增派了值守的医官,又命尚药局每日送补品来,这些繁杂琐碎的事,李治怕惹她伤心,并不想让她听见只言片语。

    丧仪并不隆重,只简单的摆了香案,又在宫中找了处偏殿设了灵堂,用了上好的棺木,精致的贡品,才不显得寒酸。

    绫绮殿内,贺兰敏之长跪在韩国夫人灵堂前,额前绕了素帛,双手奉香,叩了三叩。敏之与清婉虽只有几日未见,她亦能看出,敏之较比前几日似是消瘦了许多。

    “陛下说,眼下泰山封禅在即,实在不宜大办丧事,只能待封禅回来,再将夫人之丧昭告天下。”瑶华替敏之递着纸钱,看着盆中的黄纸烧成灰烬,柔声安慰道。

    “凶手找到了吗?”良久,敏之平复了下心绪,看着瑶华问了这么一句。

    “找到了,是陛下宫中的宦官王伏胜,他阿妹王伏瑶因诽谤殿下被杖毙,想着是来报仇的。”清婉倚在门扉前,看瑶华紧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措辞时,抢先开口答道。

    她知道瑶华顾及敏之的感受,但清婉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一针见血总是好过含糊其辞。

    敏之闻言,缓缓扶着案台踉跄起身,清婉见状,忙上前来扶住他的胳膊。敏之稳住身形后,对着灵柩深深一拜。

    “我幼年时,阿爷去世,阿娘随舅父回京,是外婆一人将我拉扯大,六年前我奉旨回京城,得姨父姨母庇佑,那是时隔十五年后,我第一次见阿娘。”敏之喃喃自语着,眼前闪过这数十年间,洛阳贺兰宅那一方庭院中,只有年节时挂的两盏红灯笼。

    从前,每逢团圆的日子,偌大的府院中,都只有他与外婆,守着一桌比平时丰盛的餐饭。

    从前外婆还会陪他守岁,但后来,外婆年纪大了,就只有他,坐在贺兰府的门槛上,看家家户户明灭的灯火。

    每一年,他都盼着阿娘能回来。

    但是每一年,等到的都只有一封薄薄的家书,还有偶尔给他带的小玩具。

    “我原以为,我与阿娘早就不相挂念,正如我在洛阳时,她从未回来看过我,也只有逢年节时寥寥几封家书。”趁着清婉愣神的空闲,敏之走到窗边,看着拾青阶而上笼罩着庭院的夕阳,背影恍如一只崖壁上辗转的山雀。

    有些踌躇,也有些怅然。

    “其实夫人亦是牵挂令史的,只是那时,殿下还是昭仪,独身一人在宫中不便。”瑶华解释着,试图解开敏之的心结。

    “或许,她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你而已,”清婉的眸中闪过一丝悲戚的神色,悄声来到敏之身边,“如你所言,你们足有十余年未见了,再多的牵挂说来,也只会显得无力。她自知对你有愧,但你早已不与她亲近了,所以她更不知该如何弥补。”

    很多事往往都是当局者迷。

    正如贺兰敏之,在贺兰氏和武氏门当户对的联姻中,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阿娘待他是有几分爱,几分怨,可知道她将永远停留在这年春日的斜阳间,沉寂在这方棺椁中时,他还是会没来由的觉得难过。

    有些错已经铸成,过了弥补的时候,便只能抱憾终生。

    天色渐晚,清婉和瑶华奉诏去了蓬莱殿服侍皇后用膳,独留敏之一人站在窗边赏着落日。良久,一件暖融融的披风盖在了他身上。

    “夜里凉,别冻着了。”李弘不知何时从他身后而来,将自己身穿的大氅披在他身上,迎着敏之疑惑的目光,眼神略显躲闪,“阿娘让我给你的,她也很担心你。”

    “我没事了,走吧。”敏之见李弘皱眉的样子,含着笑意回头,吸了吸鼻子,在他转身时,悄悄拂去了眼角的泪水,拉着李弘的衣袖走出了绫绮殿。

    两人自绫绮殿返回东宫,李弘将他带到偏殿坐下,从屏风后取来一把凤首箜篌,琴身雕刻着几朵木兰花。

    只见李弘轻轻哼着调子,素白色的长袍如月光倾泻,散落的发髻衬着旖旎的夜色,他将素白的双手抚于其上,弦音流转间,弹奏出一首敏之再熟悉不过的曲子。

    他从未在人前抚琴,当然,除了贺兰敏之。

    这首曲谱是数年前,贺兰敏之亲手所做,当做礼物送给了他,日日缠着他说要与他同奏。

    可如今李弘复又弹起,敏之却再没有心情同他吹笛,只静静的坐在一旁听着,看着李弘的素白的面庞,唇边不经意间泛起浅笑。

    而后的数日里,敏之整日留在东宫,一心为自己的娘亲撰写墓志,就连阿昭想寻他说话,都被他借口推辞。

    阿昭心中也有愧意,说到底,那碗羹汤是该端给她的,那柄穿透胸膛的利刃,原该染上的也是她的鲜血。

    若非顺意,她早已是漂泊在忘川彼岸的孤魂一缕。

    她不知道该如何宽慰敏之,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她能做的,就是每日都派人来,悄悄的同东宫服侍他的奴仆问一句近况。

    在那之后,敏之屋外的窗棂前,每日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

    他今日说一句念着洛阳的糕饼,次日,窗棂上便会堆满琳琅满目的点心,和他幼时尝过的味道如出一辙。

    今日说一句,这东宫太子府的墨宝较比从前差了许多,次日,李弘便能的带着上好的松烟墨来,偶尔也会面带疑惑。

    “我阿娘近日古怪得很,这潞州的松烟墨我向她讨了许久都舍不得给我,今日却一股脑的送了这么许多。”

    敏之看着李弘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觉得有趣得很,心中都宽慰了几分。

    所以后一日,他悄声和自己的侍从说,想看李弘演杂耍。

    只过了不到半天的功夫,李弘怒气冲冲的来寻他,一双凤眸吊稍,目光阴冷至极。

    “我是真不明白,我阿娘好端端的,要我学杂耍干什么?”李弘不知从哪寻来的梨花酒,猛地灌了一口。

    “啊?”敏之露出了然的神色,拼命掩饰着自己不禁上扬的嘴角,忙将酒壶一把夺来,放到口中细品,“这酒酿的有些甜了,与明月楼的桂花醑比,还是相差甚远。”

    “这是我阿爷酿的,说只给阿娘一个人喝。”李弘的眸色愈发阴冷,盯着敏之轻握酒壶的手,闷闷道,“我是真的搞不懂,历朝历代的皇后,哪个不是举止端庄,仪态优雅?她人前装的还算得体,但人后呢?谁像她一般?从前的朝会她还常去,现如今,十次里能早起一次就算不错了,隔三差五就琢磨着怎么溜出宫去玩,还总借口以让我锻炼之名,把她那部分政务推给我,我劝她,她还不爱听,说了几句就赶人走,搞得好像我会害她一样。”

    听李弘发了一大通的牢骚,敏之也不敢附和他,便试图岔开这个话题,目光落在了清甜的梨花酒上。

    “所以,你说这酒,陛下只许姨母一个人喝,那你现在这样……”

    “我不管,我就喝,我都给她喝干净,我气死她。”

    李弘喝得有些多了,面颊泛着薄红,醉醺醺的样子,显得比从前接地气了许多。

    像是拘束太久的片刻放纵,又像是,原形毕露。

    趁着夜色幽微,李弘又拉着敏之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话,从小时候阿昭骗他宫外到处都是狼,出去就会将他吃掉开始,一直说到阿昭两年前一袭男装溜出宫,被人追到宫门口表白,引了无数百姓围观,险些被人认出来,气得李治罚她写了好几天的检讨。

    他阿娘写的什么来着?

    “我知道我扮男装是俊俏了些,但把你比下去,实属不应该。”

    敏之正听得起劲,李弘的眼皮却愈发沉重,只听砰的一声,他的额头砸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敏之见状,忙将喝醉的李弘扶到自己的床榻上,替他吹了枕榻旁的灯。

    看着李弘酣睡的样子,敏之无奈的勾了勾嘴角,继续题写着阿娘的墓志。

    四更时分,一位身着素白色襦裙的娘子,踏着月色清辉而至,翩然走到敏之的庭院门前,轻轻推开了门扉。

    屋里没有锁门,也没有燃灯,清婉原以为敏之睡下了,刚要出去时,自己手中的宫灯忽明忽灭,她才发现自己的身前正坐着一人,正倚着书案沉沉睡着。

    她不由得吓得叫了一声,并没人回应她。

    敏之的呼吸声均匀,显然是没有被她这一声惊呼扰了一晚好眠。

    清婉看着敏之的睡颜,莫名心头悸动,干脆上前去,用他手中的毛笔,在敏之额头上写了个王字。

    而后,她轻笑了一声,转身欲走,却不料一把被人抓住了袖子,熟睡中的贺兰敏之被摇曳的灯火晃醒,还半眯着眼,睁着懵懂的双眸,看清来人后,又似是含怨般的问道,“你怎么才来?”

    话一出口,他的神色微微一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一句,他与清婉称得上是知己,但相识不过三载,好像隐约间,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早就听说你为了夫人的事一直将自己关在这,可这恰巧刚出了正月,朝上事多,陛下嘱咐我寸步不离的跟着皇后殿下,这些天都没得空来找你。”清婉将宫灯放在一旁,顺着灯火阑珊处,敏之脸上的憔悴依稀可辨。

    “走吧,”清婉起身,拉着他的衣袖。“别总在屋子里闷着,今晚月色如醉,我们出去逛逛。”

    敏之捋了捋额前散落的碎发,任由清婉拉着他的衣袖走出庭院,偶遇宫中打更的人见是敏之,纷纷遮住了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过,也没人上去搭话,更没人敢阻拦。

    他们一路走到了太液池畔,星光撒在微风揉皱的湖水中,月华掩映着低垂的杨柳,清婉素色的襦裙在月影清辉中闪着凛凛的微光。

    敏之就这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如同在欣赏一幅千金难得的帛画。

    画中人蓦然转身,朝他粲然一笑。

    只那一瞬,他恍然间觉得,周边的美景皆黯然失色,唯余她笑靥朗然,驻足于月白风清下。

    “发什么呆呢?”清婉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侧,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敏之霎时回神,“没什么,我只是太久没出来赏月了。”敏之尴尬的勾了勾鼻尖,“今晚的月色真美,”

    “只是月色美吗?”清婉与他四目相对,眸中的炽热胜过温柔,笑得明目张胆。

    敏之惊愕了一下,刚想搭话,眸光瞥见了清婉极力掩饰着的笑容,还有太液池畔的倒影。

    一只耷拉着耳朵的老虎正在湖畔的倒影里注视着他们。

    敏之一时有些气愤,又有些欣喜,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以至于他还没分清自己的心意时,便伸出手去揽过了清婉的腰肢。

    “你做什么?”清婉瞪大了杏眼,被他突如而来的亲昵,吓得小鹿乱撞。

    “是你做的吧?”敏之的脸上浮现了这些时日里少有的笑意。

    清婉见他笑了,心中安稳了许多。来之前,她即便身在蓬莱宫内,但一直都没来由的牵挂着贺兰敏之,皇后歇下后,她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走进了贺兰敏之的院子。

    当她看见案前伏案而眠的贺兰敏之时,又不明所以的看他憔悴而感难过,想要做些什么逗他一乐。

    她原本只是想着,她欠贺兰敏之太多,总该弥补分毫。

    可不知为什么,当敏之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时,她心里除了悸动,还有一丝窃喜,还有自脑海涌向心头,说不出的甜蜜。

    敏之借着月色看着怀中的清婉,饱含深情与缱绻,在他的唇即将抵上清婉的额头时,不料清婉一把将他推开,头也不回的跑了。

    关上蓬莱殿偏殿的大门时,她还能感受到自己面庞上残存的温热。

    她走之后,敏之站在原处望着她的背影,当酒醒的李弘出来吹风时,只看见贺兰敏之神色中暗藏的温柔和喜悦。

    自韩国夫人离世后,他从未见过这般的贺兰敏之。

    但当他顺着敏之的眼神望去时,一轮圆月自云层而出,升至檐铃前,一袭素白色的背影,在他眼前渐渐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李弘似自嘲般的笑了一瞬,悄声换了一条小径,怅然若失的回了东宫。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