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人

    当天黄昏时候,杨佛奴带着两个孩子从慧聚寺(今戒台寺)礼佛归来。一家人在西屋席地而坐,围着一张低矮的桌子正在吃晚饭。

    晚饭不过是寻常的粟米饭,配上黄瓜、韭菜、葱蒜酱之类。值得注意的是有两颗鸡子分别放在了杨承寿和杨牡丹两个年纪最小孩子的碗里,算是桌上最显眼的荤菜了。

    餐桌前,杨佛奴和李玉儿正在说话。

    只听得李玉儿埋怨道:“家里的牛羊不喂,田里的草不去锄。你倒成天就会礼佛,还把两个儿子都带过去。你说你怎么这么闲?”

    “哎呀!我们就去了一天嘛!牛羊的草料早上我和孩子们都准备好了,俺们还把牛羊圈都清理了一遍。

    再说咱也没总去礼佛,二三月忙着耕地、种粟、种豆、种麻,四五月又忙着摘桑叶养蚕。

    也幸亏咱家没种麦,这才好容易歇息一会儿,孩子们也想出去玩玩嘛!”

    杨佛奴解释道,话语里还颇有些邀功的意思。

    李玉儿瞪了他一眼,道:“你们倒是悠闲了,我和牡丹还在家里缫丝,你们可是真好意思?

    要我说你们礼佛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拾粪呢!咱家一亩地每年就要十车粪,有这闲工夫多少拾点牛羊粪也好啊。”

    杨佛奴看到几个孩子偷笑,不觉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我昨天不是捕了四尾鱼吗?昨天吃了两条,还剩两条怎么不端上来?”

    李玉儿面无表情道:“那两条鱼我给风干挂起来了,等农忙时节再吃!”

    “你又给挂起来?咱家仓房里已经挂了不少了吧,也不差这两条。今天这个好日子没肉怎么行?”杨佛奴不满道。

    “什么好日子,你说出来听听?”

    “今天三峰法师说我待佛心诚,前世罪孽已消,承寿的病症不再受我因果的牵连,只要承寿把名字改了,今年一定能开窍。”

    杨承寿在一旁听了微微一愣,心想:“秃驴这是在占我便宜啊!”

    李玉儿则撇撇嘴,道:“那不过是三峰法师看在你送去的两斗米的面子上,说的几句好话。你倒是当真了。

    这几年求神拜佛,无论是卢舍那佛、阿弥陀佛还是什么十二面观世音菩萨,凡是有名的佛祖菩萨咱家都求遍了,结果也没什么用。

    怎么今天人家说句好话你倒是高兴成这样?我看三峰法师不过是在安慰你罢了,实际和那些骗子庸医没什么两样。”

    “说到庸医,今日午后家里又来了一个游方郎中,让我给赶出去了。”

    “怎么回事?”杨佛奴问道。

    “兴许是从村里人那里知道咱家有个不开窍的孩子,进门就推销自己的药。我问他药方都什么成分,他刚提到‘蚕矢’就让我赶出去了。我却从来都不信这些腌臜物能够治病!”李玉儿答道。

    杨佛奴眉头微皱,道:“那你也不该给人家赶出去。人家上门就有一份治病的心思,你这样对待人家,名声传出去还有医生敢来咱家嘛?

    再者这些年,我总是依着你的意思,没让承寿服用有‘矢尿’的药汤。

    但承寿已经6岁了,年纪越来越大,总这么着也不是办法,或许让他试试这些药也未尝不可。”

    妈耶?杨承寿心中一惊,他可不想黄汤入腹,便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恢复成正常人。

    李玉儿这回倒是没有反驳,只是默默的吃着饭。几个孩子也没有吵闹,一家人很快吃完。收拾好餐具,又给家里牛羊、黄狗添上食,鸡鸭撵进窝,将柴门与房门锁好,转眼到了晚上一更时分。

    这时候星光垂落,村人的活动基本都已经停止,现在整个村庄已是各类虫鼠的天下。

    杨承寿的家中,在这个8世纪的茅草房内,四处也都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东屋是杨继业和杨承福两个大孩子的房间,往常这时候他们大概打打闹闹说着私房话,或许在讨论十里八乡哪一个姑娘最漂亮。但今日因为和父亲来回走了二十里的山路,两人都有些累,所以早早的睡熟了。

    西屋则属于两个大人和他们最小的两个孩子。女孩睡在靠近母亲一侧,男孩睡在在靠近父亲一侧。

    两个大人这时却还在小声私语。

    “晚饭时你说给承寿改名字是怎么回事?”李玉儿问道。

    杨佛奴叹了一口气,道:“三峰大师说‘水满则溢,月满则缺,小家福薄,福禄寿不能全占,全占必有灾殃’。

    咱家三个孩子的名字把福禄寿全占了,却压不住这份运道。六年前承禄去世就是不详的预兆,而咱们不懂其中的道理,依然按照福禄寿的顺序来给承寿起名字,这才导致了承寿不开窍。

    所以,三峰大师让咱们把承寿的名字改了,避开福禄寿的运道,这样就能让承寿开窍了。”

    李玉儿支起身来,忙问道:“改名字倒是比喝黄汤靠谱些!你没求三峰大师给个建议?”

    杨佛奴道:“怎么没求!三峰大师建议咱们给承寿的名字改成杨永。他说‘永’也有长寿的意思。我寻思着要不然咱明天就给承寿改名叫杨永试试?”

    “那,那就试试吧!不然还有什么法子呢。承寿,不,永儿今年已经6岁了,总不能一直呆痴下去吧!”

    两夫妻齐齐沉默了一阵,李玉儿这才道:

    “说起来继业明年就16岁了,也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你说继业能不能娶一位卢家的孙女?

    年初咱家去卢家拜年时,我在后院见到卢家的几位小娘子,那真是女大十八变。不过是一年没见,一个个浑身珠翠,都变成了仙女一般的模样,让人喜欢的紧!

    要是其中一位能嫁给继业该多好啊!”

    杨佛奴呵的笑了一声,道:“你又在想美事!咱家啥家庭啊,敢攀卢家的高枝。

    卢伯父可是出身五姓七望之一的范阳卢氏!现在还在幽州城里当着县录事,县令,县丞,县主簿,县尉以下就数他官儿最大了。城里不知多少人想要和卢家攀亲,哪里轮的上咱家这小门小户!

    想当初咱家逃亡过来时,什么都没有。现在咱家有了60亩田,还十年不用出租庸调,这都多亏了卢伯父告诉咱家‘外蕃投化者复十年’的法令,把咱家落入‘契丹投化人’户籍里面。

    卢伯父还送了咱家40石粮食,20匹绢布,一头耕牛,5头羊,更不用说各种家具以及锅碗瓢盆了。

    这么重的恩情咱家报答都来不及,怎么能想着让人家孙女下嫁呢?我问你,你是不是眼红人家的嫁妆了?”

    黑暗中李玉儿掐了杨佛奴一下,道:“谁眼红人家的嫁妆了?我不是想着亲上加亲嘛!你想卢伯父和咱家阿耶可是过命的交情,要是下一辈再结上亲,岂不是更好!”

    杨佛奴答道:“亲上加亲自然是好,但是咱家现在能登上卢家的朱门也只是靠着阿耶生前和卢伯父的交情。

    但现在卢伯父年龄也大了,他的几个儿子对咱家可没有正眼瞧过!等到卢伯父故去,老一辈的情分还剩下几分呢?

    我想咱家继业能是在十里八乡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娘就很好了,我说,村东头王家的二娘也有十四五岁了吧?”

    李玉儿道:“王家二娘年龄上倒是合适,就是相貌不太出众,又兼五短身材,咱家大郎估计看不上她。

    要我说继业个头儿都快赶上你了,他模样不差,做活又勤勉,说不准哪天就有媒人过来说和亲事。

    现在准备彩礼倒也不算早,新房也得盖起来。等继业结了婚,二郎成婚的年纪又到了,未来几年咱家是花钱如流水啊!

    都怪你,当时不采取安全措施,两个儿子才相差两岁,现在可够咱俩操心的。”

    黑暗中,杨佛奴嘿嘿一笑,道:“当初不是俺经验不足嘛!”

    李玉儿又道:“你说咱家把承福送到幽州城里的金银铺当学徒怎么样?”

    “你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了?”杨佛奴奇怪道。

    “也不是突然的想法,我考虑这事已经很久了。你想啊,大唐如今天下太平,粮食又不值钱。一亩地产粮1.5石,也卖不上400钱。

    我看城里的娘子们都很舍得花钱买金银首饰,打赏匠人出手就是百钱千钱。要是承福能学会这门手艺,不光吃喝不愁,赚钱是又快又多。”

    杨佛奴想了一下,道:“可是当学徒动辄要三四年才能出师,咱家二郎不像是能吃上这碗饭的样子。

    他在村学时候就经常上窜下跳,到现在也不过认识百十个字,更别说让他忍个三年四年了。

    另外,咱家孩子想要拜师金银匠也没有门路啊。”

    李玉儿打了一下杨佛奴,不满道:“怎么你倒糊涂了。凭咱家和卢伯父的关系,让他老人家出一张帖子,孩子拜个师傅不是手到擒来?”

    “这,为这么点小事儿就劳烦人家不太好吧?”

    李玉儿语气不善道:“你真是个呆子,孩子的事儿怎么能是小事?还有你也说卢伯父年纪大了,咱家和他的关系这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万一哪天人没了,咱家想用都没机会了。”

    杨佛奴沉默了片刻,道:“我再想想吧。睡了!”

    李玉儿却道:“我打算过些日子携两匹苎布去看望卢伯父他老人家,天气越来越热,苎布穿在身上最是清凉不过。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礼物,好歹也算咱的一份心意不是!

    佛奴,你说怎么样?”

    杨佛奴这时翻了个身,侧身背对着李玉儿,嘟囔道:“你想去就去吧,我睡了。”

    李玉儿撇撇嘴,也翻身入睡了。

    ……

    杨承寿,不,现在应该叫他杨永了。作为一个21世纪的夜猫子,八九点钟他怎么可能睡得着?所以父母的谈话一字不漏的入了他的耳。

    杨永对于自己改不改名字倒是无所谓的,杨承寿也好,杨永也好,对他又有什么区别呢?改名字无非是光头忽悠愚人信仰他们的一种手段罢了。

    杨永个人是从不信教的!不论东方西方,哪一教他都不信。

    历史,是他的业余生活的一种兴趣爱好。随着历史书越读越多,就越不会信什么教。因为因果报应在历史的不讲道理面前不值一提。

    在历史面前,好人不必有好报;坏人不必有恶报。

    热血青年肝脑涂地,填于沟壑。然而无论他们在后人的宣传话语中是多么伟大,只要仅仅从遗传学的角度来思考,他们就已经失败了。因为他们没有将自己的基因传下去的机会。

    汉奸卖国贼有人遗臭万年,但人家却把自己的基因开枝散叶传了下来。何况当“新朝雅政”开始后,当初遗臭万年的那些人或许被立庙崇拜也说不定呢!

    诸君不信,试看今日天下,有几人知道夏完淳?

    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正是历史的无情,它把一切宗教信仰击的粉碎。

    “傻妞,在新旧唐书里面搜索‘外蕃投化者复十年’的内容”

    在父母的谈话中,这句话引起了杨永的好奇,他想要一探究竟。

    “主人,找到了!请看——”

    杨永的眼前看到一行字,即“四夷降户,附以宽乡,给复十年。”这句话的意思是,由境外落户大唐的蕃夷,迁往有大量未开发土地的州县,十年内免征赋役,十年后与大唐百姓承担相同的赋役。

    杨永看了一乐。“好客”算的上是中国人的“自古以来”了。前有慈禧的“量中华之物力”,后有“学伴”制度,老爷们为了满足客人的欲望,方方面面考虑的可谓周到。

    但唐朝的这条法律却不能单纯看作媚外,因为这条“给复十年”的规定就是一个薛定谔的猫。

    在需要时,大唐真能给蕃夷分土地。但大多时候,蕃夷很大的可能是在入户籍前被卖给人为奴婢。因为唐朝奴隶是合法的。唐律,奴婢“律同畜产”,就是说可以把奴婢当成牲畜看。

    所以唐朝的奴隶贸易一直很兴盛。不论是地方官还是强盗多有掳人为奴的。

    眼下杨永家的这种情况真真是稀奇,县里居然真的给他家分了田地和免除赋役。不过在人治之下一切都有可能嘛,只要有关系!

    由此可见帮助杨家在幽州定居的那位卢录事真是位有“能量”的人呐。

    “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杨永认为自己在大唐的第一位贵人已经出现了,上一世他开窍的晚,不懂得维系和贵人的关系,不知错过多少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正所谓一个人的命运呐,他不仅…还……。

    只要世道和平,那么农村生活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城市的。杨承寿虽然现在落户到幽州西面的福禄乡,这位置他也不知道放在现代北京算是几环?总之不在老北京城。

    而且无论位置是现代北京的几环,在唐朝的幽州那可确确实实是农村!上一世的农村都快空了,年轻人谁不想入城啊!

    在杨承寿看来,卢录事就是他要改变命运最合适的伯乐。凭借着家里和卢录事的关系,只要杨承寿表现出不凡之处,那他岂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入城”了嘛!

    有这么一个说法,两个陌生人只需要不超过四个中间人就能建立起联系。卢录事可能不认识李隆基,但他一定认识幽州节度使,而幽州节度使一定认识李隆基。

    也就是说现在杨永和李隆基之间只要两人就能建立起联系。如果杨永打算送李隆基一本《新唐书》,那么这本书在不按正常公务流程的情况下,仅只需要经过两人之手,便可送到李隆基的手中。

    当然了,杨永没打算这么做。在杨永看来,李隆基这个烂人不值得他忠诚。再说了,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他这个现代人穿越过来就忠诚皇帝不是有病嘛,他又不是专门来给李隆基做奴才的!

    “我需得好好规划一下未来,先不提什么改朝换代做皇帝的雄心壮志。最起码得先立一个小目标,挣它一个亿,额、不,先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富翁。那么,得先从熟悉唐朝历史开始”

    杨永如此想到。

    “傻妞,把我下载的唐朝历史书籍有关唐玄宗时代的内容都整理出来,按日期排序,我要看看这段时间内都发生了什么!”

    “好的,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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