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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风起——楔子

    群星黯灭之际,启明星辉映于苍穹之上。

    天际才刚露出微微一角灰白,大将军偃迟便早早地醒了过来。

    三十余年的军旅生涯,给他的精神以淬炼的同时亦摧残着他的身体。他的睡眠极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苏醒过来。而今随着年龄的增长,夜里更是难以入眠。

    在早起的清晨,他往往会独自披衣出帐,在各个营地之间行走巡视。当士兵们都还沉酣醉梦之时,他已从一个营房踱步到另一个营房,行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岗哨。从将营到卒营;从匠造营到伙伍营,所到之处他都留心观察,查遗补漏。遇到细微的纰漏,他便会当即传唤最近的士卒来处理。若遇到关系重大的事,他则会在当天傍晚通传麾下的将官们到他的帅帐内一同商议。

    今日,偃迟亦如往常一般起身,随手摸起榻旁一件棉夹袍披在身上。此时帐外一阵朔风呼啸,一缕摄人的寒意从毛皮帐帷的缝隙间渗透进来,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于是他又在棉夹袍外面披上了件黑貂大氅。再将佩剑在腰带上挂好,然后迈步走出营帐。

    帐外两名原本睡眼惺忪的守卫,听到了帐帘后偃迟所发出的动静,当即醒转过来于左右两旁低头肃立,连忙口中恭敬称‘大将军’。偃迟看着他们点点头,对着其中一个问到:“如今夜里哨卫是几个时辰轮一岗?”

    “禀大将军,夜里亥时过后,两个时辰一岗。”士兵即答。

    偃迟听罢点点头,心中略微思量:如今天寒地冻,白昼渐短,如若再按先前的规矩两个时辰一轮岗,哨兵难免会冻饿疲乏,也不利于夜里警戒,看来须得做些调整。

    于是偃迟负手离开,并暗暗记下这第一件事。

    偃迟裹紧貂裘走在营中,每踏出一步都会从脚底传来微弱的脆响——地面上枯黄的秋草在一夜之间覆满了薄霜。在这远离奔晷城的边远北地,严寒已悄然降临。每一口吸进肺里的冰冷空气,最终都化作了一团团白雾在人的口鼻间蒸腾。偃迟静静地走过一排排营帐,帐前架起的篝火中还有暗红的余烬残留,炭灰升起的青烟先燎过挂在篝火上方的粗铁锅子的底部,再缓缓地消失在空气中。经过这一夜的骤寒,有的锅里甚至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偃迟走近一看,锅里面冻着昨夜剩下的残羹。

    寒霜已至,士兵用的仍是是春夏时节的毡帐。偃迟望见远处的哨兵,铁皮鳞甲下仅有两层薄薄的单衣单裤,两人冻得直在原地跺脚,不得不将手上的长枪左右轮流,好腾出手来放在嘴边呵气取暖。

    偃迟看着他们通红的脸庞和手背,记下第二件事:过冬的被服和物资须得再派人催一催。

    抬起头,天际一抹冰冷的灰蓝正在悄无声息地向四周晕开,半透明的弯月逐渐西沉。恍惚间偃迟感觉到那还未升起的太阳似乎已经为大地带来了第一缕温暖。

    不知不觉间,偃迟已踱步到了伙伍营旁边。他回过头放眼望去,广袤深邃的深蓝苍穹下是连绵数十里的赤色帷帐,荧明黯灭的火光点缀其间。整片驻地正在逐渐苏醒,耳畔喧哗渐隆,伙伍的方向升起一缕缕灰白的炊烟,一群伙头兵正担着热腾腾的吃食从伙营里出来,然后各自匆匆地朝着驻地四散而去。

    “小卒问大将军安。”身后一个北方口音浓重的呼唤响起。

    偃迟回头一看,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憨厚青年——一个系着围裙的伙头兵。一张黢黑的圆脸上生着两道又浓又黑的粗眉毛,灰白的嘴唇因干燥而开了裂,个头不高,身材敦实健壮。只见他一侧的肩膀上则担着两大筐刚出炉正呼呼冒白气的海碗大小的白馒头。另一只手上则提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青菜粥,锅里的粥还在咕噜咕噜地滚着热泡,像是刚从火上端下来的。

    那丝奇异的暖意正是由此而来。

    “小兄弟,早起辛劳,何事来寻本将?”偃迟看着他和蔼地问。

    黑脸的伙头兵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不好意思地说到:“我看大将军您一早就在营中巡视,肯定饿着肚子.......灶上刚蒸下第一笼馒头我就给您送来了,您快趁热吃些吧。”

    偃迟低头看着他肩挑手提那些饭食——那差不多是足足一百来个人的量,便微笑道:“究竟有何事?早些说与我,可别耽搁了送饭,让将士们在大冬天里吃了凉馒头。”

    “大将军.......”伙头兵说着,把手里的筐篮搁下,理了理围裙说到:“自从咱的军队过了越阳关以来,这天气就越发的冷,依着伙伍里的律,伙房里把三餐做好需得由伙头兵送到营里去发给各将士.......可眼下伙伍营里满打满算不过三百来人.......却要管全军近五万人的伙食,我们弟兄丑时初刻就起床造饭,捱到将几万个人的吃喝都准备齐全,也是近辰时了,又需得马不停蹄地准备中午的饭菜.......”

    说到这里,伙头兵停下来左顾右盼。只见不远处来往忙碌着的士兵们正好奇地往这边瞧。

    黑脸士兵低下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偃迟望着他生满厚茧的手掌心想:行军艰苦,伙头兵则更是苦上十倍。虽不用像寻常士卒一样上阵杀敌,朝不保夕,在吃食方面也自有其优厚之处。可相比于寻常士兵只在前线流血流汗而平日里仅仅只是定时轮岗和操练来说,伙头兵则是日夜不停的辛劳。每天除了要随军操练以外,更要准备军队里所有人的伙食,成百上千石的米面、肉蔬一筐筐、一袋袋地扛上扛下。末了还要收拾所有的炊具碗筷。行军时,更是要负着比旁人沉重得多辎重紧跟着队伍,而且由于缺乏上战场的机会,伙头兵想要建功立业难上加难,更遑论赐爵升迁。辛辛苦苦熬到七老八十还仍是伙头兵的人大有人在,故而但凡稍有些野心的士兵,都宁可沙场搏命也不愿意到伙伍里苦熬。

    “你说得有理,与士卒相比,伙伍营里人确实少了,明日本将从其他营里多调集些人手到你们那里去。”偃迟承诺到。

    闻言,黑脸青年眼中露出感激,口中说到:“小卒多谢大将军关怀体恤,只是......”青年支吾起来。

    “尽可直言。”偃迟说。

    黑脸青年看了看四周,壮起胆子说道:“如今天气寒冷,食物冷得极快,小卒在营中算是脚力极好的,每趟送一两百个人的饭菜不在话下。可是无论小卒跑得有多快,途中有无耽搁,到最后分发出去的食物总是已经凉透了,军中将士对此怕是对此有些不满。”

    偃迟闻言,不禁又忧又怒,忧的是在这天寒地冻大敌当前的关头,因为军需物资迟迟不能送到,士气本就十分低落,再加上每日里冷汤冷饭的,军士心生不满也是情有可原。而令他愤怒的是,全军上下大小近百名军官,竟无一人将此事禀告给他。

    偃迟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正苦苦思索对策,却听伙头兵突然开口道:

    “小卒斗胆谏言.......”

    只见那伙头兵鼓起勇气抬起头,直对上偃迟的目光道:“小卒认为,可将伙伍营分为数组,分别驻扎在驻地的首、尾、中各处,各组只需负责所在区域的士兵伙食即可。这样分散开来,既能节省将士们用来吃饭的时间,又减轻了我们伙伍的压力.......再有,平日里伙伍营常有偷窃私藏等恶行发生,但大都因灶上人多手杂难以稽查最终不了了之,若能将伙伍营分而治之,以后哪个部分的营里少了东西,也好处置问责......”

    伙头兵一开始还勉强能够强装镇定,越到后面声音却越来越小。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偃迟的神色,却见大将军面带微笑仿佛在鼓励他一般,这憨厚怯懦小伙心中不由得又生出了一股勇气来,于是他接着说到:

    “另外,最好是能让将士们在饭点时都各自到伙伍营里打饭。除站岗巡守的将士仍由营里派人送饭以外,其余人都可按需取食,饭量大的尽可多拿些,饭量小的少取些,如此既能省了浪费,也好让弟兄们都吃上热汤热菜.......”

    一口气说完后,黑脸士兵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瞧偃迟。

    良久无声。

    长久的沉默令士兵忐忑难安,就在他以为大将军会满不在乎地拂袖而去的时候,头顶却传来了偃迟平和的声音。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卒无名无姓,我娘叫我黑面.......”士兵小声回答。

    “黑面。”偃迟口中轻声重复了一遍,一边走上前弯下腰拾起地上的扁担,把搁在一旁装着满满当当白馒头的箩筐挑了起来,对黑面说:“走吧,领着本将一道去给将士们送早饭。”

    震旦的王都奔晷城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着过节——每年‘归山’十月中旬的第一天,是被典明在礼律里的重要节日‘祭谷’。

    从那水网密布的百川原驶出无数艘满载鱼虾水产的货船,若西风遂意,不出半月,越阳关以南的家家户户都可以在饭桌上品尝到秋后肥美鲜嫩的鲃鱼。有着“伏涛六郡”之誉的西南六城,各商会联合聘请了最昂贵的押镖,将整箱整箧上等的珍珠、鲛油、银鮻胶、珊瑚等,沿着象道一路朝着震旦全境输送。北方的猎户们,则已经开始准备进山秋狩。丰美厚实的狐皮、油光水滑的貂皮、鹿茸、麝香等,都将会在过了‘藏丰’腊月之后,成为广受青睐的紧俏货。

    才十月初,人们便已纷纷自发着手准备节礼、集会、访友、裁衣等事务。

    城中各大饭庄的雅座,早在半个月前就被订空。大大小小的酒馆、茶肆、戏楼通宵营业,各大商铺提前一个月便聘请了大量临时工来应对日益暴涨的订单。有经验的花匠们,早在温室里培育起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只为在初秋这一天卖个好价钱。

    少年们寻师访友,为求得一两揆惊妙脱俗的俳句而绞尽脑汁——将俳句提在一面精致小巧的折扇上,好在节日当天最热闹的祭谷灯夜上亲手赠给自己的心上人。少女们三三两两地相约在闺阁之中,热切而羞涩地讨论着届时将交换给情郎的香囊上该绣着何种纹样。

    待到节日那一天,满城男女纷纷换上淡雅的锦袍,燃香料熏衣,身佩五颜六色的奇花异草。人们探亲访友,邀朋结伴。白日赏戏联句,夜里观灯游街。那将是一整日的开怀痛饮,一整日的自在高歌,一整日的肆意欢谑——

    宫中。

    震旦的皇宫位于奔晷城的中央,夕阳为檐牙高琢的剪影勾勒出最后一丝恢弘的金红色轮廓。

    申时的暮鼓刚响了一声,数十名宫人便已整齐地排成一列,静静地候在了灵曜宫的中庭。

    这些年轻的宫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身着统一的绯红色轻绢广袖裙衫,梳着高髻,腕上佩着相同的素银环,髻间饰着一对雕花的银柱簪。

    她们之中有的手捧着兽纹漆盒,圆润玲珑的盒身上走了十几道大漆,用朱砂描绘着赤红如火的兽纹,漆黑锃亮光可鉴人。另一些则手捧漆盘,盘中叠放着一方玄色绢帕,上头或卧着嵌满明珠的金镯金环、或是缀满流苏的宝瑛笄钗,更有千奇百怪的精雕玉器、贴满金箔的彩绘画扇等。

    再往后看,有的宫人则端着莹润通透的白釉盘,盘底一层清水,水面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怒放鲜花。其后更有数位女官,手捧光华流转的绚丽锦缎。

    这些都是为祭谷日准备的物品——漆盒中盛放着的,是各色脂粉黛墨、彩钿香品;盘中托的,是宫妃们节日时将要佩戴的首饰头面;怀中的锦缎,将用来制作宫妃们的节日礼服;而釉盘中的鲜花,则是节日时必须佩戴在身上的‘花礼’。

    宫人们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只需灵曜宫中的主位、协理内廷的万晔夫人一声传唤,她们便会鱼贯而入,将手中的珍宝捧到这位手握大权的宫妃面前供她检验。

    手握一卷竹简,垂目肃立于队伍首位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官。

    只见她同样身着绯红裙衫,然而衣襟、袖袂上装饰的飞焰纹刺绣和发间的雕花白玉环却将她的身份与其余众宫娥区分开来。

    这位在内廷任事多年的女官名叫琢,已在皇宫内廷度过了二十余载的春秋,正是由万晔夫人一手提拔的冠服司新任掌事。

    说起来这位琢掌事也算得上是宫中的老人了,也曾在老掌事身旁协理过数次祭谷节礼。然而以往的她只不过是跟在掌事身后做些通传跑腿的事,连辅事的位置都混不上,如今却要只身一人主理整个冠服司,皆因万晔夫人金口玉言,一句话便将她从一个小小的司助擢升为了掌事。

    上个月初,老掌事意外染病身亡,走得十分的突然,原本深受器重的辅事连夜被贬出宫。

    主掌内廷的万晔夫人出人意料地竟将一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司助提拔成了冠服司的新掌事。

    琢闻讯惊喜万分,想到自己在冠服司苦熬多年,本已对升迁之事不抱希望,就在以为自己将作为一个小小司助终此一生时。从未同她说过话的万晔夫人竟一跃将她提拔为了掌事。眼看着那些原本深受器重的同僚对自己投以妒恨的目光,琢心中快意非凡,心中暗暗发誓定然要做好掌事之职,好叫众人心服口服。

    一个月前万晔夫人授意庆典事宜巨细以后,内廷六司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大事小情桩桩件件,节日当天宫眷们的礼服冠饰、席间的菜肴酒水、宴上的歌舞鸣乐、宫室的布置装饰等等.......

    这一个月来众人皆是焦头烂额人仰马翻,六司上下却没有一个人松懈抱怨。谁都明白若是不慎庆典上惹出了乱子,那自然是天大的罪过。可若说谁办好了差事,在节典上长了脸,万晔夫人那可是出了名的有功必赏.......

    按例,祭谷节当天宫眷们的着装仍是该由冠服司来准备。琢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出头的机会,遂召集全司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作准备。

    眼看祭谷节还有半月,万晔夫人一道口谕将六司掌事召至灵曜宫前一一述职。六司一时间如临大敌,今儿个一早就忙不迭地准备起来,谁也不敢有半分耽搁。而身为冠服司掌事的琢更是早早地就领着司众排队候在了灵曜宫里。

    为了今日的觐见,琢曾私底下同女官们打听过万晔夫人。

    万晔夫人出身震旦两大望族之一的偃氏,名曰偃晚。也正是靖国公偃速和大将军偃迟的同胞妹子。偃晚十七岁即嫁与了虽帝,封夫人之位,号万晔。而后一年诞下双生帝女,至今已有五六年了。

    万晔夫人为人精明果断,有掌事之才。自她入宫以来,虽帝遂令她执掌宫闱,宫中大小事宜;年节岁庆皆由她一人操理,由她经手之事无一失序,无一偏颇,如今端的是内廷之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琢正在思量之际,只听得殿内一声唱喏。琢心知此乃万晔夫人传召,不敢拖延,忙整了整裙钗走到门口,旁边一个宫人上前为她脱下脚上的丝履,另一旁的宫人低头将她引进殿内。

    琢姑迈步跟在宫人后面进了门,遂闻见一股馥郁醉人的馨香。一抬头,殿内正中立着一扇高及屋宇的沉香木镂花屏风,上头的图案雕的是灵初万华图,雕镂出的无数空隙间都用细细的透明鲛丝悬缀着大大小小的彩晶。屏风矗立殿中,稍有些许光源,便会折射出万道虹光。

    黑色璃岩地面上铺设着五色织毯,一盏缀着白玉环的巨大的镀金团花纹铜香炉摆在当间,风孔间正蒸腾出袅袅香烟,满殿的香气正是由此而来。屏风下一方宽大的沉香木几案,油黑的案面上铺着一条葳蕤光华的彩绘丝绸桌旗,图案同样是灵初万华图,只不过描了金粉、贴了螺箔。

    殿内两侧七八个宫人垂首而立,或持扇或捧碟。正中间的几案后坐着一位举止优雅的年轻女子,穿着领袖宽大的常服,通身藕荷色,裙身上的大朵刺绣藕花缀着闪闪发光的晶粒,领口和袖口镶了鸣蝉纹的绣边。腰上系着一条宽大的秋色织画帛带,带边尖角坠着用金线编织的四叶结流苏。一头黑亮的长发覆在身后,身侧一个宫人跪着,正手持着象牙香檀木的梳子仔细地为她梳理着长发。

    琢姑一见殿上的女子,忙躬身拜到:“冠服司掌事琢,拜见万晔夫人。”

    只见万晔夫人从宽大的袖窿里伸出一只白皙手臂冲琢姑招了招,琢姑立刻走上前将手里记录着节礼上物费银耗的竹简捧向她。万晔夫人接过竹简,解开缚住竹简的丝绳,摊在面前的几案上垂眼看了起来。

    琢姑近看万晔夫人,只见她面容雍容宁静,眉目细长舒展。长窄脸型,皮肤细腻光滑,薄而润的嘴唇上点着檀色的唇脂。琢姑不由得回忆起女官们的闲话,大抵是说给万晔夫人当差最是不易,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人能揣摩其好恶,兴许上一刻还在同你点头交谈,下一刻就能将你贬到不知哪个冷宫里去。而且她说话声音极轻,须得人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无论什么吩咐她向来只说一遍,如若一不留神听岔了,耽误了事,以后你可就别想在内廷里混了。

    琢姑今见万晔夫人容貌秀丽,神态平和,不由得怀疑宫中闲人夸大其词。但她也不敢稍有松懈,紧盯着万晔檀色的嘴唇,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字。

    万晔夫人看完竹简上写明的祭礼物耗,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身旁的宫人冲琢姑使了个眼色,琢姑立刻会意,只听得两声拊掌,殿外捧着物件的宫人们鱼贯而入。

    捧漆盒的宫人上前跪地,打开手中的漆盒盖子,将盒子捧过头顶。万晔夫人施施然起身,从几案后面走出来,缓缓来到这一排漆盒前。

    盒中是白布制成的衣服式样,新鲜的款式都会先制成这样的白胚。再由夫人们选好布料花样来进行缝制。

    万晔夫人一一取出来看过,什么话都没有说。手捧布帛的几位宫人上前,将熨烫好的锦缎整齐地挂在早已准备好的木架上。万晔伸手摸了摸其中几匹,又走过盛放首饰的一排漆盘,然后点了点头,宫人们迅速起身整理好物品退在一旁。

    待到捧着清水瓷盘的宫人们上到殿前来,万晔停在一盘鲜花前,轻轻拈起一朵开得极盛青莲,细细端详。那是今夏花房里新育的无蕊莲花,也不知花匠们用了什么法子,让寻常的莲花不再结蕊,取而代之的则是层层叠叠,逐层向花心密集缩小的花瓣。而再经过一系列培植,最终使得这花朵色浓胜染,呈现出如夏暮一般的青蓝色。

    琢姑心神活络,见万晔夫人喜爱这青莲,今日又着藕荷色衣裳系秋色腰带。心下已将她的喜好猜了个一两分,于是她移步上前,从另一个盘中挑出一簇小小的秋香菊球,又配上少许碧翠的针桔叶。恭敬地递向万晔夫人,口中说到:“夫人炬目,金紫两色本就最为相宜,届时再身佩夏莲秋菊就再应节不过了。”

    万晔夫人看了她一会,伸手接过了花束,莞尔一笑轻声说:“今年的花卉格外别致,本宫没有挑错人,你费心了。”

    琢姑心中暗喜,嘴上却小心说到:“婢愧不敢当。”

    却见万晔夫人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一阵悉索响动过后,殿内又只剩下了琢姑。

    虽讨得万晔须臾欢心,可琢姑不敢放松。冠服司的活计总算是过关了,也不知道万晔单独将她留下来干什么,心中不禁疑惑不安起来。

    万晔坐回原位,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指指着面前摊开的竹简上的一列小字问到:“照例祭谷节前后天气转寒,冠服司为何还要做这些暑热时的夏衫?”

    琢姑回答到:“禀夫人,那彩绘罗衣是昭归夫人吩咐要的,辑晨宫中的人说,昭归夫人近来惧热得紧,恐节礼时穿不得厚重的锦缎,新衣需制得轻薄些。”

    万晔听罢,面无表情地盯着竹简,也不知是何思量,而跪在她身后持梳的宫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慌乱的神情。琢姑见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凉意,心中又想起了那些宫中传闻。

    住在辑晨宫中的昭归夫人是一年多以前入的宫,容貌生得倾国倾城,见过她的人无不盛赞其貌。虽帝对她无限宠爱,自此再不驾幸其它宫妃。只召昭归夫人日夜伴驾,就连万晔夫人也许久不得见虽帝了。

    内廷再不是万晔一家独大,女官们说,不少被万晔处罚过的宫人都纷纷开始转头向昭归示好。

    宫中甚至有些更为隐晦的流言,说万晔夫人恨毒了昭归夫人,曾欲在给辑晨宫的布帛中下毒........

    “琢掌事。”一声轻飘飘的呼唤冷不丁在此时响起,琢姑直惊得后背起了一层冷汗,抬头只见万晔正静静地望着她,面带和煦的浅笑,目光却深沉似水。

    “卑职听命。”琢姑忙压下心中惊惧。

    “若日后昭归夫人再有任何吩咐,烦劳掌事务必先来灵曜宫告知本宫一声。”万晔说。

    她这话说得极客气,昭归与她品阶相当,即使她如今主理内廷,却也无权监视昭归的动向。琢姑想起那个有关于下毒的流言,心想宫中的布帛皆由冠服司掌管,若确有其事,回头应当不难打听.........想到这里她又提醒自己不该忘恩,一介使女能够坐到如今的位置全是拜万晔夫人所赐,若非她在旧掌事死后一手将自己提拔........

    旧掌事死了——

    说来奇怪,人人都说旧掌事是不慎染了急病亡故。当她的死讯传出时,全司上下一片愕然。旧掌事死时正当盛年,又一向身体康健,就在去世的前两天还有人看到她教导新入司的绣娘们。宫里的仵作却都只说旧掌事是死于急病,一时间整个冠服司人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无人细思其中古怪.......

    琢姑说不清自己意识到了些什么,一时间只感觉毛骨悚然,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冠服司里有那么多才干过人且受旧掌事器重的女官,为何偏偏选中了默默无闻的她?今夜又为何将她单独留下?自己刚刚为她殷勤择花讨来的青眼真的是因为猜中了她的喜好吗?还是因为她其实是在不着痕迹地拉拢自己........

    她这是在逼我择势,琢姑心想。

    万晔见琢姑沉默不语,轻轻地说:“掌事无需犹豫,本宫一手擢拔了你,今夜又将你留下说话,六司上下心中恐怕已然明了。不若日后就为本宫效力,这个位置你自然坐得处处顺意。”

    威逼、利诱都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里了,琢姑明白自己早已没有退路,见万晔还要开口再言,遂抢先下拜道:

    “卑职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绕过一扇四角嵌明珠的彩贝螺钿的百鳞银屏风,穿过如雾如烟的轻绡围幔,帐角的银铃发出几声清脆的碰撞声响。

    托着漆盘的宫人行至雕花绣榻前,将盘中玉碗装盛的桂花酸梅汤摆到榻边的茶几上,然后持着托盘退到了墙边。另有两个宫人静静地立在榻旁,手持丝扇为卧在榻上熟睡着的美人扇风纳凉。

    只见卧榻上一个雪白的人,身上罩着薄薄的罗衫,轻纱下的身躯曼妙玲珑,若隐若现的肌肤白若新雪。堆云叠雾的一头乌发,如水藻一般散在身侧,一张小小的脸蛋埋在长发里。半透明的眼睑紧闭着,道道浅浅的折痕清晰可见。尖润精致的下颌和鼻尖微微发红,嘴唇饱满红润如一双红鲤。即使在梦中,美人也是秀眉微蹙,似在怨怼微风鲁莽,扰人清梦。

    昭归夫人近来困乏多眠,总要在午后睡上一个时辰。

    一旁的宫娥不禁看得痴了,天底下竟真有如此绝色,也无怪乎虽帝会专宠于她。

    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昭归夫人出身震旦两大望族的另一支——祁氏。乃是定文公祁尹的小女儿,芳名雪貉,但她更广为人知的称号却是‘震旦明珠’——据说这位国公女年仅十三岁便已艳名远播,登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而定文公却在她十八岁那年将她送进了宫,嫁与虽帝做了夫人。

    自祁氏先人随太祖皇帝虽畀推翻大裔立下汗马功劳以来,富庶怡人的伏涛六郡即成为了祁氏世代的封地。

    伏涛六郡以盛产珍珠闻名,自古以来既有在‘归山’冬月召开明珠大会的传统。每隔五年,伏涛六郡的大小商户、蚌农便纷纷拿出自家珍藏的珍珠来到伏涛六郡中最大的商会矆睒惊世阁参加明珠大会。最终脱颖而出的珍珠,被称为‘珠王’。而家里出了‘珠王’的商户蚌农生意无一例外旺到令人眼红,凭着这个称号,全天下的商人都会慕名而来,争相抢购珍珠。

    ‘珠王’称号,无疑是天底下所有珠商蚌农都梦寐以求的一块金字招牌。

    话说那年,虽帝南下巡视各州。到了伏涛六郡的地界正值冬月,恰逢五年一届的明珠大会,虽帝遂受定文公之邀于矆睒惊世阁观会。因天子驾临,那年的明珠大会盛况空前,当时,足有八百户珠商、三千名蚌农、数十位有名的藏家与会,各式比拼层出不穷,大会足足持续了五天。直到最后,场上只剩下了最后两枚宝珠,而这两枚珠子,无论色泽、大小、形状、光华、神采均是稀世难求。参与评判的鉴宝元老们将两珠捧在手中翻来覆去瞧个不停,看看这颗又看看那颗,个个口中不住啧声赞叹。两枚宝珠各有千秋难分伯仲,可珠王只能有一位,谁也不愿意那本属于自家独占鳌头的好生意平白让别家来分了一杯羹。

    比赛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选送明珠的两家都瞪红了眼,势必要争个高低。坐在水榭高台之上的虽帝见状便问一旁的定文公,明珠大会以往遇到此情该如何处理。

    定文公祁尹拱手答曰,明珠再好,最终也须得衬人光彩方可谓宝。以往如遇此情,需择一位容貌身量上佳的美人分别佩戴两珠,可令人更为容光焕发者即为珠王。

    虽帝点头称善,定文公遂吩咐下去。

    须臾,只听得台下原本喧嚷的坐席忽地安静下来,虽帝垂目下望。只见一位身裹月白裙服的少女自人群当中走出缓缓步上高台。

    遥遥而来,飘摇神飞若携云皓月,千万人为之哑然侧目。

    行至中央,亭亭玉立如飞花繁樱,穹宇照下的一缕思凡天光为之驻足尘世。

    移步近前,光华湛湛胜含露怒莲,四下周遭因其骤然生辉。

    施然下拜,婉转娇妍似委地初雪,赢得君王目怜心爱。

    “此乃臣之末女,雪貉。”虽帝恍惚间听见定文公这样说。

    虽帝注意力全在少女身上,下意识地说:“........如此便有劳季嫄甄辨宝珠了。”

    季嫄一称来头不小,自古以伯、仲、叔、季来论长幼排行,定文公之女雪貉最为年幼自然称‘季’,而嫄之一字却要追溯到近两千年前。传说大裔的祖先乃是混沌初开时神鸟所生的一双儿女,兄长名源,妹妹名嫄。兄妹两人婚配为夫妻,所生的子孙即为后来的大裔之祖。大裔王朝称霸天下,四海皆臣。钢铁磐岩般的统治持续了整整一千三百六十余年。

    传说大裔皇室皆为神明血脉,阖族极崇敬源嫄二圣,均以用源嫄两字来为孩儿命名为荣。一开始仅有皇室如此,其余世家不得逾越。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室衰微,诸侯并起。‘源’和‘嫄’逐渐演化为了对出身高贵的男女一种含有极高赞美的尊称,一旦对人使用即有向对方屈尊称臣的意味。

    直到后来虽畀和姜爻起兵灭了大裔,又经过近五十年的纷乱,最终以滔滔亘水为界,分裂为震旦和大夏两国,直至今日。‘源’和‘嫄’这样古老高贵的称呼就再没有人使用过。

    定文公祁尹甫听得虽帝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先是唬了一跳,随后瞧了瞧虽帝的神情,心下当即了然一片。嘴角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大会继续进行。

    侍女将两枚宝珠分别卡在两串支特制的耳坠上,一左一右分戴于雪貉耳畔。雪貉站起身来,拖着轻飘飘的月白色裙摆开始绕着人群缓缓行走。

    两颗传世明珠在她雪白纤长的颈畔摇晃着柔和醉人的光华,恍若神女临世。在场的人无不屏息凝神,那两颗珍珠无疑都是世间罕有的极品,可如今戴在国公女这样的绝世美人身上却忽然让人觉得形貌拙钝,光彩黯淡,与寻常珍珠并无两样。

    选送珍珠的对头两家脸上神色均是越来越灰暗,众人正望着佩戴珍珠的美人出神时,人群当中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兀地大声叫到:

    “定文公家的小姐才是震旦真正的明珠呐!”

    一缕夕阳照进辑晨宫的窗格,透过幔帐落在绣榻上的雪貉身上,她鸦羽般的睫毛随之轻轻颤动了两下。

    一旁的宫人知晓夫人该是睡醒了,随即轻声离开去准备沐浴的香汤。

    雪貉缓缓睁开惺忪睡眼,一双璀璨如星的眼眸望向彩绘着锦鲛捧珠图案的屋顶。轻轻动了动,身畔的金丝楠画扇从榻上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猛地苏醒过来,一下子从绣榻上坐了起来,伸手准备去捡地上的扇子。一旁的宫人却早已为她拾起捧到近前,另一名宫人为她肩头披上了衣服。

    她一手抓紧衣襟,一手接过扇子,想起虽帝将它送给自己的时候。

    ——十八岁那年的矆睒惊世阁明珠大会上。

    四面八方的人群纷纷站起来,争相高呼着‘震旦明珠’、‘明珠小姐’之类的字眼。雪貉满面通红,又羞又窘正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时,忽见众人一齐望向她身后,纷纷下拜,喧哗渐止。

    雪貉翩然回望,只见穿一身玄色洒金飞火暗纹袍服的虽帝已步下高台,正缓缓地走向她。

    听闻虽帝少年登基,却没想到竟这样年轻。那样仪表不凡,风度翩翩的挺拔青年,正如兄长一般的年纪。

    方才高台觐见时,她不敢抬头看他。却听见天子温润悦耳的声音响起,称呼她为‘季嫄’。

    这样的尊称太庄重太高贵了,令她在携珠绕场时都仍然感觉惶惶不安。

    虽帝面带温暖的微笑走来,眼中温柔似水。当他迫至近前,雪貉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抬起一双羞涩的眼望着面前的男儿,眼眸比耳畔的明珠更美丽。

    他们两两相望着过了许久,雪貉方才惊觉到自己的失礼,正欲下拜,却见虽帝双手呈着一件物什递了过来。

    一把折扇。

    雪貉迷茫地接过来,拨开扇面,一首俳句极工整地写在洒金的扇面上:

    只见上揆:

    奔晷旧家子,辗转曦辕无觅处,御宇逾十载;

    再读中揆:

    伏涛藏明珠,凝光望舒月不应,倾城已半生;

    最后看下揆:

    日月归山下,飞火横绝万里潮,矆睒惊人世。

    赠扇之礼,意为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慕之情。若女子亦对男子属意,则会以自己制作的香囊回赠。香囊与折扇交换之间,即为二人定情。

    雪貉脑海中一片混沌,小小的一颗心狂跳着。她望着扇面上工整刚劲的字迹,墨迹还未完全干透,明显是刚刚才提上去的。她心中一遍遍地读着这首俳句,每个字都像钻进了她的心里。

    天空与沧海的相遇携来了闪电千里。

    “望季嫄有意,赐孤以信物。”虽帝充满期盼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雪貉鼓起勇气,解下自己腰间的香囊,双手捧到虽帝面前。

    寂静中,雪貉听见父亲定文公在一旁说:

    “臣,恭贺陛下得觅良缘,恭贺贵人终生有托。”

    随后,虽帝身旁随侍的宦臣亦躬身拜道:

    “奴,恭贺陛下得觅良缘,恭贺贵人终生有托。”

    原本静默的人群霎时间喧嚷起来,偌大的矆睒惊世阁中,几千个人齐齐伏拜山呼。

    “恭贺陛下得觅良缘!恭贺贵人终生有托!恭贺陛下!恭贺贵人!”

    矆睒惊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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