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历史军事 > 干戈上下 > 卷一·风起1——黑面

卷一·风起1——黑面

    神裾岭下,亘水之北,震旦边境。一条宽广的大河奔流于北方腹地。

    ——隐磐江

    这条宽广汹涌的河流是亘水的第一大支流,同样也是越阳关外,北方境内最大的一支水脉。广袤的隐磐江流域每年会出现两次洪汛,一次来自夏末之际覆盖整个流域上游的全境季风大暴雨,一次则是来自初春时节神磐山脉那消融的万里积雪。

    远隔着宽阔汹涌的江水,遥遥江心一洲便是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送江郡。

    在很久很久以前,江心洲四周散落着无数小而贫瘠的村落,村民世代只能以渔为业。而由于所在偏远,环境恶劣,隐磐江以北的地区鲜少有和南方城市接触的机会,江畔渔民们种植耐涝的雾稻和水荠菜为作物,会在除汛期外的其他时间里撑着自家的小渔船在江水两岸载客以补贴家用,过往乘客每人每趟两枚铜板,孩童半价,货物另算。这些载客的破旧渔船便是隐磐江上唯一的交通。

    尽管如此辛劳,渔民一年所得也不过仅能糊口。而一旦汛期到来,唯一能够种植作物的低浅河滩将被暴涨的洪水冲击淹没,粮食一年只得一季收成,就连鱼也打不着几条——再老道的船夫也不敢在汛期涉江。如此艰难贫瘠之地,说是白山黑水也不为过。

    直到大裔第九代君主又源下令在此筑城。而正是他在位的五十年间,隐磐江下游和隐雪江上游之间开凿出了著名的两江运河,这条关键的水道,打通了北方三要郡和南方各大城市的航运交通,为南北的融合交流立下了千秋的功绩。自此数以万计的巨型石料从遗盐、遗英两地源源不断地沿江运输而来;朝廷开出的丰厚酬劳吸引了几乎大半个北境的石匠、木匠、铁匠、轻重劳工纷至沓来。隐磐江边的土著渔民,或有精明卓见之辈,在洪流中嗅到了机遇。果断放弃世代为生的渔业,转而做起了往来行客的生意。

    为了接纳大量流入的外来人口,当地人将那些原本瘠薄无法耕作粮食的土地,用来建起了临时的客店驿站;江边的饭馆,将本地的特色食材和外来人的口味相结合,推出了广受欢迎的“筑工菜”;眼看民夫、商客频繁往来,水上经验丰富的老渔民们,联合拉起一支支船队,奔走来往于江水两岸,忙得不亦乐乎。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商户、船帮、粮站雨后春笋般出现在隐磐洲,甚至龙蛇混杂之处,还滋生出了不少做皮肉生意的暗娼。

    唱书人都说,为筑送江郡盐英之地挖空了近百座山心;神裾岭南的百年树木被砍伐一空;数万民夫血汗盈江,就连那当初下令筑城的成帝也早已殡天多年。一年又一年,十年又十年。一座巍峨巨城自隐磐江头、震丹边境边境拔地而起。城楼最高处那巨大青铜铸钟敲响的一刻,这耗时七十三个春秋的浩大工程自此宣告竣工,北地百姓闻讯无不热泪沾襟。

    为感成帝筑城的恩德与功绩,百姓纷纷请愿以成帝名讳命名新城。此言一出,朝野上下均深以为意,成帝一世贤明,五十载殚精竭虑,以他的名讳命名新城实至名归。然而成帝的遗孀昱太后却于朝堂上对众公卿道:

    “先帝一生勤勉,最恶夸功颂德,筑城之役劳民伤财,多少民夫伤身殒命尚无一留名,先帝怎敢独居功劳?虽是百姓盛情,却是令先帝异世难安了。若依哀子一言,隐磐之地自古为江汛怒洪所祸,而今坚隘已成,洪祸渐微。不如就以‘送江’为名,既彰众人改天换地之功,又得祈福纳祥之彩。”

    自此一千三百余年,送江郡之名流传至今。

    近九万人的军队驻扎在隐磐江边,已有近七八天了。

    如今正值”启阴”时节,即民间俗称的孟冬十月。若在南方,这应该是秋高气爽、瓜果飘香的季节,生活在温暖地区的人,拥有着北方人难以理解的仪式感。一年十二个节气,在南方多半都要大肆庆祝。也不知道他们哪来这么多秋伤春思,连家门前的老树掉了几片叶子也要硬凑个俳句出来念念,黑面一边洗着盆里的芜菁一边想。

    他回忆起那天,与大将军偃迟交谈过后,大将军执意要亲自挑着担子跟在黑面后头去给士兵们送吃的。黑面见状赶紧冲上去一把抢过来,口中说到:“大将军您是统帅,怎么能做这样的活呢?让兄弟们见了叫我黑面以后怎么做人?”

    偃迟推辞到:“我身为统帅,却连将士们的吃喝都管不好,还算什么大将军。”

    黑面闻言兀地把担子搁在地上,从筐屉底下端出一个黑瓦罐塞到偃迟手里,说:“将军您非要拿就拿这个吧,轻巧稳当。”

    偃迟端着黑面递给自己的罐子,打开盖子一看,一股辛辣爽刮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原来是满满一罐佐馒头吃的咸菜。

    合拢盖子再抬头一看,黑面早已挑着两个大筐飞也似地走远了,偃迟无奈只得将就着跟了上去。

    于是,满营的士兵瞠目结舌地瞧着大将军偃迟端着一罐咸菜跟在一个分发馒头菜粥的黝黑伙头兵屁股后头,给营里的将士们一勺一勺地舀着咸菜。

    领到了饭食的士兵也一个个地端着粥碗瞪圆了眼盯着这一幕,捏着手里的馒头半天下不去嘴。有些机灵的将领见状已经了悟过来,三下五除二把早饭塞进嘴里,然后飞快冲到附近还在派发粥馍的伙头兵身边,一把抢过粥桶粥勺,学着大将军的样子,干劲十足地大勺舀粥,一个个满满地盖在士兵的碗里。

    再迟钝的将官,看到此情也都坐不住了,纷纷给伙伍营帮起忙来,谁也不想落人背后,一时间添粥的添粥、发馍的发馍、舀咸菜的舀咸菜。还有那手脚麻利的,甚至已经把吃剩下的空桶空碗都来回收拾了两三趟了。口舌伶俐之辈,还会一边添粥一边嘴上对士兵说着诸如:各位将士保家卫国辛苦了,咱们官兵同仇敌忾定能凯旋,为弟兄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何足挂齿云云.........

    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全军九万人竟都端上了热粥,吃上了夹着咸菜的白馍。

    吃饭时,官兵们聚在一起,七七八八地围坐在营火旁。偃迟硬拉着黑面坐在他身边,周围一圈全是军中的高级将领,都不约而同地死盯着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伙头兵。

    黑面紧张兮兮地端着碗假装喝粥,偷眼打量着将领们脸上的表情神态。他只认得其中几位专管军饷辎重的军官,对其余大多数人则没有什么印象。正在这时却听见偃迟突然开口叫到:“黑面小兄弟?”

    伙头兵猛地一激灵,一边把目光收回来,一边连忙应声。

    “呵呵……不要紧张。”偃迟看着黑面惊慌的样子笑道:“听你谈吐不俗,可曾读过书?籍贯何处?”

    黑面闻言,像是起了往事,低下头神色黯淡地说:“禀大将军,小卒乃是堪州白原人士,老娘死得早,老爹……老爹干的是江湖游医的营生,小卒从小就跟着老爹四处讨生活,胡乱认了几个字。

    偃迟点点头,黑面继续道:“前两年老爹也害病死了,留下小卒一人无处可去,又听闻北边要打仗了,就入了伍。“

    短短几句话说完,黑面兀地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辛酸,抬起头却看见周围一圈将领都在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于是他又把快涌到眼底的泪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偃迟拍着黑面的肩膀叹到:“世事无常,我亦是父母早逝,如今家中仅余兄长小妹二人……军中多是与你我同病相怜的弟兄,今后大家就如手足骨肉一般,一同保家卫国,一同建功立业。“

    回想起大将军说的这番话,黑面一阵由衷的感动。他胡乱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把洗好的芜菁捞起来堆在一个大盆里,取出一把黑铁菜刀用力地剁起来。

    今天的晚饭是芜菁炖肉,他必须尽快把手头这五十斤芜菁洗净切块送到灶上去,然后赶紧淘米蒸饭。

    芜菁在旷宛之地广有种植,白原人常把它切碎用来制成酸菜储存在地窖里。需要食用时再取出来,或佐面食、或跟肉蔬一起翻炒,煨炖、凉拌均可。简单方便,风味十足。

    一些遥远的画面浮现在黑面眼前——一个没有双臂的男人虚弱地倒在路边,身上那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脏得已经看不出颜色,一对空荡荡的袖笼随着他的蠕动在满地的尘土上来回拖动,男人睁着那仅剩的唯一一只眼睛渴求地望着六七岁的黑面,望着他怀里那一个个还带着泥土的芜菁——

    不知从谁家地里偷来的芜菁。

    “小孩……小孩,别走……你手里的芜菁……分我一个吧,我已经……五六天,没有吃过东西了……“那个男人嘶哑地说。

    六七岁的黑面抱紧了怀里脏兮兮的芜菁,说:“给了你我就不够吃了,我也饿着呢……反正你也快死了,吃了也是浪费。”

    男人用尽全身力气蠕动到黑面脚下,黑面抱着偷来的芜菁往后害怕地缩了缩。

    只听见男人说:“好孩子……别怕,我是……西北边打仗,活下来的……要不是我们……在战场上舍命,这堪州……怕是早就保不住了嘞。“

    黑面一颗黑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说:“你个鸟汉子少唬我,你们当兵的打仗都是替那些个老爷大人卖命,哪里是为了我们这些吃不上饭的穷老百姓。“

    男人闻言,灰扑扑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他说:“你这孩子,一张嘴好生厉害……听我说……我识字……读过很多书,你救……救我一命……我教你认字,教你知识……学了本事,你以后……就不必再……偷东西……过活了”

    黑面怀疑地看着地上的男人,想起了小时候老娘带自己进城时见到的场景,那些高楼轩宇,那些衣冠楚楚的男女,那样干净宽阔的街道,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糖糕的甜香。

    “娘亲,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住在城里?为什么穿成这样?他们不用干活吗?”

    “那是当官的老爷们……他们只管叫底下的人干活。“

    “为什么他们可以,咱们却不行呢?“

    黑面的娘亲想了半天回答说:“是因为他们比其他人懂得都多吧。”

    读书、识字、懂知识,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娘亲过上城里太太夫人一样的日子——那时黑面一度这样天真的以为,直到娘亲病死的那天,一群乡民冲入他家的茅屋,把能拿的东西都拿了个精光。老娘冰凉的尸体躺在炕上,无言地看着一群顽童对她的儿子拳打脚踢。

    夜半,人都散了,鼻青脸肿的黑面找了一卷没人要的破烂草席,把母亲的尸身卷起来拖到后山上的一棵老榆树下。挖了个坑,填上土,搬来几块大石头垒在坟堆上,埋了。

    山下,火光冲天,他一把火烧掉了自家空空如也的茅屋——宁可毁掉也不愿日后让村里的闲汉占了去。村里人看到火光,生怕火势蔓延到自家房子来,纷纷提着水桶赶来救火。六岁的黑面,趁乱溜进村里几个富户家里,偷了些细软财物,从此远走他乡。

    这时,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地上,黑面发现自己眼前早已一片模糊,他看不清地上的男人,只听到他虚弱地说:“好孩子……别哭,好孩子……我也没了家,咱们……以后可以一道……我识字,还懂些医术……你救我……没事的。”

    黑面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自从娘亲死后他头一次哭得这样伤心。瘦小的胳膊一松,怀里的芜菁骨碌碌地滚了一地,男人见状忙蠕动着身子张嘴去够离得最近的芜菁。

    黑面哇哇地哭着,一边用衣袖抹着眼泪,一边飞似的向远处跑开。

    身后的男人趴在地上艰难地伸着嘴去啃带泥的芜菁,没有再理会这跑掉的脏小孩。

    伙头兵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整整五十斤芜菁切好了。他抱起装满芜菁的木盆匆匆赶往灶上,路过时见有个人正在料理着一头刚宰的生猪,其余几个人在一旁的案板上卖力地砍骨切肉。灶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主厨在旁边抱着一盆腌渍好的猪肉,责怪地看着姗姗来迟的黑面。

    黑面满口歉意地把芜菁放下,然后匆匆去淘米蒸饭。

    正在他把生米倒入锅中掺上水时,只见远处一伙人,正不紧不慢地朝伙伍营这边走来。

    黑面认得那几个人,他们是军队征兵郎官手底下的几个小头目,专管新兵的召募去向。

    当初正是他们当中的一位,把黑面编到了伙伍营来。

    “什么?伙伍?我报的是步兵营啊,大人,我不怕死,您看我这一身的块头和力气,您就把我编到步兵营去吧。”黑面堵在征兵卒官的面前急切地恳求到。

    “我看你小子这身傻肉正好去当个伙头兵练练。让开,别挡着后边的人。伙伍营里不流血不送命的还能吃吃喝喝,算是便宜你了。”卒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他赶开。

    黑面回想起自己当初的一腔热血,本想着凭自己这番力气胆量,总得到战场上建功立业才不枉为男儿。谁曾想被卒官们轻飘飘的一句‘别的兵种都满员了’,就打发到了伙伍里面来,终日与柴米油盐鸡鸭鹅猪为伴。

    一开始黑面还有些不服气,做事也拖拉怠慢,没少挨营头的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他也也意识到一支军队里光有人拼命不行,伙伍也同样也是重要的一环。

    虽然辛苦乏味,但好歹也是在为国效力,不能上阵杀敌也罢了,谁叫自己生来命就不好。

    黑面这样安慰自己,心里也就宽慰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见那卒官径直朝伙伍营这边来,不知又是出了个什么事,黑面不由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为首的卒官走到营头面前,掏出令牌在他面前一晃。营头忙不迭地丢下手中的活计,拉开了破锣嗓子朝正在忙碌的一众伙头兵招呼起来:

    “伙伍里头的人都过来!!长官有事宣布——“

    众人纷纷聚拢到近前,黑面低着头躲在人群当中,见那卒官在众人面前来回跺着步子,说:“大将军有令,从明日起,伙伍营中三百四十人分为七份,按每份五十人来划,缺的几个人最近两天就会拨过来。“

    这一段话说完,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只有黑面一个人站在人群当中愣愣发呆,心中狂跳不止,大将军居然采纳了他的建言!

    又听得卒官身后的一个士兵一声喝止,众人安静下来,卒官接着说:

    “七支伙伍,外营东南西北四方各置一营;中营前后两方各置一营;内营侧边置一营。“

    黑面一边听着,一边回忆这几天所发生的事。自从那日营外斗胆向偃迟建言、并一起吃过早饭后,黑面就再也没见过他。只在当晚听说他召集了一众将领到帅帐中议事,众人到近丑时才散。第二天就听说轮岗的哨卫从夜里两个时辰一轮改为了一个半时辰一轮,缩短了每轮岗哨的执勤时间。士兵们都深以为然,表示这样也不至于夜里因站岗太久而冻乏疲倦,执起勤来人也精神了许多。

    接着不久,军中不少士兵领到了新棉衣。待到北方的第一场雪下起来之后,全军都从毡帐都换成了棉帐,所有士兵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

    至于自己那点不成熟的建言,黑面事后回想起来其实其中还有很多漏洞。比如他让士兵们到各自的伙伍营中按需取食,初衷是为了避免浪费,但实际上却对军队管理造成了极大的隐患。若按照黑面的设想来实施的话,饭点时往往会出现人员密集,流动频繁的情况。而在这个守卫松懈的时间,士兵可能会借此机回逃跑,甚至有间谍探子趁乱混进军队也未可知。

    黑面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简单可笑,想来大将军应当也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幼稚的想法,几句安慰的话过后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然而在听到今天卒官传下的命令之后,黑面兀地又惊又喜。大将军采纳了他的建言,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鼓励——证明了自己的想法是可取的,说明自己并非只能做一个煮饭烧菜的伙夫。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没有双臂,缺了一只眼睛的男人。

    只听得卒官在前头点起了名:

    “老樵、锚头、瘸腿、大牙——出列!“卒官喊到。

    人群当中走出四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一个皮肤亮红的健壮汉子;一个一瘸一拐蹦跳着的青年;一个老实巴交的大高个儿,笑起来露出满口大牙。

    “老樵,去选五十个人,你管外营东面的伙伍。“卒官说着,把一个写着营棚锅灶数额的竹片递给精瘦的老头,说:”人找齐了就去造营那边领帐篷炊具。“

    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没有大名,大家只知道他在当兵之前是个樵夫,便都叫他老樵。老樵在军队里服役好多年了,为人精明善计算。每顿饭耗了多少粮食,他只消在灶上转一圈就算得出个大概。

    “锚头,去管西面,找你的五十个人。“卒官说着递给健壮汉子一块竹片。

    作为出身低微的穷苦人,锚头同样也没有名字,他曾经是来往两江运河的货船上的一名水手,生得膀大腰圆,一身蛮力气。顶个百十斤的大盾上战场,那可是好一座行走的铁塔。锚头说话粗声大气,为人豪爽仗义,大伙都爱和他打交道。照理说他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浪费在伙伍营里当厨子的,可据说因为他家里还有妻儿老小,所以不敢前线拼命,只求伙伍里混口饭吃就行。

    “瘸腿,管北面。“卒官喊。

    这被称为瘸腿的青年平日里惯会耍贫逗乐,爱凑热闹偏偏还跟谁都能聊上两句。是伙伍里头消息最灵通的,平日里军中有什么大事小情的,大伙都爱听他那么一耳朵,一来是因为他那张嘴叭叭的特别会说,二来也因为他总能打听到比别人更多的内幕。伙伍营里瘸腿和黑面年纪相仿,又都是白膏原的人,两人在一起很快就好得跟亲兄弟一样了。

    瘸腿一蹦一跳地接过竹片,转身朝人群中的黑面做了个滑稽的鬼脸。黑面心里一乐,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

    最后卒官走到大牙面前,那老实巴交的大高个儿足足比卒官高了一个半头不止,身体宽得像块门板,简直说是巨人也不为过。

    卒官仰着头,把最后一块竹片塞在大牙手里:“你,南面。“

    大牙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的大白牙来。若说前面几位被分派去管伙伍都是因为身上多少有些本事,如今派大牙管事就纯粹是看中他一个人能当三个人用这一点。就拿扛米面来说,一般人一次扛个一袋七八十斤算正常,力气大点的两袋。大牙不一样,人家肩上扛两袋手里提两袋还能小跑,每次他一干起活来边上的人就都不干活了——全盯着他看去了。让他当南边伙伍营的管事,甚至只需派给他四十个人就能把活干了。

    卒官又说:“外营的安排完了,接下来是中营,老营头——”他说着把脸扭向一旁的营头,只见这个白白胖胖的厨子已经低下了头准备听从安排:“郎官大人念你多年在伙伍营中效力,如今还是派你管事,你去前中营。”

    “小卒听令。”营头回答,他在军队中当了十多年的伙伍营营头,早就已经习惯了伙伍营里的生活,如今听见上边还是让他接着管伙伍,这个白白胖胖的厨子不禁松了一口气。老营头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就凭那一股子认真负责的劲头伙伍营里这三百多号人就没有谁能比得过,故在场的众人对他也是心悦诚服。

    “后中营,庞富。”卒官随后宣布到。

    这个名字一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只见人群当中挤出一个面目阴沉的男人,三角眼,又稀又杂的眉毛,一张嘴像老鼠一样凸出来。

    这个名叫庞富的人是有姓氏可考的,据说他祖上是祁氏分出来的一支余脉,族中曾出过一位昭仪和几位少卿,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显贵一时,然而传到如今早已败落,与祁氏的血缘稀薄得连旁支中的旁支都算不上了。

    庞富为人奸猾狠毒,擅使阴谋诡计。在营中常使些盗拿偷藏的手段,偏偏又有那么一群心术不正的人围在他身边,庞富趁机纠结起这一伙人形成了自己的一小撮势力。于是大伙避之不及,谁也不敢得罪这帮人,又风传庞富敢如此猖狂皆是因为背后有不少大官在给他撑腰,而伙伍营的营头又是个只会做饭的胖厨子,镇不住庞富,乃至到最后全营上下都要怕他三分。

    平日里被庞富一伙人欺压的不少,黑面刚入伍也没少受他们欺负,如今甫一听得中营的一半要归他管,不由得心头咯噔一下。心想这伙人无权无职尚且如此嚣张,如今真给了这庞富一点头衔,还不知道日后会跋扈成什么样呢。果然,黑面一抬头就正看见瘸腿投来担忧的目光,在场众人无不低头沉默。

    卒官眉开眼笑拍了拍庞富的肩膀说:“这是郎官大人器重你呢。”

    庞富看了一旁呆滞的胖营头一眼,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说:“小卒谢过郎官大人,只是不知这离偃大将军的帅帐最近的内营伙伍,要由谁来掌管呢?”

    卒官一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望着人群看了半天问:“你们之中,谁叫黑面呐?”

    黑面心里正为庞富得权担忧着,猛然间听到卒官叫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下一惊。再一抬头,只见挡在他身前的人群纷纷向两边退开,将原本躲在人堆里的他暴露了出来。

    庞富用一种毫不遮掩的阴毒眼神死死地盯着他,而一旁的卒官脸上的表情则十分复杂。羡慕、嫉妒、欣喜、怨恨、冷漠、惊讶、甚至于幸灾乐祸,各种眼神从四面八方投来,人群对黑面从头到脚议论纷纷。卒官却看了他半天,对他说:

    “分管内营的伙伍,大将军点名要你,跟我走吧,黑面。”

    内营的伙伍被安置在离偃迟的帅帐不过几百米的地方,黑面离开时领走了前面六组挑剩下的四十个人,卒官说缺少的人手最近两天会拨给他,劝他暂时先辛苦一阵。

    去领帐篷锅灶和粮油菜蔬的路上,卒官问黑面:“那天早晨,坐在大将军身边的伙头兵就是你吧?”

    黑面点头表示默认,只听见卒官笑到:“人不可貌相,真有你的,今后你在大将军身边做事,可别忘了替弟兄们美言几句。”

    “长官哪里的话。”黑面也跟着笑起来说:“小卒不过是个伙夫罢了。”

    卒官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话。同他一齐领了物资,又领着那四十人一同将营地收拾妥当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夜晚,黑面躺在床铺上,瞪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大将军对他的微笑鼓励;想起卒官复杂的神情;想起庞富阴狠的眼神;想起人们对他的各种议论;想起瘸腿担忧的眼神,一切来得顺理成章而又那么突然。各种混乱的念头像一团乱麻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缠绕,自己如今这算是混出点名堂了吗?住到了离军队最高统领那么近的地方,为内营的高级将领们烧菜做饭——可自己不还是个伙夫吗?

    ‘别忘了替兄弟们美言几句’,他想起了卒官这句文绉绉的客套话,‘兄弟们’是指谁?其中包括庞富吗?为他们向大将军说些好话,可这在大将军眼中究竟是为谁进言呢?黑面想起了卒官和庞富口中的那位‘郎官大人‘,模糊回忆起那天围坐在营火旁的将领中间,的确有一位管辎重的军官,好像就坐在他和大将军的对面……

    不知不觉间,睡意悄然袭来。朦胧之中,瘸腿、卒官和庞富、大将军和郎官……所有人都逐渐模糊以至于最终消失了,然而另一个身影却慢慢地清晰起来——

    一个没有双臂,缺了一只眼珠子的男人。

    六七岁的黑面,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当天夜里。

    他推着一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缺了一个轮子的简易推车,摇摇晃晃地找到了正躺在一堆芜菁蒂边呼呼大睡的无臂男人。

    他伸出脚踢了踢地上的男人,男人醒过来一见是黑面,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满口漏风的破牙:“我就知道,好孩子……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还能走不?我看你虽然没了手,腿倒是还完整。“小黑面白眼一翻说。

    “腿是没问题……”男人说着,瞟了瞟旁边停着的破推车:“可惜饿太久了,现在还站不稳。”

    小黑面把推车往男人面前一停,然后伸手把他往车上拽。然后他发现男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重,瘦得皮包骨头的他加之还缺了两条胳膊,其实也就比黑面重点儿不多。

    男人躺在推车上,黑面在后头推着这辆独轮推车。好在他天生一股子怪力气,加上推车本身不重,竟然也不觉得十分吃力。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躺着跟他搭话。

    “别人管俺叫黑面。”黑面老实地回答:“俺娘叫俺黑伢子。”

    “字如其人,不白。”男人说。

    “少废话,快说你叫什么?”黑面不耐烦地嚷嚷到。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的说:“你可以叫我阿柏。“

    “阿……阿柏。“黑面重复。

    “一个阿就好。“

    “阿柏。“

    “欸……真乖这孩子。“

    叫阿柏的男人哈哈大笑,黑面满头雾水,搞不清楚他在笑些什么。

    画面再一转,黑面和阿柏穿着稍微干净些,但依旧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他们蹲在街上一家包子铺对面差不多快半个时辰,两人流下的口水几乎淌了一地。

    “黑伢子,我不是教过你认字吗?你快看看那幌子上写的什么,阿柏我呀,饿得头晕眼花的。“阿柏眯着一只独眼,擦了擦口水,继续盯着那冒着热气的包子。

    “是包子……叫五郎包子铺。有素馅豆腐的……”

    黑面念着幌子上的字,听见身旁的阿柏咽了一口唾沫。

    “还有……腌菜酱肉的。”

    身旁又是咕嘟一声。

    “鲜肉大葱馅……一个铜板一个……”

    “好好好,黑伢子,你听我说。”阿柏赶紧按住了还准备往下念的黑面,说到:“等会啊,我去引开掌柜的。你呢,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趁机摸两个包子就跑。咱在下个街角碰头……酱肉鲜肉都行,素的不要,记住了啊。”

    只见阿柏大摇大摆地走到包子铺前,跟笼屉后头的掌柜打起了哈哈。黑面趁机溜到一边躲了起来,等待着时机。只见掌柜的正举着擀面杖把阿柏轰开,黑面趁机探出身子伸出手左右各抓了一个大包子,还没等黑面把手缩回去,只觉得一双铁一般的大手狠狠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黑面一惊,抬头只见那举着擀面杖的包子铺掌柜正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喝到:“你们这两个臭要饭的,在我铺子前头蹲了半天了当我没看见?”

    满街的行人都围拢过来看起了热闹,掌柜的嚷着要拉他们俩去见官。黑面急得满头是汗,但奈何这常年揉面擀馍的掌柜力气实在惊人,无论无何就是挣脱不开。

    这时只听得旁边的阿柏一声大喝:“谁说我们是贼了?我们分明是四处行脚的游医!“

    掌柜的冷笑到:“你俩要真懂医术,还至于沦落到偷包子?我看你两只胳膊都没了,平常拿什么给人开方子抓药?“

    只见阿柏不紧不慢地道:“我说掌柜的,你常年在案前下力,腰上有毛病吧?每日收工回家躺在床上是不是都疼得睡不着觉?“

    掌柜的闻言愣住了:“你怎么看出来的……”说着,不由得放开了抓住黑面的那只手。

    “我还知道,你为了治腰病还常年贴着膏药对不?”阿柏镇定自若地说到:“药方是苍术、黄柏、薏仁、牛膝对不对?”

    这回轮到黑面愣住了,他也突然反应过来,这包子铺里的确弥漫着一股子药味,但因为他不懂药理,也就没有在意。没想到阿柏如此细心敏锐,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这么微小的细节里觉察出那么多内容,他不由得对面前这个男人又多生出了几分佩服。

    “确、确实是这么回事,说来也怪,我这药都用了好些年了……也没见着有什么效果。”掌柜的结结巴巴地说。

    “你这分明是瘀血所致腰痛,这些市井庸医却给你开了去湿热的方子,能治才怪了。我劝你赶紧把我们父子俩请进去,再端上两屉热腾腾的大肉包子。稍后容我儿为你按摩针灸一番,我再开上两副药方,你这多年的顽疾自可痊愈。”阿柏说完,上前轻轻踢了踢黑面的屁股,然后毫不客气地朝包子铺里屋走去。

    路过笼屉时,掌柜的夹起两个包子塞到黑面的怀里笑着说:“饿坏了吧孩子,来先垫垫肚子。“

    黑面接过包子,愣愣地咬了一大口,香喷喷的鲜肉包子。随着咸香浓郁的肉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豆大的泪水吧嗒吧嗒地顺着脸颊往下落。

    真好吃,自从娘亲死后,就再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黑面睁开眼,棉帐的缝隙外透出朦朦天光,他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真奇怪,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可一旦梦见曾经的事情却还是会流泪。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