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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雨游记(中)

    ————————————【肆】——————————————————————————

    一颗种子落入了水中,激起了波纹,迸发了缤纷的色彩——

    随着地震一样的巨响,海上顿时变得怒涛汹涌。原本宝蓝色的镜面翻过山高的骇浪,居然在一次次拍击之后逐渐变得有序,洋流变得像是鱼群一样在我们身边整齐地画圆。

    云海托住了我们的身躯。起初我在惊慌中挥舞四肢,视野一片花白,但一只手抓住了我,让我安定了下来。最后,云朵聚成了一个圆台,在我们脚下缓缓下降,明亮如镜,把我和天空都纳入其中。

    几束萤火虫般的白色光点汇聚在一起,组成了极其复杂的几何图形。起初他们高速地飞舞、回旋,最后也如洋流一样变得沉稳。光点散去,留下了夸张的羽翼、巨大的钢琴、神秘的石阶和诡异的星象仪……少年信步向前,随意地在键盘上敲击,逐渐把无序的乐音组成了规则的乐句。我不认识这首曲子,但能感觉到少年汇聚能量的指尖,宛如风度翩翩的舞姬张扬着洒脱的舞姿,所及之处生出点点鲜花。我压制着胸部的沉闷,指尖扫着这奇异触面手忙脚乱地站起,又踉跄两步,也算是从惊讶中顺利挣脱出来了。

    一道光刷地自背后生出,横扫了天地。紧接着,一切开始变样了!

    就像是世界重启一般,奇异的白色如同粉笔刷一般把这世界擦去,青草、绿树、平原、蓝天都被一一消解,只剩两块空荡荡的天与地,然后在两线交界之处升起了红星——那是一切再生的急先锋。那白色,逐渐被鲜花、高山、瀑流、汪洋所代替,这个世界被那道光所重塑!风声停了,而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鸟叫——是集合号么——然后是新景物的大合唱!水冒出的咕嘟声、泡沫飞溅的哗哗声、蕴含生命的虫鸣鸟啼声,甚至是泥土的滚落声……或是渗透毛孔,或是在耳边叫嚷,熙熙攘攘,毫不掩饰地发泄过剩的兴奋!

    原来我得到的,并不只是“一朵”花。

    这时候,色彩也登上了舞台。我曾在雨后泥泞的园圃中漫步,也曾在浸满落英的河流中沐浴,但我从未置身于花的源泉,去领略这如轻纱锦绸的美。这是一座并不孤单的小岛,这里有里里外外数不清那么多曾的花海,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之外,而海,或者湖,则点缀其中,被一片片花丛和藤蔓切分开来,隔出星罗棋布,隔出绿洲生命线。一轮彩虹自我的左肩大跨步到右肩,消失在高耸入云的高崖后,又变成闪光的瀑布一泻千里。更神奇的是,当你愿仰头长望,上方还有另外一轮彩虹倒挂在通透而发白的天空——那是镜像的彩虹。没有任何常理可言,像是造物主只是完全出自“好看”而随意开辟的天地,说是一个天真小孩所描绘的荒诞世界也不为过!

    我,就站在这世界的中心——一块乳白色的圆台上。而真正的主角,正在我背后。

    “怎么回事!”我扭过头去喊道,带着迷惑、惊愕,甚至是畏惧。但那少年仍在奏乐,金色的头发随着他手里的动作微微扬起。

    我猛地敲着胸口,那真实的打击感和痛感,不会是梦的。我只是需要源于现有观念被颠覆下为缓解强烈冲击而生出的自我安慰。

    琶音和16分音符的出现令琴声开始变得急促、汇聚了超越万马奔腾的愤怒——它在我背后,却像是用利剑抵着我一般,让我不再敢回头,无妨,只因前所未有的震撼已将我困在牢笼之中。我只能捂着胸口,吐出惊愕的哈声。花儿肆无忌惮——真可谓红紫好熏风信子,珠黄夺目郁金香。华英绚烂似浓抹,嫩绿苍苍似淡妆。[1]我盯着眼前熟悉的花朵,快步跑上前去,又左右跑动着,在这圆台之上上演一出滑稽剧。不是的!这花如人一般活着!在金银色的花蕊中,一粒粒光芒脱离了母体,游向了天空,那是发情的花儿正在宣泄原始的本性向天空射出精子,它们是将这钢琴当作了原始部落的奏乐么?疯狂啊!

    无风,却能望见层层危险的华彩巨浪袭来。在目光所及之处,彩虹摔得粉身碎骨,火树银花,像出疯子画家毫不吝啬颜料泼洒的画卷,拥挤又随意地填充着这个世界。即便是山峦与瀑布,若不是有阳光和水流的映衬甚至连棱角都淹没在这万紫千红当中。远看有火,在山中吞噬着草木,留下大片大片的焦炭,又化作或轻或浓的青烟,最后汇入玻璃镜般的蓝天之中——不对,那不是火,甚至那焦炭、青烟,或是天空,都是妖姬的魅惑,而真身就是那草叶、流水,还有花。那花儿活过来了,它们竟飞到空中,然后汇成有秩序的一群纸鹤——不对,那就是活生生的鸟儿——它们朝我冲过来,又猛地直冲云霄,汇进那片蓝白的苍穹之中了!

    花的世界。疯狂而肆无忌惮的美。

    琴声唤来了风,命令海洋翻起巨浪,呼唤天地隆起,甚至是那日月交替。天空是明亮的,但那碎星更加明亮,也更加地诡谲。那是早先升起的红色光点,自启明星为中心,绕了整整一圈又排成一个完美的五角星……这是令人窒息的雄伟,炫目的色彩诞生出令人畏惧的恐怖,天地似乎在摇晃,胸口开始沉重,眼睛也生疼,甚至是耳边还出现了除琴声的低语——这并非常人所能目睹的壮景!

    两个重复的音符,一重一轻,抓取我的灵魂到处飘扬。它有着特别的魔力,我心中那紧绷的弦也得以放松,这一次,感官也真正地回来了。我抬起手,用力地朝空气抓了抓,感受来自关节和皮肤摩擦的真实感。

    咚!他两手几乎是砸在琴键上的,这一声乐音也终于给这段钢琴疾走划上了休止符。也就此,那根牵动我灵魂的丝猛地剥离,让我的神智终于回到了这古老的肉制容器之中。即使我没能接受这荒诞的剧目,可也许是因为此前已经见证过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心情激烈得快、倒也平和得快。仿佛从这片云跃到那片云,又跃回来,最后扑通一声落入清凉的河流当中。

    待视野重新清晰之时我们已是四目相对,只是他正高高地伫立,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我。

    他离我不过十步之遥,后面是如纪念碑般立着的钢琴和阶梯,以及刚刚说到的,位于旋转石阶顶端的、长着翅膀的星象仪。他身披一套风衣,上面画着复杂的星象图案,那夸张的白色下摆甚至拖到了琴凳上……在那片彩云迷宫之中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跟我说这世上有一朵神奇的花。现在我望见了,而且我之前见过的一切奇迹在花世界的面前不值一提。我感到如芒在背,全身的毛孔都屏住了呼吸,血液在凝滞,经脉也失去了活力,不为别的,只因他这居高临下的气势,还有他背后那天地万物组成的万花筒。

    “谢谢你为我找到了这朵花。”

    他的嗓音干净且空灵。这便是最后一个开关了,啪嗒一声,把我脑海里的混沌猛地倾倒出来。

    “你、你是谁……呃,这里是哪里。还有这花,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双唇一开一合,吐出些没有逻辑的语句,如同呓语。

    “唔……”他摸了摸下巴,扭了扭僵硬的脖颈,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气势汹汹地径直走来。他在我面前停下,遮盖住了远处天边的星月,绿色的瞳仁在闪着兴奋的光,离我是那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花香味。

    他要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了手。

    我怔住了。

    他的手在半空停滞了许久,见我没有反应,然后又对我笑笑,晃了晃手——那是温暖得足以融化冰川的笑容。我犹豫着,伸出手借他的力起身,待站定后,我才发现其实他还没到我的肩膀高。

    “现在我要调试。我要问你,你能听得到我说话么?”

    当然能。我尽量冷静地回答他,但随着他的脸靠得越来越近,呼吸和心跳也更加强烈。

    “好!”他猛地直起身来,拍着掌,在我身边绕来绕去,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已经很久没其他人来到这里啦,但成功拿到了‘花’的,你是第……一个!”他回到我身前站定,右手扯着那件大得极不合身的风衣,左手拨着头发,看起来更英气了,“欢迎你哦,旅者!”

    我环视一周,发现这世界还在构造中,甚至是一些不合理的要素也在不断涌现,显得这里是那么拥挤——

    各色的飞雀、穹顶的南十字星,还有跳跃的青绿色极光!那些行星运转的剪影,潮汐奔涌的呼号,都在酝酿着新生的欣喜。这里是哪里,这少年是什么人?我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各种疑问,以至于额头滚烫手脚发麻了。

    “我们点个火慢慢聊呗?”他提议道。

    嚓——黑夜中出现了一点光芒。少年划了一根火柴,本应令人安心的火光,此刻只能为气氛徒增凄凉和恐怖。圆台生起了一缕篝火,烟气如游丝一般,被昏沉的黑暗“咕”地一口吞掉了。

    “刚刚的景象是怎么回事?”我压抑住急速的心跳问道。

    “这是花儿的力量啊,它蕴含了天地间的一切魅力,”他对我解释说,“世间有万千奇景,也不及生命的奇迹呀。”

    “这是哪?”

    “这里是梦中的世界呀。”

    他补充解释说:

    “世界本质都只是供养牲灵休养生息的土地罢了,梦境是对真实世界的一个投影,所以梦的世界便是给各种幻想种提供庇护的场所呀。我记得你们那里有个老爷子好像叫什么……弗洛伊德,对!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定义、研究这个神奇的国度——名为梦幻的国度。我很喜欢他。”

    星象仪张开羽翼,岔开的笔羽分别把天边两个太阳切得破碎,落下巨大厚实的阴影。

    “你知道梦是怎么产生的吗?”他问道。

    我摇摇头。

    “其实梦是自然独立产生的呀,当人做梦的时候,大脑就会去认领一个合适的梦。就像是生产面包一样,生产出来后它便独立地存在,只用等着有人来购买就好了。很不幸,我便诞生在梦的世界中,直到找到自己的主人之前都只能一直被困在这里。在宽广的天地中我竟孑然一人,孤独笼罩了我。所以,我希望自己能改变什么。

    “‘有人吗,有人能出来陪陪我吗?’这是我无数次呼喊,回答我的依旧只有沉寂。我的一切都是那么脆弱,它们很快就会消散到空气之中。所以我很害怕。

    “但我很幸运,在超越千万年的时空观察中我看见了你,就像是……找到了猎物?哈哈,也许是自私吧,我希望有人能赶紧认领这个漂亮的梦境,因为我爱它,同时我也希望它至少能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点什么痕迹。所以,我邀请你来到了这里……”

    这已经不能用错愕、惊奇、恐怖之类的词语来形容我的心情了。

    “我要怎么离开这里呢?”

    “梦醒了便能离开啦,这是每天的日课呀,每天都进入梦乡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噢——那我放心了。

    “那我要怎么叫你呢?”

    “你叫我廿贰就可以了呀。”他微笑着说。

    “廿贰……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山间的雾里吗,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朵花在哪里的,对吗?”

    “是的,那是我对你的一点考验。可同时,这也确实是只有你能得到的花。”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那朵花也本属于你呀。只有心中盛开着鲜花的人才能找到它。花朵盛开了,才构建了这个新的世界呀。”

    这句话不知道算不算夸赞呢?我环顾四周,圆台延伸出几条道路直通远方,道路尽头有形态各异的影子,看来是有几个岛屿。

    “我们可以去周围看看吗?”我问道。他似乎正等着我问这个问题,高兴地答应了。

    他牵起了我的手往最左边的那个小岛飘去,手里的火柴摇晃着、闪烁着,竭力想用它那一流明的力量做些什么。它不知道捏着它的人是谁,却只能拖着焰尾,将熄未熄。

    ——————————————【伍】———————————————————————

    小道在花海中绵延,是令人咋舌的绸缎。我被少年牵引,服从地跟他走,心中的波澜已经稍稍抚平了。他手里的蜡烛只能勉强照清道路,地上有零碎的颜料和画笔,落脚时还得小心翼翼避开它们。

    天上出现了一环接一环的晕轮,在漫天红星之下,地面立起一个个画板。画板上面是一个个四五十岁中年人狰狞的面孔。这些面孔看着很熟悉,我却说不出在哪见过。它们有的愤怒,有的悲伤,眼睛无不紧盯着某处,仿佛那里有什么极讨厌的污秽。

    就在我小心翼翼从这些人脸中穿行时,眼前的一幕让我不由得身体一震——远处,一根火刑柱下柴火烧得正旺,在黑夜中亮得像海边的灯塔。而原本隐藏在黑夜里的影子竟然是一座画具垒起的山!这便是这座小岛的全貌。

    “快救人啊!”

    我往前狂奔,如潮水般的画板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被绊倒,爬起,再被绊倒,最终只能在堆积如山的画板上艰难爬行。这些人脸一个个出奇愤怒,又出奇地悲伤,像是被一大群疯子一样,拼命地要把我拖住。

    火刑柱应该在中世纪欧洲发挥过不少的作用,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女巫狩猎”[2]时期了吧。当一个人被诬陷为“女巫”的时候,就已经能遇见她必死的结局了。人们无所谓她是不是真的女巫,只要能满足自己报复欲和猎奇心即可。他们可以因为日常相处的争端而起杀心,然后随便套用所谓教义处理她,而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当“女巫”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在火刑柱上灰飞烟灭时,他们的内心也从不会又一丝愧疚,他们要看的只是一个被羞辱后的**被烧成焦炭而已,在这之后他们便继续寻找下一个受害者了。人们总喜欢这么干。

    在我爬到火刑柱旁的时候,火焰已经开始熄灭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在眼前消逝的冲击力。那个被烧成炭的可怜人脖子上还挂着残损的围巾,在晚风中稍稍颤抖。

    “看好了,那不是人。”廿贰站在画板山下指着柱子说。

    啊!我擦擦双眼,也许是天空的光环比刚才要强些,我勉强看清了火刑柱上的物体——那是一只小熊公仔。把它放下来时,它大部分已经被烧毁了,脸蛋上虽然有烟熏的痕迹,不过还能看出原来的样子。我想起了小时候自己也曾有过这么个熊公仔,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可以把它带回去么?”我对这小东西心生怜悯。

    “当然可以啊,它现在是你的东西。”

    我决定叫它“阿利克斯”。这是突然涌上脑海的词,也是我家猫曾经的名字,我明白任何第一反应都值得尊重的道理,于是就这么定下了。

    我们在回去的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一路上我没敢看他,只是抱着公仔眼睛偷瞄路旁的花海。他也很善解人意,一路上没有说话,始终和我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刚刚的人脸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对了,这是做父母的脸上最容易出现的表情!我已经见过这样的脸很多次了,无论当街打骂要零食玩具的孩子家长、从不过问学习只会看分数的家长、控诉娱乐活动诱惑孩子的家长……在他们的脸上都能找到这样的表情。哎,成年人最容易丢失玩心了,这也是值得悲哀的,很多大人都丢失了和孩子共情的能力,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孩子那么贪玩。到最后,阿利克斯这样的无辜玩具就会成为家长们的众矢之的。他们把阿利克斯处刑,随后寻找下一个受害者,就像中世纪欧洲猎女巫一样,殊不知他们小时候也曾渴望过阿利克斯。

    小道打了个转,回到了我们来时的地方。篝火没有熄灭,我们两人便用树枝搭起简易的烤架,劈里啪啦地烤着食物。在这过程中我们都很识趣地什么也没说。

    月亮只剩下淡淡的光斑,星星也在广袤的幕布上消散,它们都要为朝阳让道。火焰劈里啪啦响,廿贰正戴着兜帽盯着篝火若有所思,双眸映出熊熊火光。棉花糖烤得正正好,凝固的焦糖咬起来咯吱咯吱,里面的芯松软又甜而不腻。这是极妙的搭配,糖分在口腔中爆炸,多巴胺使人暂且忘却不安,令人上瘾。

    人们总说饭桌上更好联络感情。吃了几串后我感觉时机到了,便试探着问了些问题。

    “你似乎对这里很熟。因为就连花开之后的地形你似乎也很熟悉。”

    “毕竟我在这里长大呀。”

    “这里有几个岛屿啊?其他岛屿又有什么呢?”

    “应该是有七个吧?至于岛屿上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呢,因为这都取决于你呀。”

    他说的“取决于我”是什么意思呢?刚准备发问他就喊道:“喂,小心你的公仔!”原来小熊身上的缎带垂到了火边,差点烧了起来。

    “他很脏了哎,不丢掉吗?”

    “它的确很脏啦,但我总觉得它怪眼熟的,好像我小时候夹出的第一只公仔。”手里的小熊被烧得破破烂烂,放在手上还会掉渣,但作为初来到这个世界的礼物也好,作为童年的回忆也罢,我也很想把它带在身边。

    “你说这里是我的梦吗?”

    “是啊。你肯定隐约觉得自己所见的一切都很熟悉吧。而且,你明明已经很多天没有喝水进食了,也许久没合过眼,受了伤也不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对吧?”

    他把烤好的土豆递给了我,剥掉开裂的表皮后,里面是金黄细嫩的肉,烤得刚刚好。

    “我呢,就跟桑露卓啊、间贯一啊、唐泰斯他们差不多,都是你做梦梦到的一份子罢了。”

    我摇摇头说:“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笑了。“也许吧,”他看着慢慢透出光亮的天空说,“更多的细节你总会慢慢明白的。”

    我们又聊了许多,令我最深刻的是少年说起了他以前的事。和大多数人不同,他自有记忆起就已经是这副少年的模样了:

    廿贰和世界都不知彼此何时诞生。

    他睁开眼睛时感觉全身疼痛,还被包裹在一片混沌之中。他相信自己已经睡了很久了。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声音说:“是空虚混沌的,深渊黑闇,你的灵运漂浮在这空寂之中,于是你便是这世界”当然,这世界没有别人,他确实拥有这片世界,也暂时是这片世界。

    声音又说:“光与影是一切的根本,我要给你一把剑,你要把他们划开。”他照做了,然后闭上眼把剑往远方扔去,不再需要它了。

    “然后,这世间需要方向。日月的轨迹为上,瀑布的坠落为下,双眼平视所及为前,脊背的黑闇为后。”那时他还悬空在虚无中,所以他一跺脚,虚空中便出现了大地。这时候,他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让大地平整像饼,日月星辰在绕其运动,又规定了黄道和白道,制定了宇宙的法则。

    “再来,要有万物生灵,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也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于是,他抽出了自己的骨头把它们和泥土混合,再担当了雕塑家,捏出了最基础的模板,依此创造了可爱的生物。

    “万物生灵之中,还要有男人女人。他们……”

    这次他打住了这声音,一口把它吞了下去。从此,这声音和他融合一体,它的智慧归于他,而声音也获得了实体。

    这便是他的故事。

    天空有流星划过。我望着这些漂亮的细线,想象着廿贰当时的样子。

    我剥开了另一个土豆。我吃得很狼狈,它像烧红的煤炭,烫手还烫嘴,虽说散发出来的香气让人欲罢不能,用牙齿咬下一小片时却并没有感到有多好吃。

    ——————————————【陆】———————————————————————

    这里的一切都是被活泼的花朵和灿烂的星空所祝福的。

    每天清晨,这里都会萦绕香甜的气息,空气中萦绕也着廿贰的钢琴声。以前,人们会通过进食来获得最基本的幸福感,现在,我也学会用花香和音乐来体会最简单的幸福——

    不知为何,这次的梦并没有那么快醒。好在我是个随性的人,虽然心中有隐约的一丝不安,但我仍然调动每一丝干劲来认识这个世界。我喜欢棉花糖和烤土豆的味道,幸运的是这里有取不尽的土豆花和糖棉花,它们的花儿干枯之后便会露出饱满圆润的果实——我此前从不知道土豆和棉花糖居然是这样直接长出来的。生物书上明明说土豆是块茎,是我记错了,还是说我记得没错?

    阿利克斯在花香和星空中醒来。美好的东西也赋予了它生命。

    它大概比花儿醒得还早,在清朗的风中,舒展着僵硬的四肢,拉了拉身上多出来的补线,眼里有了光。阿利克斯特别喜欢自己的双腿,觉得这是自己身上最可爱的部分。现在它们被烧毁了,可惜那两个男孩的手艺都不可靠,所以它打算自己出发去找布料。它跑到了一座瞭望台,这里并不大,可对于一只小熊来说就像是一片新天地。逛了一圈后,还是没找到布,这时已经接近中午了。但它不急,反而找到了尖石块和一片芭蕉叶开始画画。

    “我是画家,”它对自己说,“不是说要记录下世间的美好,而是我就是想画。画出长又直的线条让我感到无比开心。我还喜欢三角形、菱形、五边形,还喜欢云的样子,风的样子,动物们的样子,还有花的样子、雨的样子……每个人都应该有做自己喜欢的事的自由,这样的自由不应该被剥削。”

    它开始画了,刚画了没多久一只白头鹰就俯冲而下。

    “哇,危险!”

    白头鹰在离它不到一指的距离停下。

    “呃,你好小熊。抱歉,我把你看成兔子……你在画什么?”白头鹰假装好奇地看着画。

    “您觉得我在画什么?”

    “是兔子,是兔子对么?”

    “是……这是兔子。”阿利克斯平静地说。

    “画的真好。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才能画得更好。”白头鹰很高兴。

    “谢谢您。”

    白头鹰飞远了,阿利克斯望着自己的画叹了口气。哎,自己画的难道像兔子吗?而且,它并不想学画画。

    它继续画自己的画了,又画了没多久就飞来一只白鸽。

    “你好小熊!”

    “您好,天使姐姐。”

    “你在画什么?”白鸽仔细地看着画。

    “您觉得我在画什么?”

    “是和平,是和平对么?”

    “是……这是和平。”阿利克斯平静地说。

    “画的真好。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努力,为和平做建设。”白鸽很高兴,她喜欢和平与安宁。

    “谢谢您。”

    白鸽飞远了,阿利克斯望着自己的画无奈地笑了。哎,自己还没能画出那样宏大的画作呢!而且,它并不觉得自己能有建设和平的人那般伟大。

    它又画了很久,再没有别的鸟儿来打扰它。它把画作完成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这是我的孩子,我为它付出了时间和精力,我会永远爱它!”它把画高高举起,透过阳光欣赏叶子上的笔痕。

    “这是花么?”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是呀,这是一朵花!”不是什么兔子,不是什么和平!阿利克斯兴奋地回头,它要看看是谁第一个认出自己的画。等找到声音的来源时,它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一只折翅的小云雀,正躺在芭蕉树下喘着粗气。

    “你这是怎么了!”

    “受了点伤而已。我喜欢你画的花。”小云雀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的伤不要紧吧?”

    “不要紧。别过来,我害羞的。我就在这里看你画画就行了。”

    阿利克斯只好坐回原处继续画。他画得很投入,等反应过来时小云雀已经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喂!你怎么样啊?”

    “我翅膀被大人们掰断了,飞不起来了。它们一时想要让我变成白头鹰,一时又让我做白鸽,可我还小啊,最后翅膀不堪重负就断掉咯。我活不了啦,最后这些时间里只想看风筝飞上天。”

    “我腿脚不好,”阿利克斯露出了自己的双腿,“你看,它们被烧得焦黑萎缩啦。”

    “没关系,我只要看一眼风筝飞上天的样子就很满足了。请您帮我完成这个愿望吧!”

    于是这天傍晚,橙色的云天里飞起了一只芭蕉叶编成的风筝,上面还画着几朵花……

    我是怎么知道阿利克斯做过这些事的呢?因为阿利克斯一路留下的痕迹太明显啦,只要重走它走过的路便知道它身上发生的一切了。当然,这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啦。

    和少年的探索也很有趣。

    在早上。我和他到了那个有两座山丘的岛屿上,我们各在一边传话。神奇的回声在碰到不规则的物体之后就发生了变形,加之山丘离得太远了,我们听到对方说的话总和原来的不一样。

    “音乐是有能量的哇,声音也是阿!”

    “什么饮料,什么风鹰?”

    “我说,音乐,声音!”

    “你看啊,可不要让别人传话噢!”他喊道。

    “什么?‘要让人看到繁华?’”

    他哈哈大笑,我没搞明白状况,毕竟在我这边听来这句话确实变成了这样。

    稍晚些时候,太阳下山了,第二个昏黄的太阳升了起来。世界还是亮堂堂的,只是如夜晚那般清冷。我们到了忒弥斯[3]的神像下面,抬头望去时忒弥斯正好立在“假太阳”下面,好像发着神光。每当我对廿贰问起那个“假太阳”的事时,他总像是没有听见。

    “这人把眼睛和耳朵蒙起来咯。”他说。

    “那是为了正义嘛!”

    “为了正义就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了吗?”

    “是啊,不然怎么维护公平呢?”

    “可公平和正义都是人定的啊,伸张正义的时候不也应该要有自己的想法吗。很多事情也不是非黑即白呀。”

    约莫凌晨三点时,我们又靠在一起烤东西吃。这次他吃得很少,因为他要调整星星的坐标。

    “星星都会自己动呀,为什么要人为去动它们呢?”我躺在他旁边问。

    “我是有规律地调整,同时也在记录它们。”

    “记录星星?它们不是从你创造的么。”

    “因为我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星学家。把我创造的星星记录下来之后,即使百年后我们的肉体烟消云散,我也能留下有益于后人的东西呀。而且万一变成了化石,说不定能给后面的专家一个惊喜咧!”

    我想告诉他,梦境和现实世界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东西,即便万亿年后我们成为了化石,梦境也不会变成现实中的化石的。但我没有这么做。

    “你为什么总想留下点东西呢?”

    “人在世上总要证明自己来过呀。人们总有一些旁人看来很奇怪的梦想,这是他们在这世上的活法,也见证了他们曾经来过。梦想是没有实体的证据。它可能虚无缥缈,可在这个世界的我们可以看到,这片天地可以看到,星辰月亮也能看到。无论是旁人看来多可笑的梦想,只要你还相信它,肯为它付出全部身心,它就是有意义的!”

    “噢——”

    傻小子哪都有的。可我还是不能理解,干脆就不想了,安心吃烧烤吧。

    “你怎么还添新的星星啊,这样记录下来很麻烦吧?”看着他指尖升起的星星点点,我嚼着咯吱咯吱响的棉花糖问他。

    “就像人会脱皮,所以得长出新皮一样。星星是很蠢的呀,它们会失控、会消逝,死去的星星就叫星尘坑,我需要给这些坑填上新伙伴。”

    我的视线随他舞动的指尖跳跃,细细端详,发现原来天上的繁星,竟是由许多规则的星星组成的……除了几个星座外,其它不知名的星星都由几颗小星星聚合在一起,围成的一颗巨大的星星图案。然后大星星又围成了更大的星星,更大的星星也互帮互助……最后,便是由星星们齐心协力,构造了这片星空。

    “为什么要让星星围在一起呢?”

    “因为天上有一条巨鲸,它会把星星吞掉。星星们围在一起,就像鱼群一样,齐心协力,击退强敌。”

    “这样啊……那他们就不会孤独啦!”

    “是啊,星星们有自己的伙伴。”

    “对啊,我还没见过廿贰的伙伴啊,”我开玩笑说,“毕竟这里有的都是些怪人嘛,该不会是你害羞得跟他们说不上话吧,哈哈哈!”

    他沉默了。许久勉强挤出了笑容转移了话题。

    怎么会有孤独的创世神呢?我不可能明白,每个人都不懂别人的孤独的。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再肆意窥探的话就显得不识时务了。但他总归也是个孤独的人。如果我早些参透他话里的意思,也不至于发生那样的事……我曾以为这样开心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是的,这时的我已经开始忘记回去的事了。可没想到我们之间的友谊竟然破裂得如此迅速。

    ————————————————【柒】————————————————————

    第三天,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这片世界是我的梦境,而梦境里的场景都过于熟悉了。

    每个正常人的内心都是诚实的,他们不可能对着自己撒谎,即便是不愿提起的秘密他们也只能是拼命把它遮掩。既然这片世界是由我的内心产生的,那么它也散落着无数的秘密,很多还关乎到我的情感,欲望,甚至是身体上的秘密……每座岛屿上发生的怪事都源于这些秘密。廿贰随意窥视我的内心,随心所欲的行为毫无疑问激怒了我。他可以指着一个棒状和桨状的雕塑问东问西,可以对伟人的幻影大放厥词,可以对我的爱好指指点点……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开始讨厌他了。

    正式摊牌是在第五天的下午,那天空气里漂浮着尘埃,让人的鼻子很不舒服。

    绕过粉色的郁金香田时,一座教堂矗立在我们跟前。这是一座典雅的建筑,刚进门廿贰便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瞬间,整座建筑的灯火也跟着亮起来。这里很是空旷,大厅里回荡着清脆的脚步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不久前才有人来打扫过。

    “好空旷,这里没有人做礼拜么?”

    “人们总是利己的,就连信仰也是利己的。无论他心里的教堂荒废了多久,当需要借助神佛的力量的时候,里面的灯火就会亮起。”

    教堂里有布鲁诺、达利[4],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伟人雕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教堂中间会把一个“异教徒”被烧死的样子做成雕像放在最中间供奉。更奇怪的是,七彩的望远镜直指云霄,上面还刻着那个杀死他的地心说样图。

    “哎,廿贰,我是认真的——”我停住脚步,他也回头看我,我们四目相对。我感到了无比的压力,咽了口唾沫问道: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好久没有这么大声说话了,这里很宽敞,传来了我的回音。他歪着头想了想,也不久,约莫十几秒而已,但这短暂的沉默显得无比漫长。

    他身边有一台长着蝙蝠翅膀的怪人雕像,似乎他正张开着恶魔的羽翼,用冰冷的视线望着我。这里空调开得太冷了,让我不禁一哆嗦。

    “我是梦魔啊。”他说。

    “啊……啊?”

    “一个‘幻想种’而已,你肯定是知道的。人们常说梦魔就是以他人的梦境为食,其实不然,毕竟我们在梦中本来就无所不能了,要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可谓易如反掌。我们生活在独立的空间里,倒不如说,是你们人类做梦时会闯进我们的世界——当然,这次是我把你招进来的。”他歪着头回答我,似乎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

    “那么,唔,”我又咽了一口唾沫,“你为什么要带我四处跑?”

    “你早就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对吧?《一千零一夜》是你的启蒙书籍,所以你幻想出了一个向往花海的桑露卓;《金色夜叉》是你的文学启蒙作,所以你内心住下一个得到救赎的间贯一;《基督山伯爵》是你最近看的长篇巨著,所以那个复仇王也跑到了你的梦里。至于开花之后的几个岛屿,也分别和你不同成长阶段的意识相匹配……”

    “好了别说了!我要问你,你为什么要和我纠缠不清!请你离开!”

    “因为帮你审视自己的内心既是我的爱好,也是我们的必修课。就像人们可以通过吃饭过活,但若是少了娱乐的装点,人们就会得病,最后像缺少阳光的花儿一样枯死。”

    “爱好?必修课?”这个答案让我措手不及。

    “因为我们真的很无聊,这里没有别人。”

    “噢……所以你们不是靠摄食别人的梦境过活的?”

    “你要知道……”他往前走去,手里拂过几个奇异的展品,有《路易十四之死》、《塔尔戈维斯泰战役的民意》、《圣女在烈火中重生》之类的油画,也有几座面容扭曲的怪诞雕塑,他的手指甚至还被一把利剑划破,流出的鲜血挂在了石膏像上。他说:

    “玛丽皇后[5]用利刃划破女孩的脖颈,用她们的鲜血沐浴时,手里面也摇晃着红酒杯,桌上放着烤好的牛排;弗拉德三世[6]用木桩穿过战俘的身体,用惨叫平复心里的疯狂时,他也会让乐师们奏乐,令弄臣们起舞;吉尔将军[7]用罪恶的双手把孩子们扼死,用他们炼制长生不老术时,他也为追求人民的自由,用剑和盾保卫着国土……所以,我即使作为梦魔,喜欢一个有鲜花和繁星的世界,又有什么问题?”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射着亮光,令人不寒而栗。周遭似乎暗了许多,原来是那个“假太阳”也下山了,现在完全是星月的天下了。

    “很抱歉,我只是……”我愧疚地向他道歉,但仔细想想,我作为受害者为什么要道歉呢?

    今晚的烤棉花糖我一个也没有吃。吹着晚风时,耳边还一直回荡着他的那句话:

    “所以你的所谓‘信仰’,是不是也能说是‘宗教’呢?”

    他说的没错。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所谓信仰是那么生涩。

    呜——呜——一阵长笛把我拉了回来。

    远处漫天星芒之中,一只钢铁巨兽复活了!一个椭球形的庞大物体在海平面上升起,慢慢悠悠,克服了那看着特别唬人的巨大身形,还有不难联想的超重身躯,慢慢地升上夜空。

    啊,那是飞艇,兴登堡号飞艇[8]!

    古朴、浪漫、优雅的代名词。

    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两次飞艇,一次是某商业巡演,另一次是山上的气象局侦测天气。我仍不会忘记那时的我该有多么兴奋。这遮天蔽日的巨兽,投下了超越神鹰的巨大阴影,包含着蔑视一切先进飞行器的从容慢悠悠地前进,似乎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地。它原本就应该是天空的一份子。

    嗞、嗞——压舱水倒出,它也从容地下降了。

    小小的吊篮,承载着当时数亿人升上天空的宏大愿景。

    轰——!!!!!

    兴登堡号变成了一个翻滚的火球,发出的光芒甚至胜过了那个“假太阳”!

    不敢相信。

    我惊恐地转过身去,发现廿贰手里居然抓着燃烧瓶和喷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吼声几乎要把燃烧和爆炸声盖过。

    “巴黎在燃烧吗?”

    我感到了无端的恐怖,他怎么能问出这句话!那是1944年,某个大独裁者这么问他的部下。

    “没有,而且你也不应该……”我愤怒地朝他吼道,就像那时候参谋总长心里说的话一样。他眼睛映出熊熊烈火,冷静地自言自语道:

    “优美浩大的兴登堡号,战争岁月的梦幻泡影,第三帝国的宿命暗喻,每个角度、每个瞬间都散发着忧郁苍老的超现实氛围。

    “飞艇啊,多么浪漫。但一把剑无论如何精雕细琢赋以华饰,都无法掩盖它是杀人工具的事实。兴登堡号高高升起,遮天蔽日,仿佛是角鲸在云海中巡游,带来了战争的烟火,带来了刺耳的警报。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那是充斥着各种未知和惶恐的真切的生活,但对我们而言不过是一段音像、一段可以用手打出来的文字,于是我们把幼稚的短视当作理所应当。而华美宝剑下杀人的恐怖内核,真的只有处在那个时空里的人才能体会、才能理解。

    “我也觉得就算在那个时代也肯定会有能欣赏它优美磅礴外观的人存在,但对于那些真正处在战争中的人而言,即使是同时代的人,也确实只是你说的旁观者罢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不是因为我被他的语言感染,而是没法在惊愕中抽神。兴登堡号花了44秒落在地上,发出震天巨响,扭曲残破的骨架仍在熊熊燃烧,它现在的样子是那么丑陋,就像是一只老死的火龙。

    “飞艇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所以它应当被烧毁;巴黎很漂亮,所以它不应该被毁掉。同样的,自青春期起,你心里那种无用的浪漫,其实就包含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怠惰,那么它们也该像飞艇一样被烧去,这才能让你更好地过活。”

    大火之后,我也不会再奢望些什么了,这里的花仍盛开着,但我内心中的花葬送在这场悲剧之中。一直以来我总以为自己内心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在现实中当一个开心巨人,可我明显做不到。兴登堡号沉没了,它一生的光辉还不如消逝时迸发的烈焰。它的确是打碎了我内心中脆弱的“浪漫”幻想。

    我在这里住下了。准确说,是沉醉在梦中没法醒来。

    我多么想回去啊,回到那个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里——哪怕只有五十三分钟。小王子不需要止渴药丸来省时间,他说要是有五十三分钟,自己宁可慢慢走向一汪甘泉[9]。我也是啊,要是能回去五十三分钟,我一定会去拥抱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天际线也好,玻璃门窗也好,交通线也好,路边的一棵草也好,爸爸妈妈也好……生活不应该只有花朵和星空,也应该要有俗气。我读书的地方靠近自然保护区,虽然身处闹市但也能看到明朗的星空。我很喜欢和朋友叫上烧烤和啤酒坐着慢慢吃,一边用夹着烟的手指着星空,一边聊着钱和女人。我觉得这才是生活应该有的样子。明媚的风和光之中,还有很多我留恋的东西。

    曾听说一个人在睡梦中失重便会立即醒来,可是我已经回不到原来的那座高山上了。每当离开圆台踩在花海上时,各色的花朵们便会托起我,把我送回来。它们是很温柔的,像海豚一样通人性。可此时我并不需要它们来救我。

    廿贰总是带我四处看,但无一例外都是在窥探我的内心。我是个愚钝的人,是完全领悟不到所谓“审视自己”带来的收获,反而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但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展示这个由我内心创造的世界。现在回忆起来,当初他就不应该直接说这片世界的来源的,毕竟以我迟钝的脑力可能到最后都没能发现这片世界的异样。但他就是这么喜欢炫耀,他无所不知,却不知道无知的人最幸福了。

    他能随心所欲地改变世界,这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能力啊。但我根本不喜欢他,更别说想成为他。我们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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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处引用《汉诗》(中岛敦,1940?)。

    [2]女巫狩猎为欧洲中世纪爆发的,针对所谓“异端”进行残酷迫害的宗教运动。

    [3]忒弥斯为古希腊神话中的规律女神。蒙眼,一手持剑一手持秤,代表了法律威严且公平。

    [4]萨尔瓦多·达利(1904-1989):西班牙超现实主义艺术家。

    [5]玛丽皇后(1755-1793):路易十六之妻,后死于断头台下。

    [6]弗拉德三世(1431-1476):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原型,后死于战乱。

    [7]吉尔将军(1404-1440):英法百年战争元帅,后被处以火刑。

    [8]兴登堡号:德意志第三帝国生产的巨型飞艇,后发生空难。

    [9]选自《小王子》(圣-埃克絮佩里,1942)中的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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