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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雨游记(下)

    ————————————【捌】——————————————————————————

    终于有一天,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让它们爆发出来了。

    我斜靠在花圃边哭了许久,感觉自己哭得全身都没有力气了,就连呼吸也觉得胸口堵塞了一般。后来,我不自觉地摸到了一直带在身上的神灯,颤抖着把它捧在手里,泪水早已沾湿了视线。啊,我得到它的时候看到的场景永世难忘,那座糖果堡是那么美,凝聚了几乎是闪闪发光的童真……要是能回到那时该多好啊。

    我摸到了身上的神灯。这是桑卓露留给我唯一的纪念了,钓竿和神笔早就在廿贰拉我跳进海里时不见了踪影。

    “主人,请问有何吩咐?”

    “麻烦你,求求你,把我带离这个地方吧。不要让廿贰知道就好了,不想他伤心。”

    “好的,如您所愿。”

    眼前有火星闪烁,这是穿透空间的圣艾尔摩之火。

    再见了,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场梦的。兴奋和期待让我闭上了眼睛,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见那一片草原了——

    当我睁开眼时,面前是一座云梯。

    此时我正站在某片阶级上,环顾四周,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抓紧身旁的扶手,支撑着逐渐发麻发软的全身。视野里全是大片的棕黄色,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天那里是地,只觉得太阳已死,到处是浑浊的昏沉……大片的云气呈现出芥子气一样恶心的颜色,和沙砾一起翻滚,混着赤色酸雨一阵又一阵袭来。云梯没有基座,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或者是从云气或虚无中探出来的。没有风,不知是否源于眩晕带来的错觉,我却能感受到它的晃动。每一根铆钉、每一条扶杆、每一片铁板都在混着我喉咙深处的呜鸣,吱吱嘎嘎地、随心所欲地响着!

    一个棕色的身影从我腿边一闪而过,眨眼就消失在了高处的云台上。

    我的愿望是回到现实中去,而阿利克斯的愿望甚至要比我的强烈。每晚当我黯然神伤的时候,他会不会哭得比我更厉害呢?他没有声带,没办法发出声音,流下的眼泪却能把全身都打湿……哎,要是我能早些发现就好了。

    “阿利克斯?阿利克斯!”

    我迈开腿向上跑去,脚踩在铁板上发出的哐哐声响不停回荡。这声音将传遍整座云梯,也叩击我早已脆弱不已的心。只是,在我到达了T形云台上时,那个棕色的身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陌生的人影。此时他正坐在云台右边的一角,一手撑着下巴,默不作声。

    “你好?您好?”我大声喊他,他没有回应。

    嘶——我吸了口气,走上了同样哐哐直响的云台,脚底下的不平衡感愈发强烈,似乎随时都可能掉入棕黄色的万丈深渊。其实我很害怕,也很绝望——为什么,为什么还没醒过来!面前这个人也让人胆寒,他可能会是另一个廿贰,或者是更加可怕的人。在他回应前,各种想法混合着惶恐轰击着我。我的手用力扶着栏杆,上面生锈尖锐的地方已经划进了肉里,湿漉漉滑腻腻的,可我不敢放开,因为双腿已经麻得站不住了。

    等颤抖着来到他身后时,我发现他抬起了左手,正指着下方某一处喃喃自语:“喂,爬起来呀……对,把它捅个对穿。”

    顺着他的指尖,我望见远处茫茫一片棕黄色里,竟如海市蜃楼般显现出一条白色的道路。这是条细长的公路,和我们在乡村能看到的无异。一个全身画满刺青的女孩正在用手杖挑弄着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只断手。她想让这只手顺着拐杖爬上来。

    此时,我们就像看电影一样居高临下望着她。

    我们欣赏着女孩的个人秀:只见她把手杖当成佩剑,偶尔对断手挑剐砍刺,但也并不是完全出于厌恶,当这手被甩远或被刺伤时,她有会把手杖轻轻放在它旁边,像是为落井人投出的救命绳。于我看来,这与其说是一种挑逗,更不如说是出于彷徨心理造就的、看似欲拒还迎的矛盾做法。

    “就是这样,把它抱进怀里,接受它!”他突然的大喊把我吓了一跳,“嘻嘻,快点……忍不住了吧,忍不住了吧?嘻嘻!”他的话语随着一声呻吟而结束。

    事态朝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了,喘息不绝于耳。我选择默不作声。当喘息声归于平静后,女孩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把女士手枪。

    砰!

    女孩长出一口气,她下巴的汗滴到了那只泛白的、一动不动的断手上。

    在她开枪时,她感受到了一种特殊感情的侵蚀,使她忘掉了一切。[1]在这之后,伴随着刺耳、已不像是人类发出的长鸣,她的身体慢慢出现了金色的裂痕,然后她的眉眼和口鼻喷出了浓烟,进而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在她皮肤上的刺青溶解时,皮肤下的抽屉终于显露得令人一览无余!

    “哈哈,死啦……嘻嘻,死啦!”他嘴里仍然只有类似这样的怪话。疯子,疯子!

    风终于来了,吹拂那堆散碎的焦炭,还把里面一些细细的结晶体吹了上来——那是属于女孩抽屉里的东西。我的鼻子一旦吸入,全身便开始发热,进而产生了肮脏的冲动。脑海深处浮现出我曾所爱但不敢追求的人,然后便是这些幻想显形。她们就在我身边,指尖游走之下我的肌肤微微瘙痒,口腔喷出的暖气满是诱惑。

    我咽了口唾沫,明明是朝思暮想的情景,双脚却不自觉地准备逃离。

    “腋下似海胆[2],当我曾沉溺其中时,我也感到剧痛和灼热——内脏燃烧,皮肤开裂,浓重的烟雾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那疯子开口了,“每个人总是把自己装作贞洁高尚,但清风亮节的人毕竟是少数,当一个追求刺激、服从欲望的人又有何不好?”

    这样的价值观我怎能认同!我立马推开那些幻影,她们一个踉跄落到了疯子怀里。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他嘴角流出唾液,眼睛上翻,“你的思想太迂腐,人这种生物聪明在太有脑子,蠢在给自己定条条框框。你总是太多纠结,所以行乐时不够彻底——就拿那些抽屉说事吧,里面隐藏的欲望其实是随时可以拿出来享受的,但碍于什么因果观、道德观,人们总要去压抑自己的欲望,于是身上就出现了这么多抽屉……现在的社会对本性的压抑太过强烈了,这样的氛围虽然是对全体人类进步添砖加瓦,但是却忽略了个人那些最朴素最天然的东西,那就是纯粹欲望诞生的纯粹快乐观。相比于虚无缥缈的‘未来’,当下的快乐总归更加吸引人,对吧?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唾弃选择现提快乐的人呢!当人开始接受这种观念,他们极力隐藏的抽屉终于会尽数打开,到那时才是真正超脱于社会限制成为野兽一员,不计日后可赚取的更多快乐,不计心灵堕落,不计寿命长短的,完完全全享受地去做一个‘人’!”

    “在抽屉打开之后,那个人就已经被业火吞噬了,这值得吗?”

    “啊哈——”他干笑一声,“每件事都有筹码(代价),只要是相互抵消或是有赚头的,为什么不做呢?随心所欲带来的快乐和堕落带来的自焚痛苦相比,很多人可是觉得选择前者更赚呢!既然那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那又与你何干呢?况且,好好想想你过去的经历,你难道不是我口中的那种人吗?”

    “我曾是这么想的,但我敢说自己已经改过了。”

    “嗯,但我有证据证明你在说慌……压抑自己总是不好的,”

    我才发现他的右手竟然是断掉的,和那堆焦炭旁边的断手完全匹配。他笑着甩甩自己的手,说:“遵从自己的情欲又有何不可。”

    我猛地回身抓住了他,那是一张不能再脸熟的脸,此刻我终于认识他了!在这一刹,心脏似有被子弹击穿的剧痛,于是我竭尽所有力量,把他用力扔进了深渊之中。他落入云烟时没有反抗,只是静静用那双恶心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数秒后消失在其中,了无踪影……

    等我蹑手蹑脚回来时已经是拂晓时分了。

    我的心仍在狂跳。我不知道是否有个傻小子还困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将怎么看待自己的禁欲思想呢?若是有,可预见的是他的结局只有三个,要么变为第二个刺青女孩,要么屈服于欲望自焚,要是他两个都没选,那么就会永远被困在云梯上,困在一片棕黄色的云雾里。

    我很累了,于是不再想这件事。躺回火边时,我头一次看见少年入睡的姿态。

    廿贰也会做梦。其实没什么出奇的,只要还是“人”就会做梦,甚至猫猫狗狗也会做梦。在我的梦里他是全能的,但在自己的梦境里他不是。当一个人全知全能的时候,他总要寻求一处无人之境装疯卖傻,就像再成熟的男人总会怀念母亲的怀抱,只因这里是唯一容许他摘下面具尽显稚嫩的故乡。

    他梦到了一个女孩,这是从他的梦话里听出来的。

    怒海狂涛。他梦中的海里竟然是水,而不是花。海上出现了一条道,那女孩缓缓走来,呼唤着暴风雷霆。她的一颦一笑都引得星辰陨落,举手投足甚至引得宙域坍塌……

    他要喘不过气了。

    终于,他忍着窒息的痛苦,又带着反抗的兴奋,将她死死搂住,搂住。

    青春期的男孩总是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这幻想是祖先从亿万年的进化中遗留的。每个大人曾经都是青春期的孩子,即便很少人记得,记得的也会和那个幼稚的自己划清界限,但都没关系,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玖】

    清晨,我被一阵乒乒乓乓的刺耳噪音吵醒。醒来时,我发现廿贰居然趴在一个巨大的大铁块上,时而拿锤子敲,时而拿火枪焊。阳光毒辣,银白色的反光让我睁不开眼。

    “你这是干什么?”我闭着眼睛等黑色的光斑消去。

    “打算和你去别的地方看看,之前还没去过呢。”

    我绕着这个奇怪的大家伙转了圈,到了太阳跑到天空正中央时才回到原点。纺锤形的主体,上面还有四根圆筒状的铁罐,还有,伸出的平衡翼得有几层楼高,插在地上就像一座通天的纪念碑。

    “哎等等,这玩意是一支火箭吧!”

    “是啊,毕竟下一站可是要去太阳上嘛。”

    “太阳!你要用这支火箭上太阳?它是有什么特殊涂层吗?”

    “只是普通的火箭而已……不行么?”他取下护目镜奇怪地看着我。

    “当然不行啊!太阳上面有上万度的高温,还有强烈的射线,我们一靠近就会被烧成蒸汽啊,”我竭尽贫瘠的常识解释道,“况且它离我们有一亿多千米,我们要怎么过去啊?”不过问完我就放弃了,以他的能力一切问题都不算问题。

    “嘶……这倒是个问题,上面确实很烫。”他思索片刻,转而继续拧螺丝去了。

    “噢,那好吧,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建好。”

    “等我喝完这杯花茶就好。”

    “行。”

    他所说的那杯“花茶”连接着那片花海,估计他要喝光全世界的江海吧?我得等多久,一年?一百年?一亿年?我懒得说话了。在这个地方待上一天就跟以前待上一年一样累。纵使它很有趣,很新奇,但是太诡异了。至于是否要回去,经历了昨天的事后,我却有些动摇了。也许我需要的只是一个人待上那么一阵子。

    我在小岛上胡乱转着,心里越发急躁。昨晚明明已经宣泄过了,却仍旧没能放松下来。当下应该考虑如何远离那只梦魔。这里始终不适合我,我好害怕,好孤独。这里的东西都太诡异了,已经诡异到有一种内心被人剖开,被几只眼球疯狂窥探的恐惧感。与其说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倒不如说他是个卑劣自私的禽兽!就因为什么“看到了我,觉得我很有意思”,就把我随意叫到这里来,这跟那些诱拐犯有什么区别吗!

    神奇的是,这次即便没有许愿,上天也完成了我的愿望……

    我回来时看到了一堆兔子,白的黑的花的,把火箭围得水泄不通,而廿贰正在把它们抱起来扔进火箭仓里面。我只能见缝插针小心翼翼走着,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这些小家伙的尾巴。它们居然会发出和可爱的外表毫不相衬的惨叫!

    “这是咋回事!”

    “呃,什么咋回事?”廿贰一抱起兔子,就会有好几只从他的肩膀上溜掉,他现在忙死了。

    “兔子啊!你哪弄来这么多兔子……还想把它们送上天?”

    “呃,哦哦,兔子啊,啊!”他刚打算伸手去抓那只逃跑的黑兔子,却被狠狠地踢了一脚,脸上顿时破开一条深深的血痕,“它们都是这次的工作人员来着。”他抬起头朝我笑笑,然后又被一只花兔子抓花了。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打算把它们扔煤炉室里当燃料吧?”老实说,这事倒是很符合廿贰的作风。

    “哈哈,哪有啦。我在火箭里面备上了复合发电器,只要让无限只兔子同时踩转环,就可以瞬间产生无限的能量,自然也就可以推动我们飞向宇宙啦!”

    “你是说,这台大铁皮其实是辆自行车?”

    “哈哈,可以这么说!”

    廿贰一直往火箭里面扔着兔子,完全没心思管我。

    我开始在脑海里想象这些肥嘟嘟的小东西在船舱里像仓鼠一样在转环里跑步的样子,不由得噗呲一笑。不过很快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等等,你要怎么将“无限只”兔子装进火箭里?”

    “船舱用了空间压缩技术,装得下的。然后呢,我把别的维度的‘你’和‘我’叫过来帮忙塞兔子。不过鉴于不同层次的世界个体相互独立,估计我们这边搞定的时候,其他维度里的我们还在不停地塞兔子吧?”

    “那他们怎么办,也让别的维度的‘我们’帮他们塞兔子?”

    “是啊,这不过是相互利用的过程。即便不同维度的实践相互独立,也许我们这个维度正是21世纪,第16次元的人们才刚发现火,第负142次元的人们已经冲出太阳系啦。在我们千万年的文明中,总会有那么一天到了往火箭里扔兔子的时候。在时间空间以其他形式存在的地方,互帮互助又不会妨碍到彼此,这样操作下来就可以让大家都飞向太空啦。反正维度是无限的,我们的人手也是无限的。每个人对应一只兔子,一瞬间就装好啦。”

    要是大脑放空还真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这样的话,把这群住满了的兔子往后挪无限个位子,不就空出了无限个闲置的船舱吗?”我照着那个经典数学题问道,“你打算拿这些船舱干什么?”

    “呜……不知道。要不叫多几个人来这里?”

    他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一想到他不经大脑的一次抉择就会导致有倒霉鬼跟我一样被困在这里时就觉得全身发寒。

    “那要不这样:你在没用完的船舱里面放上猴子,给他们各配一台电脑,让他们不停地敲字呗。我们估计得去一阵子,说不定等一下来就能弄到本猴子原创的《莎士比亚集》呢,哈哈哈哈!”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哪知,廿贰像是根本没听出我在调侃,居然一拍手兴奋地喊道,然后急忙忙扔下兔子,打算跑到别的地方去找猴子了。没跑几步,他又突然折返回来。

    “怎么啦?”

    “我想起来船舱里面还真有你说的猴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狡黠地笑说:“正如你说的一样,火箭里确实有只灵长类一直在敲字,不过写出来的东西狗屁不通。它一直坐在那里写了好几个月,还真以为自己是个文豪呢——啊对了,它还有名字来着。还是它给自己取的,叫什么‘卌伍’。他总是说把字典里面零碎的单字拿出来拼凑、组合,将一字一句融入自己的思想,最终便能构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于是我看了他写的东西,不禁感叹猴子终究是猴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对文明拙劣的模仿罢了。”

    起飞前一刻,天上下起了雨。我在离地几十米的舱里隔着玻璃往外看。且不说站得高看得远,何况隔着球形的玻璃将周遭的光线扭曲,再加上密集的雨滴令空气都浑浊起来,原本我自认为熟悉的景象也变得陌生。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所在的小岛是那么小,在无穷的花海中显得那么孤独。

    倒计时——

    三、二、一——

    兔子们动起来了,喷口也迸发出蓝色的火焰。我们升空了!

    廿贰说要穿过地球大气层要等上一会,因为兔子们还没有开始繁殖,等他们数量达到了无穷的∞次方之后,就能获得无穷的∞次方能量。当离地的一瞬间,我们便会达到超光速,而舱内的一切,包括仪器、兔子、猴子、我们,甚至是时间也会被挤压成薄薄的一张饼。如饼一样的我们需要通过饼一样的空间,纵使外界看来我们是一瞬间消失在虫洞里的,但舱内的时间仍会按照原来的模式流逝,我们需要在舱内等上数年甚至数百年才能达到能开启虫洞的条件……

    好在我们永远可以相信廿贰。当一眨眼就到了太阳上时,我根本不敢相信。

    他说他创世时一不小心忘了造时间,相当于忘了造Z轴,所以我们就瞬移到了太阳上。我一直在想日出日落和时间之间的关系,难道两者不应该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吗?时间流逝了,才会有斗转星移,才会日出日落,难道这么说不对吗?但最后我放弃想象了,就当除了我俩(或许我俩也是)之外的一切都是虚幻投影吧!其实如果他想的话,他甚至可以在地面上再造一个太阳,根本不用花那么多力气跑上来。

    “出舱不?”我问他。

    廿贰周围看了看,摇摇头,反问我要不要出舱。

    周围一片火海,火箭很快就融化到了岩浆里面。再迟些估计就可以把我们和铁皮火箭融化聚合的残骸打成一对干将莫邪了吧?

    我往远处看了看,在太阳和月亮中间的地方还有一个巨大的光球。我差点忘了,这就是天上挂着的第二个太阳啊。每天清晨我都能看到东边升起绚烂的朝阳,另一个边则是枯黄的落日。它们和月亮组成了奇妙的景观,将一天划分成了白昼、金伺和黑夜。

    “对啊,我们去另外一个‘太阳’上呗?”我提议道。

    廿贰明显身体一颤。

    “去吧去吧,我没见过。”

    “那个叫明渭,是我用小行星带汇成的一个大光球……夜晚太暗太危险了,有人要我把它挂在天边,这样她才能安心睡去。”他沉默了好久,终于开口解释道,“相比于太阳只有一片火海,明渭要显得温和许多。和月亮反射阳光不同,他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也是个超大的垃圾场。上面没什么好看的,我建议你还是打消念头吧。”

    他说着,离开了座位。

    “怎么啦?”

    “我去看看兔子们。”

    我坐在位子上,脑海里不断重复刚刚的对话。我是说错什么了吗?但现在好奇战胜了一切,我挪动身子趴到他的位置上,在那复杂的操作仪上按了几下——

    强烈的闪光和高热突然占据了这狭小的空间,我第一次有把眼珠挖掉的冲动。良久,光线黯淡些时,我看到他站在舱口手里抓着一把滴着熔浆的阔剑!

    “你果然这么做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后面,幽幽的嗓音让我毛骨悚然!

    “你不是看兔子么,你出仓了是么!”

    我害怕他,我怕他生气,但我确实是这么干了,那又如何!

    “这啥!”我大喊。

    “太阳剑。”他甩了甩这把奇怪的剑,热浪把我的防护服化开,更不说飞溅的熔浆立刻把仪表盘融成了几坨废物。

    “我那时就是用它劈开了白天和黑夜。这次来太阳就是为了回收它,”他喃喃道,“太阳啊……太阳的灿烂并不是来自于自身的能量,而是来自于它!这是能把世间一切肮脏擦去的魔法剑!”

    “它和太阳的能量又有什么关系?”

    “你有没有想过,对万物生灵至关重要的阳光,其实是对太阳来说毫无作用的废物。对于太阳来说,数十万度的高温让它达到了爆炸的边缘。于是这把剑把这些废物擦去,转到别的星球上了。”

    “转移?”

    “是的,把肮脏的物质丢到别处,这样,世界永远是干洁美丽的。就让污秽将转移到月亮上,或者其他星球上吧,那里才应该是宇宙垃圾场。只要我们假装望不见,深知到死也摸不着,那污秽也就不存在,甚至连污秽都不是污秽了。”

    “这是超脱于人类史,来自于某座乐园上的剑,我认识它,它上面缠着毒蛇,”我冷静地说,“没有人能征服它,就连大名鼎鼎的征服王也不行。”

    “可是我可以。”

    他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难看笑容。

    “你想把它带去哪吗?”

    “好了你快点闭嘴吧!”

    每个人都会突然发怒,这是因为他们内心不安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但这并不是随意向他人发泄的理由,我们应该在重复的生活和历史中学会沉默。

    就这样,我们朝着遥远的星球进发。

    “把防护镜戴上。”

    飞船着陆了。目极所在,一望无际翻翘着的盐壳透着光。盐壳下边是洁白的晶块,土层下则是厚可盈尺的金色发光土层。靴子踩在这些脆弱的壳子上,每一步都带出好多细碎的盐粒。

    “你还记得某个星星上的小王子吗?”

    我想他是记得的。只是他手上的剑还是很危险。

    “嘈杂的玫瑰花,渴望友情的小狐狸,还有B612上的死火山……我们现在就要去见死火山了。”

    他自顾自往前走去。

    “抱歉了,我这次来其实还准备解决一些私事。”

    “什么私事?”

    我刚发问,脚下立刻一紧,又摔了一个跟头。盐壳地马上在我的手肘膝盖上留下深深的划痕,还有雪白的盐粒和血混合糊在上面。我忍着痛朝脚上看去,上面竟然缠绕了一根雪白的藤蔓!那是像亚麻绳一样粗,由许多细线卷起的藤蔓,细看之下还有许多炸开的细线像绒球一样反着光。

    唰!他挥下那把剑,藤蔓瞬间燃烧殆尽。

    “这就是我说的要解决的事。你可以先回火箭,迟些我来找你。”

    “不,我就跟着你吧。”

    他看看我,眼神又变得像刚才那样刚毅,直直朝最高的那座环形山走去。

    廿贰其实说谎了。

    在他醒来时,那个声音说了:“万物生灵之中,还要有男人女人。人们不应该忘记自己从混沌里来,如今混沌变成了水、土壤和空气,空气生出蛇虫走兽;土壤生出花草谷麦;只有水才能生出人类。人是孤独的,所以每个人都有个伴侣才算好。男女人结合有了孩子后,才能形成稳定的关系。”

    他走到海上时,极目之处是一望无际的蔚蓝。他拔出了身上的一根肋骨,扔了进去,水下散射出几道金光,水面也仍是波纹不惊。很快,随着这金光越发强烈,水波终于是沸腾了起来,沸腾的飞沫甚至溅到了数十米高。水下的能量汇成了蓝色的灵体,最后,一个女孩赤裸着走了出来。她身上滴着水,肌体也和水一样澄澈且泛着波纹,透出身后的光。

    我在夜叉湖时也曾见过这番景象。

    廿贰为自己不再孤单而高兴,他给女孩起名叫廿叁。他不想要孩子,他更喜欢有人陪伴的快乐。每当他们奔跑在田间时、踏破万丈高山时、相互依偎着看天时——感受明媚的风和光时,他都感到了无比的幸福。

    可是,这样安稳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

    廿贰生性自由,他想要构建一个自己喜欢的世界。他每天摆弄着这片天地,当廿叁约他到田间时,他正摆弄着星象;当约他去远足时,他正在构建新的力学体系;当约他去看星星时,他正在思考宇宙中的哲学……他目光放在远方却从不会低头看脚下,他不知道有个爱他的人正在苦苦挣扎,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廿叁也曾有自己的梦想,她喜欢花,也喜欢这片宙域,于是她想找到一朵容纳了大千世界之魅力的花。可她的精神正在一天天崩毁。

    终于又一天,她把廿贰所做的一切努力装进了一个种子里,这片世界从此变得苍白荒芜。她笑了,对着天空疯狂笑着,看着廿贰朝她奔来,她为自己终于博得了一丝关注而高兴,于是她面朝下跳下了万丈高崖。她的身体是那么娇嫩,落入水面的一瞬间她便碎成了无数的小块,然后融入了那片海中。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悬崖边,那个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直击灵魂的痛楚。

    他始终没能在悲伤中挣脱出来。他走在田间、走在高山上、走在星夜里时,心中都会生出无限的悔恨。更坏的是,他已经出现了幻觉。他有时候看见廿叁回来了,自然是欣喜若狂,不停地做出各种许诺后紧紧抱住她亲吻她,在当夜幸福地睡去,然而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怀里的是个大西瓜……他就要疯掉了。

    于是,他做了个新的廿叁。

    然而,新的廿叁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便疯狂地尖叫。当他靠近时,这个长得像廿叁的东西更是会激发出强烈的攻击欲。他做出来的,不过是一头有着“廿贰”这一代号的野兽罢了。这不是原来的廿叁。

    廿贰害怕了,于是把她关进了笼子里。她总发出能传遍整个星球的嘶吼,用牙齿和利爪破坏笼子的声音甚至能传到地核中去。这个曾经全能的少年,终于是崩溃了,他每天都要忍受头疼耳鸣幻视的痛楚,如同廿叁曾经受过的折磨。一天夜里,一个光球从笼子里升起,他创造出来的野兽崩解了,他终于获得了清净。

    这光球便是明渭。他望着天边多出来的太阳,哭得泪水都干掉了。

    现在,我面前便是一个盐块组成的巨人。这个巨人盘踞在环形山里,她的下半身和双手已经和这片盐碱大地融为一体,成千上万麻绳般粗的发丝在地壳中游走,无情地摧毁到达这片星球的不速之客。她在哭泣,她在嘶吼。她纯白的面庞流下了红色的脓水。她已经没有泪水了,这声音并没有什么力量,而是一种已经迈步向死的悲鸣。廿贰每走一步,毒蛇一样的发丝便向他袭来。这些发丝已经不是像藤蔓那样绵软了,而是绷紧成了钢筋一样的尖刺,每次攻击都包含了取他性命的决心。

    这一幕,我只能在山下呆呆看着。

    他到达巨人的肩上时,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剑高高举起,剑尖反射出十字闪光,手起刀落时,无数的发丝再次把他的身体贯穿——

    水蝴蝶,一只、两只、无数只,正从巨人断裂的脖颈处喷涌而出。我记得的,那是我在夜叉湖边做的梦……原来,水下那个即将破茧而出的,是廿贰曾经的伴侣。

    这颗星球开始震荡,这是崩坏的预兆。

    “你怎么伤着了!你快想办法治愈你自己啊!”我托起他绵软的身体飞奔起来。

    “不行,明渭已经不属于你的世界了,”他吐出一大口血,笑着说,“我是你的梦魔,不是你的世界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是怎么把他抱进火箭里的呢,我已经忘了。我只感觉到他的身体是那么的轻,甚至是连一只猫都比他要重。这个自以为是令人讨厌的货色要解脱了,可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和他各在一个返回舱里。突破大气层时,我们的火箭化作了一只火鸟,它在生命的尽头发出了嘶吼。

    “你说的那个小王子,死后变回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对吗?”

    “是……他是自愿被蛇毒死的。”

    “那也不错呀,变成星星……我记得你曾问我为什么星星都是几颗一组出现,我是这么回答你的:‘因为天上有一条巨鲸,它会把星星吞掉。星星虽然弱小,但是围在一起,就像鱼群一样,齐心协力,便能击退巨鲸了。’当时我是多么羡慕它们呀,每天都漂漂亮亮的热热闹闹的。现在我要变成星星啦,也好呀,廿叁应该早就变成星星了吧……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再也无法制止眼泪夺眶而出,嘴里除了喊着“不要、不要”之外,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就是你梦想的宇宙,太阳,月亮,星星,都漂亮。高兴点嘛。”

    他的船舱开始和火箭断离,燃烧,化作了一枚翻滚的火球。他选了损毁最严重的那个返回舱。

    “不,我不高兴。”我哭着对他说。

    “朝着启明星的位置去吧。”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警示灯把我裹进了危险的红光中,强烈的震动让我瞬间晕厥过去。今夜应该有两颗流星划破天空,在瞩目的闪光中化为尘埃。我俩也自此风流云散了。

    我在几近烧毁的返回舱里醒来时,雨还在下着,天边落日里有一道黑烟,黑烟之上,一颗明星高悬天际……

    ——————————————【拾】————————————————————————

    第七天早上,我发现了廿贰的残骸。

    我是在一处河边发现他的。起初我看见的是几块银色的船舱碎片,往远处望去,草丛竟然有倒伏和烧焦的痕迹。我沿着痕迹走去,一路上的景况触目惊心:越发密集的金属破片、焦黑的衣料碎片、啮齿动物的骨架,还有断裂钢筋上立着报丧的乌鸦……我的心越发恐惧,不祥的预感也越发强烈。最后,我的预感应验了。

    爆炸没有放过任何生灵,他和兔子们烧得焦黑的尸块散落在河床上。细腻的鹅卵石上,一只蜷曲的手臂指着天,旁边还落着一个圆球形的东西。我不敢去看他的脸,那一定是看上一眼就会被噩梦缠身的脸。不知是幸运或是不幸,他残破的右胸腔烧得不那么严重,所以在暴尸荒野的数天里被狼或什么东西啃去了,露出了白森森的肋骨——这至少让我好受些,起码他不是活着被吃掉的。

    连天的雨让河水涨起,泡着散落的尸体,河底黑色的小碎片不知道是石子还是焦肉。可怜的“神”,就这么死了。他在太空接受了死亡,是个伟大的宇航员和空想家。

    1996年,有个胖胖的大胡子探险家在高温缺水和绝望中死去,永远留在了曾向往的罗布泊中。现在想起,也只有一声轻叹。

    我把他的躯体埋在河边的芦苇丛里,上面用木头立了个碑,顶部有磨成星月形状的装饰。至于墓志铭则什么也没写,估计廿贰也不会要什么墓志铭——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死掉吧。照理来说应该把他送往星际坟场的,可是我没办法再做一支火箭了。

    抬头望去,红色的星星仍然排列在天边。只是,这些星星变得暗淡了许多。

    我在河边坐了很久,思绪复杂。廿贰的死自然不会让我的心情有太大波澜,毕竟他与我实在是两个世界的人,相识的这些天里,我与他并没有太多灵魂上的碰撞,自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不会遇见他——我害怕他。我们两人是有阶级之分的,似乎他是主人,我是仆从;或者说他是不堪寂寞的国王,想要向普通人展示他取之不尽的财宝么?作为陌路之人,我不明白这些天的相处算什么东西。

    太阳下山了,月亮和明渭升起。空气有点冷,芦苇丛里区别于雨声的沙沙声也让人心慌。我的手再次摸到了那个神灯。我像之前一样轻擦它光亮的表面,又轻轻拍了拍,这次,它没有任何回应。我检查了很久,也没发现它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终于,一团薄薄的烟雾从灯嘴流出,像是升腾的干冰,却要比干冰病弱许多。过了许久,那团朦胧的烟雾汇成了人形,构成了夸张的包头、长而翘的胡子、还有亮闪闪的袍子。只是,这次的他显得十分疲惫,再也不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了。这让我甚至怀疑面前是不是有一面镜子,上面那个憔悴的面庞恐怕就是我的映像吧。

    “主人,请问有何吩咐?”他问道。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问我了吧。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我最后的愿望是让廿贰回来。”

    可这一次,我等到的不是一句轻快的“好的,如您所依”,而是长久的沉默。

    “你能做到吗?”我问。

    “我能做到,只要您开口,愿望是一定能实现的。”

    “那么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主人,我知道我的本职工作是无条件服从约定,可是有一点我还是要跟您说明的,”他的嗓音也变得低沉起来,“我问您,您是否听说过忒修斯之船?”

    我当然听说过。忒修斯之船理论就是说:当一艘船经过无限的改造翻修,导致一些代表了重要特征,甚至是到最后连一根木头甚至是一颗铆钉都不是原来那艘船所拥有的,那么这艘船还可以说是原来的船吗?

    “你提起这个是想说什么呢?”

    “和忒修斯之船一样的道理,我确实可以把廿贰带回来,但是这个廿贰还是原来那个廿贰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什么意思?”

    “我能做到把新的廿贰带回来,组成一个人的无非是一堆有机物而已,思维的形成依靠的也无非是电子的运动罢了。但就像是忒修斯之船,纵使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思维都和原来的他一样,可新的廿贰还是原来的那个廿贰吗?廿贰失去廿叁时,凭借他的力量再造一个廿叁廿肆绰绰有余,可他最后都没有这么做,而是看着那个不属于这片世界的光球升上天空,每天都要备受悔恨的折磨。他这么做,也是有他的道理呀。”

    于我而言,当船完全地脱胎换骨后,所沿用的“名字”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象征性代号,而本体已经是配不上它原来的名字了。这个理论运用在人的身上也是可行的,我们经历了成长后,思想、身体素质等因素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我们应该算是独立于过去的个体吧(即便不说“个体独立”,也是到了“身份切割”的程度);再长远些说,当过了一定的年头后,组成我们身体的细胞已经换过一代又一代了,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于过去自己的个体了,只是沿用了名字这个方便日常交流的符号而已。

    对于死者复生的相关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若是有幸(或不幸)遇到这样的情况,请你们好好想想忒修斯之船这个问题再下决定吧,在此,我就不说我最后的选择了。

    ——————————————【拾壹】——————————————————————

    我无数次问自己:要是长久以来依赖的人消失了,自己应当怎么办。空口夸夸而谈当然容易,可实际做起来呢?廿贰的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现在我能依靠的就只有除去这世界外他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了——他在按下分离按钮前对我说的话:

    “朝着启明星的位置去吧。”

    这雨没完没了啊。

    一路上,花儿凋谢,星月隐没,只有启明星还在云雾中探出头来,落下一道像细银线的光辉一直引导着我。与此前不同,这次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有什么东西拽着我的心脏,挤压着我的胸口,而且得寸进尺。每走一步,这样的感觉都让我生不如死。

    啊,我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梦正式开场的地方。

    银辉落在圆台上,汇成了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那是一面镜子。我走过去,从镜子里反射出了一个极其熟悉的人的样子:黝黑的皮肤,朴素的穿着,消瘦的身材,沧桑的神情……我知道,这是廿贰留给我的最后一道难题。

    “每个人都要先击败他的父亲,才能成长成人。”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会一边抱着手在我身边踱步一边用讨厌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吧?

    每个人生来都会有畏惧的东西,父亲这一角色可谓是每个人来到世上第一个害怕的对象;每个人都被要求服从权威,而父亲的角色毫无疑问就是“权威”的代表。若要击败自己的父亲,且不说要有敢于挑战权威的勇气,更重要的是自身的实力。作为子女,我们有太多地方需要赢过他了——社会阅历也好啦,经济独立也好啦,这都是一个成熟的人在社会上立足所需要具备的能力。父亲就像是一个航标,而我们便是坐着小船朝他驶去。纵使终有一天我们会超过他的位置,但途径的那一大段距离需要我们付出多少则不得而知了。

    手指接触着镜面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应有的冰凉,反而是触到水波一样,荡漾的波纹让镜中的倒影扭曲起来。它牵起我的手往里拉,那边是镜中的世界么,我又会遇到怎样的怪事呢?也许我也会变成一个父亲,去体验支撑一个家有多难,养育一个孩子要有多糟心。这样的体验估计再有个几年就要实际发生在我身上了,毕竟我已经快20岁了。我不禁为古人成家之早而惊讶,为几千年血脉以这样的模式延续而悲伤。我现在甚至连自己都还没能照顾好,却已经要考虑成家之后的事了,就像古代心智还未成熟的孩子要养育自己的孩子。我心中升起钻心的恐惧,那是大祸临头的预感,而这种预感要比廿贰带我去的任何地方还要强烈。我没有顺从。有时候承认自己做不到也是一种进步吧……

    我一拳把镜子打碎。碎片落下时映出了我可怜的模样,它们很快就化为了点点光辉散去了。

    石阶崩毁,钢琴和星象仪也轰然倒塌。身边开始洋溢灿烂的色彩,这应该是在庆贺我失败了吧?通过了梦魔给我布置的作业,我是不是应该做出很开心的样子呢?

    这世界失去了廿贰之后本来就摇摇欲坠了,现在我打破了最后一根支柱。

    我意识到了自己终于能从这漫长的梦中挣脱出来了,于是逛了自己曾去过的地方。爬上了那座山时,我拍了拍手喊了“芝麻,开门”,在湖旁边随便绕了一圈,最后在画着方格的地上坐了一会;我去了教堂,找到了那几个沾着血的雕像,漫步到草场的时候捡了几片烧焦的小薄片;我找了烧火的地方,那里还遗留着两根木签……最后,我摘下了那朵闪着星光的花朵。我内心波澜不惊吗,倒也没有,但要说有没有心胸激荡的感觉呢,也没有。就像是考完高考的当天再次看看自己母校一样,我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就没心没肺地走了,正如我莫名其妙地来到此处一样。我明白了,即使有人告诉我这是我内心的世界,但我仍是在寒阳下迷失在这悠悠世外之天的迷途羔羊[3]。

    在最后的时间里,我许下了最后一个愿望:

    “在这些日子里,我总是想要逃离这个怪诞的世界,到了此刻却感到释然。廿贰在这段日子里不知疲倦地拷问我,可能就是要让我知道原来那个世界有多么复杂危险吧。现在我要回去了,如果我在回去之后因为不谙世事而摔个遍体鳞伤,请给我个机会让我回到这里来。这便是我最后的要求。”

    花之世界的崩毁相比它的创造要显得平缓许多。一道熟悉的光划过了整个天边,随即,所有的色彩开始枯萎。

    我的视角阴暗起来了。远处将熄未熄的天空中,徘徊着大片的极光,它们在跳着、舞着,最后在天空联合、交汇、变形、扭动,于是夜空中盛开了一朵绿银色的生命之花,花朵之下,是逐渐覆盖于冰雪中的大地。

    两颗太阳开始膨胀,它们就像是巨人逼近中挥舞的双拳,不断地侵吞、攻占。红星、极光,都被这红洞挤占……很快,它们吞噬了整个长空。在我们之上,只剩两个耀武扬威的光球。很快,他们中心部分的光芒渐渐消失,气球似的泄了气,冷却成致密的白矮星。

    我目睹这奇迹。眼睛疼的厉害——这苍白!

    所有一切都被冻结,温度甚至突破了绝对零度,这是撕裂灵魂的寒冷,痛感最后回归舒适,而我竟是安然无恙。最后我们所在的太阳系迎接了寂静状态的结束,大地也回归了虚无。

    这“世界”是被活泼的花朵和灿烂的深空所祝福的,失去了它们,什么都不是……

    夸张的景致大片大片回归原初。雨是最后停的。最后一滴雨珠落在我的鼻尖上,我将一生铭记这冰凉的触感。

    我缓缓睁开眼,又看到了黑橙双色的世界。阳光出奇地好,热辣辣暖呼呼的,只可惜魂还没回到躯壳,迷迷糊糊地,只是透过雨伞布的小孔出神地望着白色的光点。起来时,发现自己身在绿色的海洋之中。此时已是黄昏。

    头痛一阵阵袭来,纷繁的思绪让我抓狂。我反复想起廿贰的话,忍不住破口大骂,然后摇摇头又自我安慰说:“不过是我做的梦罢了。”我还是赶紧拿出包里的红色牛皮本,在上面匆匆记下了这个奇异的梦——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令我惊讶的是,平常醒来时梦里的情节早已忘却十之七八,对这次多到可谓繁复的细节却记忆犹新,仿佛是确实置身其中,亲眼见证了这离奇的花之世界。与以前、甚至是后面那些梦相比,这一次的记录是那么的详细,密密麻麻的,突兀地占据了好几页。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一部剧本,如镜花水月一般捉摸不透。

    南柯之梦始终有它的尽头。醒来之时,世界如常;在此之后,生活依旧。毕业将至,我不得不为了未来奔波忙碌,始终在梦里也没再见过廿贰。即便偶尔想起,也只是佩服这花世界的奇幻。就这样,一直过了三年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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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句引自剧本《一条安达鲁狗》(布努埃尔&达利,1921)。

    [2]在《一条安达鲁狗》有将女人腋毛化入海胆的镜头。

    [3]此处改自《汉诗》(中岛敦,1940?)。

    [4]出自《劝学篇》(福泽谕吉,1880)。

    [5]出自《山月记》(中岛敦,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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