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之后几天林原爱都有些恹恹。高山信介来找她，她也是不理不语。可高山信介还是每日都来见她，哪怕她一眼也不看他。

    “信介，不是有意的。如果知道会让Sophie这么伤心，他肯定不会……”高山信介离开后，筱原俊哉上前说道。

    “你别为他说话了。”林原爱打断他，神色冷淡。

    筱原俊哉见得，也不便再多语。他上前，擦拭林原爱脸上早已冷掉的泪水。

    “这几天入秋了，廊上冷，我们进屋吧。”筱原俊哉说，厨房里有刚煨好的鸡汤，还在砂锅里咕噜噜地冒泡。筱原俊哉盛了一碗，端进来给林原爱。

    几天后是筱原俊哉母亲的忌日，筱原俊哉剪了一瓶菊花，放至墓前祭奠。关于筱原俊哉的母亲清水树理，林原爱也有所耳闻。听说她是一个孤女，自幼被收养在清水寺，机缘偶然与筱原君主相遇，竟为她打破桎梏，迎娶入平安宫。这是百年来第一个非北条家族出身的筱原新娘，在嵯峨野内外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十御家极力反对，筱原君主却不为所动，至第二年她生下嫡子筱原俊哉，家老们也终归无可奈何了。

    不但不是来自北条本家，也不是出身嵯峨十御家，甚至连身世都不清楚，无父无母，没有任何根基和势力，而以正妻的名分身处漩涡中心，恐怕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吧。筱原俊哉给她看他母亲的照片，那是个面容温婉、笑容纯净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又是怎么在嵯峨野度日的呢？

    林原爱怀着这样的疑惑，但在筱原俊哉的叙述中，他的母亲似乎并没有经受什么摧残和打压，没有参与嵯峨野的风雨，一家三口，温馨而安宁，如同寻常人家。筱原俊哉对他父亲的敬慕，恐怕也有部分来源于此吧。

    清水树理本就体弱，筱原俊哉也是早产儿，生下他之后，清水树理更是大病一场。筱原俊哉记忆里的母亲，大多时候是缠绵于病榻，颜色苍白，笑容恬淡。后来病逝于他九岁时的秋天。那个冬天，嵯峨野再次掀起一股风暴，家老们希望筱原君主能将筱原俊哉送入寺庙，另迎娶一位嵯峨野出身的夫人。但筱原枢终于顶住了压力，再未婚娶。但这，最终又催生了另一场风波。

    筱原俊哉对所有人都没有怨恨，十御家、嵯峨野。他似乎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各种命运。

    “如果当初入寺庙，或许也是好的。”他说。

    林原爱不禁也笑了一下，他的性格，做和尚还真的不差，也许能成为一代宗师。

    “那我就要去寺里见你了。”她说。

    “啊，那样，也许就遇不到Sophie了，也是不好呢。”筱原俊哉说，“要是遇到了，恐怕是会想要还俗吧。要么身在佛堂，心在红尘，也是罪孽呢。”

    说完这话，两人都微微有些脸红。

    筱原俊哉在嵯峨野是不受待见的，这是事实，但筱原俊哉却并不见怪。

    “父亲当年，执意迎娶了母亲，其实这对嵯峨野的传统，是极大的冒犯。想必也伤了家老们和众族人的心。对于北条家族，更是如此。但，我不怪父亲，说实话，我很敬仰父亲，因为他敢于为自己所爱……而且，他做到了。稳住了嵯峨野的局势，还将母亲保护好。”

    除了迎娶孤女为妻这一惊世骇俗之举，筱原枢在各方面都是无可指摘的完美君主。当林原爱看到他的照片，都忍不住想，如果这个人还在世，自己恐怕都会心折吧。仅仅一张照片，就能让人联系到，这个人拥有世上所有美好的品质。再看其他任何人，都觉得黯然失色。

    对于筱原枢的不再婚娶，筱原俊哉也敬佩父亲对内心所爱的坚守之心，虽然这又是一次对传统的不妥协。筱原俊哉认为，筱原枢的遇刺，与他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因为我不是个符合大家期望的继承人。”筱原俊哉轻轻摇头，神情有稍稍的落寞，“如果我有父亲幼时、哪怕十分之一的优异才能，或者，能有信介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那件事也不会发生了。”筱原俊哉自幼身体就孱弱，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才开口说话，这在普通人家也是异事了，更莫说是万众瞩目的嵯峨野筱原本家。稍长些其他能力也更是一般，无论是识字算数、骑射剑术，不必和被认为是神之子的筱原枢幼时、或同龄的佼佼者高山信介比较，就是放在众多嵯峨野子弟中，也是泯然众人、甚至是落后的地步。生性更是畏缩怯懦，所有人都不认为他能担起嵯峨野主君的位子。

    “最终酿成了众人的怨恨吧。”筱原俊哉说，“因为父亲对我的维护。”

    主谋虽然是北条和足利两家，但其他家族却也都保持了沉默。在筱原君主身死、筱原俊哉生死不明时，他们还是保持了沉默。这都是如今嵯峨野上众人心知肚明、讳莫如深的隐事。

    “其实，那时候我也该死的。”筱原俊哉指了指胸前的旧伤，“是信介救了我。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没有和家族商量，擅自救了我。那天他秘密送我离开，对我说，如有可能，一定接我回来、‘我が君’。他居然在那个时候对我说，‘我が君’。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为了这一句诺言，他让血流遍了嵯峨野。”

    林原爱也默默低下头，想起了那个夏日，林荫道下，高山信介来迎接他，高大英俊的青年，半跪下身，额头抵着少年的手背，说道：“迎えに来た，約束のとおり，我が君。”虽然这约定实现的背后，代价是……

    “大家所期望的，应该是信介这样的继承人吧。小时候，嵯峨野上的所有孩子都崇拜信介，信介总是在众人中间，一呼百应。我也、在心里憧憬着他，却不敢靠近。因为我的身份，其他人都远着我，只有信介……记得，他第一次和我说话，我正躲在屋角哭，他走过来对我说‘是个男子汉，怎么能躲着哭’？他的声音很严厉，吓得我差点背过气去。他把我拎了起来，拎到那几个说我闲话的孩子前，他们正一溜站好，见到我就齐齐趴在地上道歉，信介又训诫他们‘主君之事，怎可随意议论？’不仅他们，我也吓得瑟瑟发抖。信介那时候也不过十岁，却比大人还要有威严。打发走他们，他又对我训道‘你怎么也是下一任的筱原大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扭捏之态呢？我可不想侍奉这样的主君啊！’信介，是十分崇拜父亲的。也许他是希望继承了父亲骨血的我，也和父亲一样成为一位优秀的主君吧。”

    筱原俊哉和林原爱说了许多他们小时候的事情。筱原俊哉没有母族势力，自身资质平凡，性格软弱，难免受人轻视，高山信介却出身高贵，能力出众，个性坚毅，备受瞩目。筱原俊哉起初对高山信介又是憧憬，又是有些畏惧，性格严厉的高山信介，总是处处维护筱原俊哉，让筱原俊哉感受到如长兄般的温情，虽然私下高山信介对他总是不客气的，要求严苛，但却不容许他受到一丝欺辱。

    高山信介和筱原俊哉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同样被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但他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高山信介是自信的，自信到如果他没有同样出色的智力和判断力作为支撑，这种使他变得如此卓越的自信甚至可能是致命的缺陷。他的高傲是流淌在他的血液里的，这种骨子里的领袖气质让他不自觉地对人发号施令并一呼百应。

    而筱原俊哉是优柔的、过度地善良，关心别人远甚于爱护自己。他永远在担心自己是否给别人制造了麻烦，好像他的存活是依赖于别人的原谅，哪怕别人扇了他一个耳光，他担心的都自己是否弄疼了别人的手。这种性格使他不可能果断，也不可能坚强，他惴惴不安，仿佛自身的存在是个过错。

    而高山信介，林原爱想起在京都初见他的时候，他开着跑车停在文学部的楼下，全校的学生都疯狂了，纷纷冲出教室，狂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这位高山家的信介大人，有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夺目面容，连阳光都仿佛全部倾洒在他一个人身上。高贵而桀骜不驯的眉宇，带着一点不经意的放荡笑容，以及一双看似笼着笑意、实则冷静锐利，甚至杀伐果断毫不留情的眼睛，眼睛里有着睥睨一切的光。

    权力对于筱原俊哉来说是枷锁，是想要逃离的炼狱，但高山信介是天生的掌权者，他有的是沸腾的血液和灼人的目光。至高的、掌控他人命运的权力，筱原俊哉的祈愿是摆脱那条轨道，而高山信介的命运，就是在那条轨道上运行。那种眼神里的倨傲，不容他人置疑的决断，说话都带着命令的口气，骨子里的高高在上，是世代相传流淌在血液里的。甚至让林原爱感到残酷，但他的人生，是非如此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