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转眼大暑已过，长伏漫漫。七月尾声，八月将半。
是夜她又梦见了高山信介。他在床头凝视着她。
“还这样睡不老实。”她听到他这样轻声说了一句。她伸出手去抓他，他握住她的手。是那熟悉的手掌。林原爱内心一阵酸楚，整个身子便往他那里靠。
“别……爱……”他的声音透着点无奈，最后妥协了，倾下了半边身子，任由她覆着。她的手摸索着，就去亲他的脸。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个声音问。
“知道。信介，高山信介。”
“……”
两片滚烫的唇回应了她的吻。这个吻的实感让林原爱清醒了大半，她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房间。
“怎么了？刚才不是说知道我是谁吗？”高山信介尚带着微微的喘息。
“……我以为我在做梦。”
“做梦？抱着一个男人就亲？”
林原爱左右看着，墙上的时钟微微反着光，其时是凌晨三点。
“这么说你是梦见我了？”高山信介问。
“……”
“梦见我什么了？”
“……”
他离她那么近，房间里散发着他的热量。
“你怎么在这里？”林原爱问。
“……”
“你来这里做什么？”
“……”
“你应该有很多事要忙吧？”林原爱垂着目光，神情冷淡。
“……”
林原爱抬眼看他，见他只是不说话，低声问：“你怎么这个时间在这里？”深更半夜的在她的卧室里，盯着睡觉的她看。
高山信介还是不说话。林原爱坐起身，稍微和他挪开了些距离。
高山信介望着她，目光痛惜：“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竟形销骨立。
林原爱别开目光，道：“我不过是一介平民，人微命贱，用不着高山大人这样的关心。”
“你方才不是还喊我‘信介’？还在梦中……吻我。”
林原爱抿了抿嘴，道：“许是梦妖作怪的缘故吧。”
“是吗。”高山信介道，握住她的一只手腕，“你梦里哭了，为什么哭呢？”
“梦里的事，哪里记得清呢。”林原爱道，把手从他手里抽走。
“梦里的事记不清，白天的事情总记得清吧，你为什么哭呢？”
林原爱抿了抿嘴，开口道：“高山大人……”
“是信介。”
林原爱闭了嘴，不肯叫他的名字，道：“我说了，我只是一介草民，比那平城宫里的野草还不如，就算是哭瞎了眼睛，白了这头黑发，就是一时死了，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何况是流不流泪。我都记不得了，又何足高山大人挂心呢。”
高山信介显得很痛苦：“你的事，怎么会是小事？我……”
林原爱打断道：“高山大人还是请回吧。你我身份云泥有别，您半夜出入此地，恐怕对您的名声有损。”
“爱，你在说什么啊！”
林原爱还是垂着目光不肯看他，道：“高山大人，还请您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我今天一定要问清楚！”高山信介执拗地道，“爱，告诉我，你的泪，是为我流的吗？”
“……”
“你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意？”
“……”
“爱！”
面对高山信介的步步紧逼，林原爱不得不站起来，道：“高山大人，我们现在谈论这些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
“您不是都要结婚了吗？！”
高山信介神色愣了一下，随即道：“结婚？没有这回事。”
林原爱的身体有点发抖：“你还要骗我？所有人都知道了，都在谈论……”
“谈论什么？”
“谈论你的婚事！”
“你在哪里看到的消息？”
林原爱气得无可奈何，背着身不肯理他。
高山信介道：“新闻报纸总是喜欢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林原爱脱口道：“年底要完婚，西园寺家的小姐，怎么，这是谣言吗？”
高山信介倒是没有一口否决，道：“西园寺家？好像两家是提了提，我没在意……”
“果然，不是谣言吧！”
“爱……前些天老爷子是和我说了两句，不过我那时心里烦得很，没有理会。明天就回绝掉。”
林原爱气得落泪：“何苦来！”
“爱！你就是为这事难过伤心吗？”
“我伤什么心？我也用不着伤心，我也配不上伤心，我算是个什么人！”
“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妻。”
“别说这种好听话了，高山信介。我也不配你爱，你的妻是西园寺小姐！”
“此生此世，我要娶的只有你。我说过的。”
“这样戏弄我很有趣吗？”
“我怎么会戏弄你？我对你所言，日月可鉴。”
林原爱哭起来。
高山信介不明所以，想安慰又不得其法，道：“爱，你怎么了？这是为什么……”
“你今天，到底是做什么来了？”林原爱止住了泪，勉强镇定地问道。
高山信介却不说话了。
“你这几个月都没有……，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还是在这样的半夜三更时候，悄无声息地潜入她的卧室，若不是她半夜醒来，恐怕都不会知道他半夜来过吧。
高山信介沉默了一会儿，道：“爱，我说实话，你不要生气。”
林原爱微微蹙眉，道：“你说。”
“今晚，并不是我第一次来……”
林原爱的心，仿佛一面钟，被重重撞击了一下：“你是说，你之前也……”
“抱歉，爱，我答应过你，不再暗中调查你、监视你……”
林原爱说不出话，重重地喘息。
高山信介握住她的手，更加迫切地道歉：“爱，抱歉……”
“从什么时候开始？”
高山信介沉默了一下，道：“你到正仓院的第三天。——我实在是想见你。”
“从那时候你就开始……”
“抱歉，我实在是……忍不住。抱歉。”
原来她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他就来了，一直在暗处看着她，可她却毫无察觉。她还以为他对她绝了情，还以为自己错看了他。她以为是他不想见她，所以不来见她，可若他想见她，自然是有千百种方法见到她，而不令她发觉。
“那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以为你不愿再见我……”
林原爱垂头不语。原来这几个月来，只有自己深陷这情感的困局之中，一个人，思量来，思量去，把一段情，翻来覆去，揉成千万缕。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高山信介也像是突然想明白什么，握住她的肩膀，语气急切：“爱，难道、你在等我？我以为……怎么会这样。哪怕你对任何一个人说一句你想见我、你还……爱着我，我就会立刻来见你的啊！”
林原爱还是垂着头不说话，默默流泪。她的身边，尽是疏远之人，她又怎会将心事说与他们听，掩饰还来不及。平时若是有人谈论到高山信介，她也是立刻划清界限，做出一副冷淡之态，仿佛与他毫不熟知，这在她是过度在意的表现，但在旁人看来，却可能是她对高山信介心怀怨怼或毫无情意了。即便是对筱原俊哉，每每他想谈起高山信介，她也总是打断阻止，种种情形，说不定让筱原俊哉也以为她对高山信介已经断了念，因而也不再从中调和了。
他们两个人，明明都是想着对方的，可因为种种因缘，都误以为对方对自己绝情，不想再见自己，从而忍泪含痛，当中不知有多少不足为外人的心酸苦楚。
“爱，”高山信介哑声问道，像是等不及了，“你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
“说要离开的话。”
林原爱抿了抿唇，沉默半晌：“我不想你和你父亲为我发生冲突、再为我起争执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
林原爱道：“他不是打你了吗？”
“那不是我父亲打的，我和你说过了。”
“那是谁——”
“是我师父。剑道师父。”
看见林原爱迷惑的表情，高山信介解释道：“因为那段时间我很迷惘，无法把剑举起来，所以师父、希望我能坚定自己的内心。”
“所以就要这样打你？”林原爱还是不平。
高山信介不在意地摇摇头：“也是我要求的。只是皮肉伤而已，过几天散了淤血就没事了。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说要离开的？”
“我以为是你父亲——”
高山信介喟然叹了一口气：“爱，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我说过了，我家里的事，我会解决，不论是我的父亲，还是高山家族所有的人，他们都必须接受你，因为我爱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他们必须尊敬你，尊敬他们的主母。你以为我只是在说大话吗？”
“我……”
“我以为你……”高山信介露出难以言喻的痛苦神色，随即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我以为我失去你了。”
林原爱发觉自己也许遗漏了高山信介一整段心路历程，不禁后怕起来：“怎么了……”
高山信介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拥抱她。
“我爱你，爱。”高山信介开口说道，“和你的身体没有关系。ただ愛している，お前のすべてを……就算以后再也不碰你，也想守护你一生。你是我的责任，是我一个人的……那就是我所渴求的……”
“信介……”
“你是爱我的吗？还是不是呢？”
“我……”
“你在我身边，是因为我的强求吗？”
“……不是的。”
“那么，是……”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愿。不论是对你，还是对……”
“自由と愛……？お前は俺を……”
“信介。”林原爱仰起脸，夜色里高山信介见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永恒，什么是誓言。如果有一日，你行走在冬夜里雪地里，四周苍渺无人，唯有前方一株孤梅，请不必顾虑，折下她的枝条，让她在这寒冷的雪夜里为你燃起温暖的火焰，哪怕将她连根拔起，她也毫无怨言，因为这是她的愿望。在此之后，也请不必顾虑地向前走吧，不必回头。因为那是一株孤梅，她在这世上本无根无系，没有挂念，也无须被挂念。”
高山信介抵着她的额头：“怎么能这样。我要和你结发相守，白头偕老。你怎么想？”
林原爱垂泪：“那么长久的事，我怎么……”
“那么，今天，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
“明天呢？”
“……”
“后天呢？”
“……”
“你看，人生，并不是那么长久的事。至少，在你能看得见的时间里……”
“……”
高山信介将她拥入怀中：“嫁给我吧，爱。舍弃你父母给你的姓氏，让我护佑你的一生。生则同室，死则同穴。”
“……嗯。”
林原爱靠在高山信介的胸前，她听见高山信介的心脏停跳了好几秒，许久，高山信介微微颤抖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爱，你答应了？”
林原爱的泪眼对上高山信介几乎欣喜若狂的脸庞，他对她道：“你答应嫁给我了？”
“……”
林原爱泪眼婆娑。
高山信介整张脸仿佛都放着光：“我太高兴了，爱。”他紧紧地拥抱她：“嫁给我吧，爱，不再是林原爱，成为高山爱，我的妻，我永生永世的爱人。”
高山爱……多么陌生的名字啊。
高山信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結婚しましょう。”说着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走吧，和我回本家，去见我父亲。”
“什么？”林原爱惊道。
“你不是答应嫁给我了吗？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了，一刻也不想。我现在就带你回本家入族谱。”
对高山信介迅速的执行力，林原爱吃了一惊，她的内心慌乱起来，不肯起来跟他走。
高山信介问道：“怎么了，爱？”
无论如何，对于嫁给高山信介这件事，她实在顾虑良多，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就应允了，也许是在这情境下，她脆弱感伤的心智……
“你父亲不会答应的。”她说。
“所以我不是让你和我一起去见我父亲了吗？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父亲同不同意了。”
难不成他真的已经说服了他父亲？林原爱不敢相信。
“你真的要娶我？”
“自然。还要我再说一遍吗？说多少遍都行。”
“可是，你家里不是已经给你定下了西园寺小姐吗？”
高山信介嗤道：“我可没同意，他们就算把她娶进门了也不能作数。我要娶的是你，只有你才是我的妻。”
“你们那样的家族，父母之命，家族的决定才作数的吧？”
高山信介的眼里，有睥睨一切的光：“在我这里，只有我说的才作数。任何人，都不能做我的主。”
林原爱低头，道：“算了吧，不要为我……”
“怎么能算了？这是我们的人生大事。爱，再也不要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可是，你的家族，不可能同意你娶我做正妻吧？最多只是侍妾吧……”那样，又要她如何承受呢。她是宁可舍了高山信介，舍了她这颗心，也受不了这份屈辱的。
高山信介的脸色变得严肃：“爱，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是这样的人吗？自然是娶你做我的正妻。我在此发誓，此生只娶你一人，不论你生前死后，我高山信介的妻都只有林原爱一人。侍妾什么的，都不会有。”
林原爱摇头：“你们家不会同意的。我不是十御家的女儿，不是贵族，甚至不是日本人，只是一介中国平民，家世还……”
“这一切都无所谓，在我的爱面前，身份、血统，算得了什么。千百年他们都是那样择婚的，可我的爱人只有一人。”
林原爱还是说：“他们不会同意的。高山家的门楣……你是嫡子，下一任的家主……”
“爱，早在一年前，我向你求爱前，就已经在族中表明了态度，我是以做好了迎娶你的准备才向你表白的。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我不该等这么久的，如果在一年前就结婚……”
林原爱却仍是踌躇，和高山信介结婚，不仅仅是和高山信介这个人结婚，还要面对整个高山家族，嵯峨野……她的身份，不可能再如现在般，单纯地只是高山信介情感上的爱人，她将会是高山家族的主妇，那个身份、那个位置，是她承受不了的。
“还是算了吧。”林原爱道，她的内心只想逃避。
“爱？！”
“我做不来的。我可以为你去死，但我做不来你的妻子。齐大非偶，我们的出身太不匹配了。虽然我们的人格能够相互尊重，在感情上能平等相待，但不代表在世俗生活里也可以。如果只是感情，本没有婚嫁之说的，婚嫁只在世俗生活中，而我们是不匹配的。如果我嫁给你，就势必被拉上作为高山信介妻子这个舞台上，要和什么人交往，每天要处理多少事务，时刻注意维护高山家族的形象……不是只把一颗心放在你身上就可以的。我过不了那种生活，也做不来那些事情，就像把一只云雀关进笼子里，她会处处冒犯这华丽的笼子，而她的翅膀也会被折断的。”
“你愿意嫁给我，却不愿意嫁给高山信介？”
“嗯……”
“那你就嫁给我。”
“……可你就是高山信介。”
“只嫁给我。”高山信介强调，“我向你保证。”
尽管如此，林原爱还是犹豫踌躇，高山信介也不便再过于逼迫她。
是夜她又梦见了高山信介。他在床头凝视着她。
“还这样睡不老实。”她听到他这样轻声说了一句。她伸出手去抓他，他握住她的手。是那熟悉的手掌。林原爱内心一阵酸楚，整个身子便往他那里靠。
“别……爱……”他的声音透着点无奈，最后妥协了，倾下了半边身子，任由她覆着。她的手摸索着，就去亲他的脸。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个声音问。
“知道。信介，高山信介。”
“……”
两片滚烫的唇回应了她的吻。这个吻的实感让林原爱清醒了大半，她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房间。
“怎么了？刚才不是说知道我是谁吗？”高山信介尚带着微微的喘息。
“……我以为我在做梦。”
“做梦？抱着一个男人就亲？”
林原爱左右看着，墙上的时钟微微反着光，其时是凌晨三点。
“这么说你是梦见我了？”高山信介问。
“……”
“梦见我什么了？”
“……”
他离她那么近，房间里散发着他的热量。
“你怎么在这里？”林原爱问。
“……”
“你来这里做什么？”
“……”
“你应该有很多事要忙吧？”林原爱垂着目光，神情冷淡。
“……”
林原爱抬眼看他，见他只是不说话，低声问：“你怎么这个时间在这里？”深更半夜的在她的卧室里，盯着睡觉的她看。
高山信介还是不说话。林原爱坐起身，稍微和他挪开了些距离。
高山信介望着她，目光痛惜：“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竟形销骨立。
林原爱别开目光，道：“我不过是一介平民，人微命贱，用不着高山大人这样的关心。”
“你方才不是还喊我‘信介’？还在梦中……吻我。”
林原爱抿了抿嘴，道：“许是梦妖作怪的缘故吧。”
“是吗。”高山信介道，握住她的一只手腕，“你梦里哭了，为什么哭呢？”
“梦里的事，哪里记得清呢。”林原爱道，把手从他手里抽走。
“梦里的事记不清，白天的事情总记得清吧，你为什么哭呢？”
林原爱抿了抿嘴，开口道：“高山大人……”
“是信介。”
林原爱闭了嘴，不肯叫他的名字，道：“我说了，我只是一介草民，比那平城宫里的野草还不如，就算是哭瞎了眼睛，白了这头黑发，就是一时死了，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何况是流不流泪。我都记不得了，又何足高山大人挂心呢。”
高山信介显得很痛苦：“你的事，怎么会是小事？我……”
林原爱打断道：“高山大人还是请回吧。你我身份云泥有别，您半夜出入此地，恐怕对您的名声有损。”
“爱，你在说什么啊！”
林原爱还是垂着目光不肯看他，道：“高山大人，还请您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我今天一定要问清楚！”高山信介执拗地道，“爱，告诉我，你的泪，是为我流的吗？”
“……”
“你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意？”
“……”
“爱！”
面对高山信介的步步紧逼，林原爱不得不站起来，道：“高山大人，我们现在谈论这些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
“您不是都要结婚了吗？！”
高山信介神色愣了一下，随即道：“结婚？没有这回事。”
林原爱的身体有点发抖：“你还要骗我？所有人都知道了，都在谈论……”
“谈论什么？”
“谈论你的婚事！”
“你在哪里看到的消息？”
林原爱气得无可奈何，背着身不肯理他。
高山信介道：“新闻报纸总是喜欢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林原爱脱口道：“年底要完婚，西园寺家的小姐，怎么，这是谣言吗？”
高山信介倒是没有一口否决，道：“西园寺家？好像两家是提了提，我没在意……”
“果然，不是谣言吧！”
“爱……前些天老爷子是和我说了两句，不过我那时心里烦得很，没有理会。明天就回绝掉。”
林原爱气得落泪：“何苦来！”
“爱！你就是为这事难过伤心吗？”
“我伤什么心？我也用不着伤心，我也配不上伤心，我算是个什么人！”
“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妻。”
“别说这种好听话了，高山信介。我也不配你爱，你的妻是西园寺小姐！”
“此生此世，我要娶的只有你。我说过的。”
“这样戏弄我很有趣吗？”
“我怎么会戏弄你？我对你所言，日月可鉴。”
林原爱哭起来。
高山信介不明所以，想安慰又不得其法，道：“爱，你怎么了？这是为什么……”
“你今天，到底是做什么来了？”林原爱止住了泪，勉强镇定地问道。
高山信介却不说话了。
“你这几个月都没有……，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还是在这样的半夜三更时候，悄无声息地潜入她的卧室，若不是她半夜醒来，恐怕都不会知道他半夜来过吧。
高山信介沉默了一会儿，道：“爱，我说实话，你不要生气。”
林原爱微微蹙眉，道：“你说。”
“今晚，并不是我第一次来……”
林原爱的心，仿佛一面钟，被重重撞击了一下：“你是说，你之前也……”
“抱歉，爱，我答应过你，不再暗中调查你、监视你……”
林原爱说不出话，重重地喘息。
高山信介握住她的手，更加迫切地道歉：“爱，抱歉……”
“从什么时候开始？”
高山信介沉默了一下，道：“你到正仓院的第三天。——我实在是想见你。”
“从那时候你就开始……”
“抱歉，我实在是……忍不住。抱歉。”
原来她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他就来了，一直在暗处看着她，可她却毫无察觉。她还以为他对她绝了情，还以为自己错看了他。她以为是他不想见她，所以不来见她，可若他想见她，自然是有千百种方法见到她，而不令她发觉。
“那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以为你不愿再见我……”
林原爱垂头不语。原来这几个月来，只有自己深陷这情感的困局之中，一个人，思量来，思量去，把一段情，翻来覆去，揉成千万缕。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高山信介也像是突然想明白什么，握住她的肩膀，语气急切：“爱，难道、你在等我？我以为……怎么会这样。哪怕你对任何一个人说一句你想见我、你还……爱着我，我就会立刻来见你的啊！”
林原爱还是垂着头不说话，默默流泪。她的身边，尽是疏远之人，她又怎会将心事说与他们听，掩饰还来不及。平时若是有人谈论到高山信介，她也是立刻划清界限，做出一副冷淡之态，仿佛与他毫不熟知，这在她是过度在意的表现，但在旁人看来，却可能是她对高山信介心怀怨怼或毫无情意了。即便是对筱原俊哉，每每他想谈起高山信介，她也总是打断阻止，种种情形，说不定让筱原俊哉也以为她对高山信介已经断了念，因而也不再从中调和了。
他们两个人，明明都是想着对方的，可因为种种因缘，都误以为对方对自己绝情，不想再见自己，从而忍泪含痛，当中不知有多少不足为外人的心酸苦楚。
“爱，”高山信介哑声问道，像是等不及了，“你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
“说要离开的话。”
林原爱抿了抿唇，沉默半晌：“我不想你和你父亲为我发生冲突、再为我起争执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
林原爱道：“他不是打你了吗？”
“那不是我父亲打的，我和你说过了。”
“那是谁——”
“是我师父。剑道师父。”
看见林原爱迷惑的表情，高山信介解释道：“因为那段时间我很迷惘，无法把剑举起来，所以师父、希望我能坚定自己的内心。”
“所以就要这样打你？”林原爱还是不平。
高山信介不在意地摇摇头：“也是我要求的。只是皮肉伤而已，过几天散了淤血就没事了。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说要离开的？”
“我以为是你父亲——”
高山信介喟然叹了一口气：“爱，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我说过了，我家里的事，我会解决，不论是我的父亲，还是高山家族所有的人，他们都必须接受你，因为我爱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他们必须尊敬你，尊敬他们的主母。你以为我只是在说大话吗？”
“我……”
“我以为你……”高山信介露出难以言喻的痛苦神色，随即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我以为我失去你了。”
林原爱发觉自己也许遗漏了高山信介一整段心路历程，不禁后怕起来：“怎么了……”
高山信介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拥抱她。
“我爱你，爱。”高山信介开口说道，“和你的身体没有关系。ただ愛している，お前のすべてを……就算以后再也不碰你，也想守护你一生。你是我的责任，是我一个人的……那就是我所渴求的……”
“信介……”
“你是爱我的吗？还是不是呢？”
“我……”
“你在我身边，是因为我的强求吗？”
“……不是的。”
“那么，是……”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愿。不论是对你，还是对……”
“自由と愛……？お前は俺を……”
“信介。”林原爱仰起脸，夜色里高山信介见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永恒，什么是誓言。如果有一日，你行走在冬夜里雪地里，四周苍渺无人，唯有前方一株孤梅，请不必顾虑，折下她的枝条，让她在这寒冷的雪夜里为你燃起温暖的火焰，哪怕将她连根拔起，她也毫无怨言，因为这是她的愿望。在此之后，也请不必顾虑地向前走吧，不必回头。因为那是一株孤梅，她在这世上本无根无系，没有挂念，也无须被挂念。”
高山信介抵着她的额头：“怎么能这样。我要和你结发相守，白头偕老。你怎么想？”
林原爱垂泪：“那么长久的事，我怎么……”
“那么，今天，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
“明天呢？”
“……”
“后天呢？”
“……”
“你看，人生，并不是那么长久的事。至少，在你能看得见的时间里……”
“……”
高山信介将她拥入怀中：“嫁给我吧，爱。舍弃你父母给你的姓氏，让我护佑你的一生。生则同室，死则同穴。”
“……嗯。”
林原爱靠在高山信介的胸前，她听见高山信介的心脏停跳了好几秒，许久，高山信介微微颤抖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爱，你答应了？”
林原爱的泪眼对上高山信介几乎欣喜若狂的脸庞，他对她道：“你答应嫁给我了？”
“……”
林原爱泪眼婆娑。
高山信介整张脸仿佛都放着光：“我太高兴了，爱。”他紧紧地拥抱她：“嫁给我吧，爱，不再是林原爱，成为高山爱，我的妻，我永生永世的爱人。”
高山爱……多么陌生的名字啊。
高山信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結婚しましょう。”说着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走吧，和我回本家，去见我父亲。”
“什么？”林原爱惊道。
“你不是答应嫁给我了吗？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了，一刻也不想。我现在就带你回本家入族谱。”
对高山信介迅速的执行力，林原爱吃了一惊，她的内心慌乱起来，不肯起来跟他走。
高山信介问道：“怎么了，爱？”
无论如何，对于嫁给高山信介这件事，她实在顾虑良多，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就应允了，也许是在这情境下，她脆弱感伤的心智……
“你父亲不会答应的。”她说。
“所以我不是让你和我一起去见我父亲了吗？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父亲同不同意了。”
难不成他真的已经说服了他父亲？林原爱不敢相信。
“你真的要娶我？”
“自然。还要我再说一遍吗？说多少遍都行。”
“可是，你家里不是已经给你定下了西园寺小姐吗？”
高山信介嗤道：“我可没同意，他们就算把她娶进门了也不能作数。我要娶的是你，只有你才是我的妻。”
“你们那样的家族，父母之命，家族的决定才作数的吧？”
高山信介的眼里，有睥睨一切的光：“在我这里，只有我说的才作数。任何人，都不能做我的主。”
林原爱低头，道：“算了吧，不要为我……”
“怎么能算了？这是我们的人生大事。爱，再也不要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可是，你的家族，不可能同意你娶我做正妻吧？最多只是侍妾吧……”那样，又要她如何承受呢。她是宁可舍了高山信介，舍了她这颗心，也受不了这份屈辱的。
高山信介的脸色变得严肃：“爱，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是这样的人吗？自然是娶你做我的正妻。我在此发誓，此生只娶你一人，不论你生前死后，我高山信介的妻都只有林原爱一人。侍妾什么的，都不会有。”
林原爱摇头：“你们家不会同意的。我不是十御家的女儿，不是贵族，甚至不是日本人，只是一介中国平民，家世还……”
“这一切都无所谓，在我的爱面前，身份、血统，算得了什么。千百年他们都是那样择婚的，可我的爱人只有一人。”
林原爱还是说：“他们不会同意的。高山家的门楣……你是嫡子，下一任的家主……”
“爱，早在一年前，我向你求爱前，就已经在族中表明了态度，我是以做好了迎娶你的准备才向你表白的。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我不该等这么久的，如果在一年前就结婚……”
林原爱却仍是踌躇，和高山信介结婚，不仅仅是和高山信介这个人结婚，还要面对整个高山家族，嵯峨野……她的身份，不可能再如现在般，单纯地只是高山信介情感上的爱人，她将会是高山家族的主妇，那个身份、那个位置，是她承受不了的。
“还是算了吧。”林原爱道，她的内心只想逃避。
“爱？！”
“我做不来的。我可以为你去死，但我做不来你的妻子。齐大非偶，我们的出身太不匹配了。虽然我们的人格能够相互尊重，在感情上能平等相待，但不代表在世俗生活里也可以。如果只是感情，本没有婚嫁之说的，婚嫁只在世俗生活中，而我们是不匹配的。如果我嫁给你，就势必被拉上作为高山信介妻子这个舞台上，要和什么人交往，每天要处理多少事务，时刻注意维护高山家族的形象……不是只把一颗心放在你身上就可以的。我过不了那种生活，也做不来那些事情，就像把一只云雀关进笼子里，她会处处冒犯这华丽的笼子，而她的翅膀也会被折断的。”
“你愿意嫁给我，却不愿意嫁给高山信介？”
“嗯……”
“那你就嫁给我。”
“……可你就是高山信介。”
“只嫁给我。”高山信介强调，“我向你保证。”
尽管如此，林原爱还是犹豫踌躇，高山信介也不便再过于逼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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