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蔡晴晴说:“中学里学了辛弃疾的词,背得滚瓜烂熟,却没想到有名的郁孤台址就在这里。”

    “你不晓得它位于本市吗?”

    “倒像是听谁说过,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但从没有认真把它当回事,有要过来瞧瞧的想法。”

    “没料到吧,你今天会在这种心情中走近它,看来你得好好谢谢它,那个造楼的人也未想到,它无意中成为了你今天一个暂时的栖身场所,”他想让她的心情宽松一点,故意以诙谐的口吻说。

    没想到她听后反而神情黯然,感叹道:“今天要不是碰上了你,我已淹死了。又怎能踏上这楼,根本无缘相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还不知你姓什么呢?刚才听你母亲叫你郁生,不知是哪两个字?”

    “我姓游,你叫我郁生好了,也就是郁孤台的郁。”

    “我猜,你爸妈起这名字,大概指你在郁孤台下出生的吧?”

    “倒也未必,在父母也许还有隐喻的意思,指望树木山林,青葱翠绿,郁郁苍苍,生长可期吧。”

    “不过我更以为指忧郁、犹豫,连苏东坡都说‘人生识字忧患始’。而且人一出生,就意味着总有一死,无死就无生,郁郁而生的意思。”

    “我只听说郁郁不乐、郁郁而终,哪有郁郁而生呢?”

    他们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窗外黑茫茫一片。但仍能感觉到在郁孤台下不远处的城墙,城墙外涌动的河水,仍能望见远处稀疏的灯火。

    他指着河对面下游方向的几点灯火,说:“你知道吗?那就是我们今天下午上岸的地方,是白塔所在的位置。那附近一带的山坡上,因为当时天黑了,你可能没注意,全是坟茔。我曾白天登上郁孤台,在明丽的阳光下眺望,星罗棋布的坟茔一清二楚。恰好有一条木船靠岸,一些人挑砖上岸,从高处望下,蝼蚁似的蠕动着,接近茔堆。这就是芸芸众生。”

    她说:“要是我今天下午死了,我想该埋进那片坟堆了。”

    “但是,从我们站的这儿脚下,去向那片坟茔,谁都不过是经过这条不宽的河床。生命如白驹过隙。”他说:“所以,自我生下知道死亡这个词,一直背负重荷,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过它。我在任何悲伤下,爱惜生命,我遇到任何意外,不会自己去死的。”

    她说:“你是在说我吗?也许你的生活太平静了,我一接触你,就发觉了,你的心宁静像水晶玻璃,外面的吵闹都会被它滤掉。

    他侧过头,听她哀怨地叙述着,瞅着她脸上细腻的纹理,因为像一个孩子心中引起巨大的震动和共鸣。她翕动的嘴唇敖敖待哺的小雀般,逗人怜爱。他说:“你就那么糊涂跳进河水中?”

    “其实我会一点水,过去,学校集体组织下河游泳活动,我学过一两次,当然,我从没横过江。我下水后,是否抱定必死的念头,我无法判断。”她睃他一眼,接下去说:“另外,说也奇怪,我下水时,眼前隐约还有一个人的影子,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那就是你。”

    “我?!”

    “是的,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因为你一个人早早在河中游泳,游得很出色,格外引人注目,我早留意你了。你久踞河畔,对河水一副依恋不舍的样子,旁若无人,但我经过你的身旁,却引起你左顾右盼。所以,我无意中有矛盾的想法,即使我真跳下去,也许有人搭救我,否则,就死了算。在我投水之际,我脑海里浮现出你的影子,竟然不是对亲人的眷念,而是你这个只盯了一眼的陌生男子。那时我心情很乱,也许是我内心深处的一角,仍保留着生的幻想。你是不是冥冥中,母亲派给我的救星?”

    “怪不得我在河中抓住你时,你却故意抱着我一块下沉,究竟是撒娇,还是决心拉我陪你一块去死,就说不清了。”

    她讲累了,将头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在经历了一天中如此大的变动,经历了生活的惊涛骇浪和情绪的大起大落之后,她的身子娇弱而困倦地倚靠在他身上。他的大手抚摸着她垂在肩头的细柔的长发,呼吸中有种令人窒息似的冲动,一阵心酸从身体里浸润开,手上的爱抚传遍全身,一分一秒滴进血管中。

    好一会,她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郁生,谢谢你!”有两颗泪珠在她脸上爬动,发出幽暗的光。他不禁转过身,伸出手,用他的拇指朝她脸上,轻轻抹去。

    他说:“你今天太疲倦了,好好睡一会,休息一下吧。”

    她说:“我现在还真的不想睡,你再陪我在这里坐会吧。”

    他坐在她身边,问她:“你一个人在这儿,会害怕吗?”

    她说:“这倒不会,在整座城市,我反而觉得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说:“你晓得吗,我见过你,在钟楼那地方。”

    翌日,游郁生醒得很迟,弟弟生病,早点母亲破例给他弟兄买回一笼包子,他抓了几个包子即赶往郁孤台。

    园门大开,但园中冷清不见游人。他上山时瞄瞄山麓,一座守园人住的小屋,似无动静。急急忙忙上得楼来,低低唤声“小蔡”,没有回应。顶楼上空无一人,人去楼空,连楼板上铺的一床垫毯也不翼而飞。

    他只好落下楼来,在园子里四处寻找,园内就巴掌那么大个地方,哪里觅得见影踪?追出园门外,巷子里空荡荡的,上班出门的人早走了,下班回家还早得很。他走出大街,但见满目生人,正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空余一腔热情,几丝愁绪。

    他漫无目的在大街上闲逛,又恢复了日复一日的孤郁心境。不知不觉沿曲里拐节的盐官巷、孟衙巷、尚书街、达龙巷、走到某中附近。他懊悔昨日没及时问清蔡晴晴家门牌,不然也好前去她家叩问。

    午饭后,他破例睡了午觉。他妈以为他也病了,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心地问他:“郁生,你哪儿不舒服?”他摇头,自管自睡。

    一觉又睡至下午,他自感没处可去,又踱出西城门外,下河畅游了一会,洗脱了烦忧和疲乏,在河畔徘徊。

    他渴望奇迹出现,他怀疑她有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能再度撞见蔡晴晴,她的倩影照在澄明的河水上,笑吟吟走过来,他的心扑扑地跳。

    他是生活在心造的樊篱阴影中的人,他一直生活在一个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谈心的对象的状态中,他的过去所拥有的一切只是自己跟自己对话。是的,他曾经嗜书如命,从小学三年级,一次父亲给他借来一本大部头的《封神演义》,他一边猜揣着不认识的生字读起,一本一本厚厚的书、书的作者在他心灵的家园驰骋践踏,他就丧失了自我,迷失于书本编织的谎言童话中。是的,这培育了他爱读书的好习惯,在学校他品学兼优,在家庭他是听话文静的好孩子,但对上学,他不抱浓厚的兴趣,和别的孩子一样,他把上学当作人生第一件必做的苦差,学校的大门是进入社会城廓的正门,如此而已。稍长大后,他性格中过于追求完美的一面,和蓝天下实际上的营营苟苟格格不入。他觉得自己不该出生,更应该像一位古代的行吟诗人,流连于山水白云间。与蔡晴晴相识,是他小小人生迄今最重大的转折事件。如平静的湖水溅起一阵潋滟,激发了他身上善良的愿望和美好的情感。

    他就这样久久滞留江边,傍晚,才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家中,母亲催促他快点吃晚饭,饭后一家人去照相馆。她对他说:“你弟弟的病好多了,我想马上赶回乡下,下乡前全家留张合影,像片冲出后,你一定要给你父亲寄一张去,这是你父亲的愿望。”

    这晚,游郁生夜半醒来,心中翻来覆去是那点事,他是有轻度抑郁症的敏感的男孩.蓦然想起书本上的一句话,最不安全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一骨碌爬起床,走出家门。

    他循昨晚老路线,翻过郁孤台围墙,摸黑援木梯扶手登上楼台,果见蔡晴晴侧卧在楼板铺的垫毯上面。她侧卧的背脊朝向他,照人亭阁的月光,显出她凹凸有致的腰肢、臂部,如舞台上一幅美妙的艺术造型。

    他躺下去,躺在似睡似醒的她的身边,琢磨着浸淫在暗影中的她的精致的五官,娇怜又可爱,她的美的形体,给她更多的是幻觉,一种类似听到天国优美音乐的快感和梦幻的满足。

    他闻着她均匀而甜润的鼻息,不知不觉进入梦乡。而此刻处于假寐状态中的她,就像冥冥中有人召示,她睡梦中觉着睡在他的身边。她清醒后,摸摸索索地摸出半截点剩的红烛,擦燃一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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