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个女子跃入水中,在被河水卷走的时候,却用手拍打起浪花,她愈是拍起浪花,却愈是不易下沉,大概离岸不远,水并不太深,但水势湍急,不一会儿,他看到她被水冲得渐渐远离河岸,她的衣服像一朵白莲在水面上飘散开。

    此刻他毫不犹疑地跑向河边,来不及甩掉身上的衣服,就跃下水去。他水性好,常在这段江中畅游,懂得这里的水势流向,深浅,几乎可以用脚尖点着河床,游到河中心。如今他三划两划闯到了她的身边,用手抓住她的臂膀,想把她从水中拖回到河岸。

    谁知该女子并不领情,却用力挣脱他的手,继续向河水中央钻去,见他还死死抓住她不肯放松手,反转身来,抱紧他的臂膀。他糊里糊涂咕嘟咕嘟就呛了几口水,下滑的身体能感觉到她柔滑的肌肤隔着薄薄的纱衣紧贴他的肌肤,她那发育丰满而富于弹性的形体,抱紧他时他触电般地酥软麻木,睁眼仰望蓝天在宽阔的江面上移动,几乎产生一个与她相亲相爱,搂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现在女子的身体瘫软如一团发面,却越来越沉,游郁生搂抱着她的身体,也渐渐向水下沉没。尽管他水性好,但因为手脚都施展不开来,左右掣肘,有些筋疲力尽,他只好小心贴着她的耳根,严厉叮嘱她:别动,松开你的手,不然连我也要跟着你一块去送死,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对方稍稍放松死命拖住的他的臂膀,仅一瞬间,他把身子一缩,向下一沉,便脱离了她的怀抱。然后他潜泳着冒出水面,绕到她的身体背后,用一只手轻轻托住她身子靠近项背的地方,另一只手使劲划动,使两个人能较稳定地悬浮于水中,上下移动。

    这时,他们已经远离了河岸,正漂过河心。因为水流斜向对岸,他要携带她逆着水势,负着另一个人的体重,一道重新游回此岸已不大可能了,只好顺着水势向彼岸泅渡。好在他怀中的女子变得稍听话些,不再胡乱地甩动,她好像已经吃饱了河水,神志不清,听天由命了,又好像仍然心知肚明,她的身子随着游郁生的四肢摆动,一同呼吸着,一同摇摆着。

    游郁生曾经试图救过一个小孩,但他不愿提那次耻辱的回忆。他读初中时,有一次在贡江浮桥老码头处,遇到一个约摸十几岁的小孩,下水不久就“呵呵”地叫着,惊慌失措地胡乱拱水。老码头下是一个巨大的深潭,游郁生和几个同学正在进行游泳竞赛,他们从老码头跳下水,比哪个争先游至下游的浮桥上。游郁生游得最靠近溺水的小孩,所以他很快伸手去抓住了小孩,一边招呼他的另外两个同学,想叫他们一同将他救往浅水边。但两个同学意然干瞪眼,不肯游上前,躲得远远的怕烫手似地喊:快!快把他拖到岸边去。

    他也刚学会一点水,不知是因为恐惧,听人说溺水的人会死抱住别人不放,还是对另外两位同学置身事外感到不满,也赌气地松开吃力地抓住的小孩。平时犹豫一下也是常有的事,但水火无情,当时河水正猛涨,不一会就把小孩淹没了,他就想懊悔也来不及了。后来,他们被知情人告知老师,老师又带到小孩家中追述意外事件的经过,亲眼目睹了小孩家长一次撕心裂肺的悲恸哭叫。

    如今游郁生心中隐约有一丝对往事的怅然悔意,他正在救起一个女人,并不是小孩,却带点儿内心的补偿。他心情渐趋平静,放眼望去,广阔的江面簇拥着他们,水绵软又凉滑。他迎着她,拖着她的尖尖的下巴,他的手摩挲着她的光滑的肌体,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天然水缸中,一同沐浴,把心间长期积压的烦忧和燥热洗濯。

    河水把他俩冲出很远,一直送到对岸下游一个拐弯的地方,当他俩匍伏在河水杂草丛中,都已经筋疲力尽。这时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岸边的山峦笼罩在暮霭中,只有一缕金亮的夕阳仍照在山腰一座乳白的塔尖上,闪闪发光。游郁生知道,他们已被冲到有一座白塔的山麓,从这儿往回走,要沿上游方向走好几里路,经过章江上的浮桥,才能回到城内。于是他问起他刚刚救起的那个女子:“你家住在哪儿?你叫什么名字?”直到这刻,他才仔细端详她的容貌,然而这一瞧,使他心中暗吃一惊,似曾相识,她是他有点儿印象的一个人,不过他一时还不能完全肯定。

    女子站在他身边一米开外的地方,侧面相向,她身上的湿衣服紧裹着她窈窕的身体,更像一座肉身的雕塑。脸虽然在暮色中不易十分辨明,但余晖反照,她目光透出死后生还的复杂表情,带着忧虑和畏葸。

    她细声对他说:“我,姓蔡,叫……叫蔡晴晴。你,贵姓?”听到她报出自己的姓名,他的心像被她螫了一下。他立即想起来了,他证实了心中的疑惑和猜想,原来她是市里另一所中学的学生。

    “呃,你好了吗?”

    塔楼上面传来蔡晴晴的声音,打断游郁生的回忆。他赶紧把已接近干爽的衣裤从塔楼上取下,穿上身。“嗯”了一句。

    蔡晴晴款款走下石阶,她晾干的衣服和长发在风中拂动,完全变了个人,显得飘逸、俊雅。

    等他们走出塔底,走下山去,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晚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看不清,他们得沿着蜿蜓的河岸,摸黑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达上游的一座浮桥。路很难走,几乎没有一条像样的小路,到处是沟沟坎坎,又湿又滑,两人都不填摔了跤。后来,他们索性勾起手来,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有点像同病相怜的样子。

    一块土疙瘩绊了他一下,前面是条沟,幸好他俩互拉住,才没有掉下去。

    他们终于走到了浮桥上面,跨过浮桥就是古老的旧城门,她面有难色。他向她提议:“我看你,你还是到我家去吧,既然你不方便回家去,天又晚了。”

    她忧心忡忡说:“但是去你家住方便吗?再说,你家中其他人能够容纳我吗?”

    他说:“这个你别担心,我家里现在就我一个人在家,他们都去干校我母亲那儿啦。”

    她就顺从地跟在他后面,他教她抄小路走,不必进城门,沿河堤来到城垛的缺口,然后登上城墙。他俩一前一后,在黑黝黝的城墙上移动,他比她高小半头,在男生中他身高一般,但她却是女生中身材较高挑的,两人走在一块却比较匀称。他想,他寂寞无聊,常在这古老城头漫步,从未和别的女孩在这夜的城墙单独走在一起,更没想到今天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生单独在一起这么久。今天发生的事宛如一场梦,却比梦中的情形蹊跷真切。他从小就希望有一个妹妹,可他只有一个小弟弟,今天他幻觉中,就像是拾回一个丢失已久的妹妹一同回家。他今后将不再孤单,但这事看来不止这么简单。

    城墙建筑年代久远,要不是有几处残缺,本可曲折绵伸到远处的八境台,但城砖十分坚固,走在上面,十分平整。他们就这样无言地一直走到郁孤台附近,他引着她小心地下了断墙残垣,踅进一条洁净、阴凉的小巷。他指着前边一栋旧民居说:“到了,我家就住在这老屋里边。”

    这是一栋雕梁画柱的青砖大瓦房,中间是天井,四、五家人共一个大厅。他们走进去时,各家大小都回屋去了,但游郁生家屋内却亮着灯。他睨蔡晴晴一眼,忐忑不安推开自家房门,看见母亲坐在床缘,正跟外婆嘀咕什么,知道一家子又回城来了。赶紧说:“妈,什么时候回来的?”

    “郁生,这一天你上哪儿去啦?我们今天中午就坐车到家了,我请了几天假,你弟弟又发高烧啦!睡在楼上。”母亲解释道。弟弟从小体弱,患有先天性疾病,他想马上上楼探望,也好顺便带蔡晴晴避开。可他又听见母亲在问他:“这位姑娘是谁?”原来她已经瞧见了在他身后立在门边的蔡晴晴。

    “对了”,游郁生边思索,边嗫嚅着:“她是我的同学,家住在近郊,顺路经过这里。”

    蔡晴晴讪讪地走了进来说:“我们是同学,伯母您好。”

    “学校近来又搞什么名堂了吗?这晚才回么!”母亲狐疑地说,“饭还在炉上热着,你们一起去吃点吧,你也肯定饿了。”她特向蔡离莞说。

    他们狼吞虎咽吃过晚饭。他带她到楼上,瞅见弟弟林生躺在床上,鼾鼾入睡,可能刚服过药。她说:“你弟弟小你好几岁哟,我还是走吧,不好再打扰你家了。”

    他说:“要不,我跟我妈去说。”

    她说:“别,弄得她问东问西的。”

    “那我再送送你,你打算上哪儿去?”

    走出小巷,蔡晴晴神色暗淡,说:“我真不愿回去见我妈那张脸。”

    他问:“你怕你妈伤心?”

    她说:“你并不知道,我亲生的母亲早就死了。她是我的继母,我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怎么办?”

    “让我再想想……”他抬头望着巷尾转角处一段矮墙。矮墙内一座树木错落的小山,山上林木中高耸出一幢悬梁飞檐、古色古香的木制亭阁,这不就是郁孤台?从小,他就爱和小伙伴钻进这山林中去捉迷藏,长大了,他却很少再去那儿。偶尔白天他走进园子,发现郁孤台益发变得苍凉了,难得有几个远道慕名而来的游人一顾。园内的僧人早已不知去向,还留一个性情古怪的看门的老人,带着他的聪明伶俐的小女孩住在里边,游郁生见过相依为命的一老一小。白天,园门敞开,入夜,马上关门闭户。

    他将情况介绍给蔡晴晴,征询她的意见说:“要么,今晚你上郁孤台上避一避。”

    她说:“郁孤台!看来也只好这么着了,但我们从哪儿进得去呢?”

    他领她贴着围墙绕来绕去。围墙并不太高,但要爬上去却也不太容易。在一处墙根他们看见横着几块麻条石,站在条石上手可以够到围墙上沿,但要蹬上墙还得费蛮大劲。蔡晴晴不算矮,把身子仰起,往上一纵,双手就抓住了墙沿,但她要用手撑上去仍嫌力气不够。她扭头见他还在犹豫着,便叫他:“快来帮我一把,把我托举上去!”

    他忙上前一步,伸出手臂紧抱着她的双腿往上送,他也不知自己哪来一股劲,轻轻松松就把她高高举了起来,就像杂戏团的壮汉,举起一个轻盈的女孩。她用手撑着墙头,回眸朝他嫣然一笑,猛一挣脱双腿,就跨了上去。

    他说:“你稍等等。”掉转头往家那儿走去。他悄悄溜进家门,爬上楼,弟弟还在掉头酣睡,不去惊动他,轻轻抽去一床垫毯。等他再返回围墙那儿,已不见了她的影子。墙内有一个声音轻轻唤道:“我已经跳下来了,里边漆黑,没有一个人。”

    他叮嘱她:“小心,接着。”就把垫毯给她抛了过去。然后他自己也趴上墙头,纵身跳了进去。

    围墙内正是小小的山坡,他们拨开山坡上叉丫的乱枝,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山,走进坐落在高处的楼阁。阁不算大,有三层楼,上楼的木梯比较狭窄,只能容一个人上下。夜里虽看不清楼层的颜色,但也能感觉到因年久失修,梁柱、木板都比较陈旧、破败了,积满尘垢。

    他们上到三楼,楼面显得更小,简直像一个普通的房间,但四周板壁比较密封。游郁生在楼板上垫了几张旧报纸,把垫毯扔在上面说:“这里挡风,夜里歇息不会太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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