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次高考有一个作文试题:难忘的时光,在考场上激起过他无限的遐思。游郁生却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一个夏日凉爽的傍晚,那天同学们吃过晚饭之后,有人散步,有人聊天,也有人像他一样,正利用这一刻宝贵的空闲,挤在中学校园内一口小井旁边,洗涤每天刚换下的衣物。这是校园内一眼天然泉水,圈砌而成的小井,水浅且清澈,甘甜而洁净,不仅饮在口中清凉、舒畅,且用桶汲水后迅即充盈,取之不竭,旧有天下第一泉之称谓。

    游郁生迅速从同学手中接过小小的吊桶,打上一桶桶水洗完衣裤,还冲洗双腿,让一天读书下来的倦怠荡涤一空。然后,他端着满满一盆洗净的衣物,兴冲冲走去寝室外的天井边晾晒。他听到一则惊人的消息,从挂在他经过的走廊木梁上那个小播音喇叭筒里传来:BJ某中学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表示坚决不进入高考升学考试试场。

    这个消息后来得到传媒广泛传播和证实,标志国家已开始取消高考入学考试。同学顿时像炸开的一锅粥,在走廊上、寝室、教室内议论纷纷。如那个年代一切倏然降临的新鲜事,大家在一阵短暂的冲动和洋溢激情的潮退之后,习惯不加思索地接纳。

    游郁生有过几天短暂的兴奋,他喜忧参半,喜中有忧。忧的是长期以来,构筑在他心底基座上的一座充满幻想的大厦终于颓然坍塌,虽然它是自小被父母严厉训导出来的,“唯有读书高”的“陋习”可以像扔一双旧手套抛开一边了,“寒窗苦读”到头了;喜的是与此同时,一段时间以来,他家庭屡遭变故,积压在心头的忐忑不安,前途未卜的担忧,也随之一风吹,烟消云散了。

    那年头,他一直有很多青春的梦幻,在校园背后的古城墙上,他幻想时好像胸脯顶着了蓝天,要消失在前边的天空中,他是那样渴望未知的美好生活,生的美丽诱惑着他,还有未知的爱情的美丽诱惑着他,在他胜过旁人的强烈;但他也会又常想到死,不如死去,因为生的一切理想愿望是太难实现了,几无可能,他的心中是那么的困惑与厌倦。

    他经常在饭后,和一个一起散步的同学,走到学校寝室后面的古城墙上,谈论这个话题,谈论死。每个人生到这世上,不管活得多么长久,总有一天会离开,后边的尘世不知你来过,你也不再知道后边尘世发生的事。死是人的必然归宿,人死就一切都不能挽回。连记忆都消失了,不可挽回,真是完全不可思义。

    “不可挽回”这个词,于是成为他与这位同学之间的秘密和口头禅、见面语,这大概是敏感青年的青春通病。也或许,是因为他感叹人生的一切夙愿是太难实现了,几无可能,所以他的心中有那么的困惑与厌倦。

    每天如何度过,这是那年月他早晨醒来的第一念头。早晨,吃过早饭,他就在想午饭的事,在午饭之前的这段时间怎么度过。他不可能整天关在屋里,因为他小小的斗室外面就是几家人的妇女小孩,男人通常去做工或上班了,他们在营营苟苟。吵吵嚷嚷,对于一个整天关在屋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那眼神是既关切而又咄咄逼人的。有一个中年木匠,老是在厅堂里锤锤敲敲,好像偏要衬托出他的窝囊无用和无聊。

    走在大街上,仿佛也有许多人的眼盯着他,大家都匆匆忙忙赶去上班或做事,唯见他一个游手好闲,整日四处游荡。在街上转着,究竟去哪块?几条街道一下就走完了。

    那时的老城区,比现在这座城市的规模小多了,环城走一圈也就一个多小时,总不能天天这样晃荡呀,这会被那些小店的售货员当成疯子。他常常携一本书,走到公园一个偏僻的角落,坐在长椅上消磨时光。那曾是一个少年宫,很小的时候他到过这里玩,那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年龄,而现在,少年宫早关门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少年宫四围都是条凳式的木栏,他坐在木栏上靠着油漆斑驳脱落的圆柱,把一本书支在屈曲的膝上。

    可那年代要找几本可看的书太难了,他家里仅有的几本书他都翻烂了,因此,书支在他双膝上似乎是做做样子,他的目光常盯在书页上发呆。有时,他抬起酸痛的双眼,张望四周,他很怕忽然走来个把熟人,好像自己正在行窃似的。

    他想,自己是绝对没有胆量去行窃的,他记得有的书上说过,小偷也是被社会或生活无奈逼出来的,但他不以为然,假使处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胆量去偷去抢。

    碰到夏天还好,他可以午饭后躺在床上假寐,虽然他本没有午睡习惯,他一点也睡不着,越睡越困越困越睡,心事浩瀚连广宇,但总可以很长时间才爬起床,然后慢慢走到江中游泳。

    “郁孤台下清江水……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面对宽阔的青山掩映的江水,他不由又想起中学背诵过的朗朗上口的词句。

    因辛弃疾词遐迩闻名的郁孤台,坐落在古虔州城西,千百年来,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俯视章江水从它脚下流过。流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踪迹,流去周而复始的四季。

    这天,又有一个神情忧郁、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徜徉在清粼粼的江边。他手中握一本书,时而站立起身,伸一伸懒腰,在江岸来回踱步,时而又在爬满芳草岸上,找一个稍微燥爽的地方坐下,在两膝上摊开书页。事实上,在那个年月,仍然能够看到,有人捧着一册书在读的情形已经不多见了。可是没有人留意,否则,会察觉他的阅读也心不在焉,常陷入沉思,书几乎成了他手中的一件道具,况且,他这样无所事事,滞留江边早有些时日了。

    实际上一天三餐外,他呆在家中,除了翻翻书,也没有更多的事可干。今天,他吃过早点后,躺在床上翻了几页书,就起身走到江边。他的家就在距郁孤台不远的一条曲折的小巷里,出了家门,走不多步,就蹬上了古老的护城墙。然后如若你不想驻足,瞭望河上风光,走着走着,踏着城墙上厚重的城砖一直走去,走不太远,就能走下一处颓倾的城垛,砖缝缀点点青苔的台阶,从这儿再折出城外,来到幽谧河堤上,非常方便。

    他独自一个坐在江边发呆,甚至连午饭也没有回去吃。他在城区一直与外婆相依为命,住在一起,自从最近外婆去了外地,他妈妈、弟弟那儿,他常常懒得连饭也不弄了,有时早晨就用开水泡点冷剩饭吃。今天,他迫于手头拮据,只能买几个最便宜的红薯,已经是一星期中最奢侈的一餐早点了。如今,他掏出还剩下的一个冷硬红薯,和着瓶中的冷开水,慢慢咀嚼着。

    书中所叙述的这名男青年游郁生,市属某中学的一位高中在校学生。由于学校早已经停课了,倘若仍然死抱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腿,是很难进入当下的角色的。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江水在暮蔼中显得有点混浊,流向数百米外的八境台,与贡水相交,在锯齿形的山峦的远影中,汇成宽阔的赣江源头,江面上,晚霞绚烂如画,但他并没有心情欣赏这幅不可多得的山水佳作。他的面貌变得严峻、早熟,对未来的思索就像这江水本身,恍惚,茫然。

    今天他来得太早了,这时河中几乎没有其他人游泳,他久久泡在清凉的河水里,有时蹬一下双腿,漂浮起来,用力划几下,又蹲到水里。他还是游得不错,如果顺着河水漂游,他可以斜向下游,一直漂到对岸去。但他却没有心情这样做,他只是在水中蹲的时间特别长,才偶尔走到浮桥上,来到墩船的尾部,作一个优美的鱼跃。跃入水后,他在水中潜游很长很长距离,才冒出水面,透一口气,划到较浅的岸边。

    但已是秋凉了,他不能在水中逗留太久,他的肤色已经冻得有些发紫,他得上岸。可回家又无事可干,回去太早了些,他得尽量在岸边再磨蹭好一会。

    他在岸边选了一块干地,又枯坐了很长的时光,一直待到阳光的射度逐渐转向平角,发出懒洋洋的无力余光,他才站起,伸伸略有些麻木的腰腿,然后沿着河岸爬满青草的斜坡,高高低低逶迤不平的小路,向下游方向走去。这时,他远远地听到前边“扑通”一声,有人落水溅起哗哗的水响声。

    他看清了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她疾疾忙忙走到江边,连衣服也没有脱,就扑进了湍急的河水中。他早就有点注意她了,当他还坐在河边发呆时。她是一个穿着那时极普贤通的白衬衫、黑长裤的姑娘,曾一度神色惊慌地出现在河堤上,看见他又十分警觉地折转离去。后来她出现在下游更远些的地方,一个人坐在斜坡一块大石上,蹬着河水发愣,足足呆了小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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