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走出考场,考完一场的考生分散在校园各个角落,游郁生在轰轰闹闹的考生群落中呆了好一会,他没有发现她。他本来想等等那个在考场中邂逅的女孩,那样一个在这么庄重的时刻,竟然碰巧走进同一个教室,坐在同一张课桌后面考试,而且是自己曾经认识的小顽皮。可是,他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她的倩影,她竟然像一滴水珠,洒在干旱的土地上蒸发了,在一簇簇走出考场的学子们中间遁形了消失了,让他怅然若失。

    他下意识地走进学校一角,一座昔日十分熟悉的院子,这书院虽冠以明代的某个大学者的名号,可因为栽着几棵桂花树,他们记忆中都称它桂花园。他读初中时就在这里面住校过,那些少年同学幽邃的心事,清朗的吟笑,永远在这荫凉的门洞储藏着。

    “暖男老师!”一个女生的声音耳畔响起。

    “小顽女,你在这里?!”真是心有灵犀,太好了,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考的怎样?”

    “不好。”

    “你呢,你是我们的老师,基础那么扎实,一定考得很好。”

    “唉,也不怎么样,都丢光了。”他说,“出来放松一下,从前我在这座院子读过书。”

    “是吗,我初一也在这儿呆过,不过,不久就随家去下乡了。”

    “真巧,也许这座僻静的院子,竟变成了我俩在乡村劳动和生活那段日子,藏匿在心灵深处的一座书院和共同的家园罢。”他诗意盎然,似仍然能感觉到那股沁人肺腑的芬芳气味,虽然现在已是冬季,看不见院子里树桠上小朵的桂花。

    “老弟,是你?”又一个半生熟的说话声音和他打招呼。

    “谢老兄,好巧!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你这位领导也是来赶考的吗?”他笑着问。谢根生是较早的下乡知青,后来从大队提拔到公社当了领导,还有人听说他已经调到了市里的某局当干部。

    “是呀,未来在城市和机关也是要拼学历的。”谢这个人总是能走在时代的前头,他说他是在城里另一所中学完成学业,现在像古代莘莘学子,走进这古色古香的老校赶考,“形势逼人,你看今天这些小字辈,与我们这些叔叔阿姨父母辈同场竞技,别有一番滋味。”

    “同感,在他们面前,我们显得落后一大截了。”他说,“岁月倥偬,经历过那么人世沧桑的老青年,和几乎还是一张白纸的小年青,要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同样争取一个好的前程,要花费加倍的努力。”

    第二天考试等他上完厕所踩着铃声进教室,看见小顽女那考场临时的同座,中规中矩坐在那儿已经动笔。可惜的是,在后面的一场考试,她根本就没有考完就提前离场了,此后再没有露面。她最后一门肯定懵了放弃考试了?他开始的想法,是有点替她惋惜,谁也无法预料,这样的机会是不是经常有,甚至经常会发生变化!也许,她没考好,更没有抓住备考的仓促时光,这次考试有那么多人缺少文化基础,心有余而力不足,考砸是难免的。

    我无法淡忘那个年代,虽经时光流逝,岁月沧桑,那些年刻下的履痕依然留在他的心头,没有消散。就像是一块石头、一座大山曾经压在一颗苍老的心上,一个心肌梗塞的的病人,高考如同溶栓的药剂汩汩流进他的血脉,让他瞬间恢复了青春的容颜。

    这就像是分水岭,此前的日子是无比漫长的、混沌的,充满着惊骇的无边际的绝望和空洞,而此后的光阴一览无余,是如此明快、充实,像康庄大道直奔生命的尽头。游郁生,多次与不同的友人回忆他的童年、青少年,谈到他那些杂沓而隐秘的感受。

    有一次,他与他的弟弟梓良又谈起遥远的往昔,他俩后来都成为当年恢复高考的受益者,他们甚至揣测,如果不是莫名其妙的命运取消了高考,时隔多年而后又猝然恢复,他们原本是不抱希望的。他说那时头上宛若悬着一支利剑,遇到一些人和事,你会情不自禁编造些荒诞不经的理由、谎言,来开脱、说服别人和自家,仿佛这样才得以躲避意外和伤害。

    “你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质,书生气十足。”梓良不太在意地说,“我完全没有你的那样敏感和懦弱,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是生长发育心智还不够成熟。我那会儿自由自在地在一处乡野之地,劳动、流汗,无思无想,该休息休息,该吃喝吃喝,从不把压力放在心上。直至后来,许多人愁这愁那,愁口粮愁户口,愁回城愁出路,我也我行我素,无心无肺,不还是照样衣锦还乡,熬出头了。”

    “这正是我无比佩服你的,天生的豁达的胸襟和盲目的乐观,自小养成的雷打不动的睡眠时间和作息,它遮蔽掉了你前进路途中的障碍和陷阱,所以任凭狼嚎虎啸、狂飆巨浪,你只顾风雨兼程,驾舟前行。”他感慨万端地说,“只有在阴霾过后,春光明媚的季节,人们才能领略你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智慧和奥妙的人生境界。”

    “呵,你简直神化了我,把我的庸俗和碌碌无为过份夸大了。”梓良道,“其实我也是一个俗人,是个人就有喜怒哀乐,就会为自家的前途命运担忧,只是我生性不喜欢杞人忧天罢了。”

    “哈——”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发出爽朗的笑声。

    游郁生,和他的同学们,倘若嗣后的日子间或有机会相聚,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和无限感伤、感怀,常常有人甚至喋喋不休,争吵的丝蔓缠绕不得化解。令他十分惊讶的是,牵涉的人们总是耿耿于怀,针锋相对争执、怨恧无法释怀,对那段早该遗忘的年月;历经壮年、老去,那些后来变得顺遂和运气,本该扼腕庆幸的日子,却现得如此平凡,仓促、短暂和索然无趣。

    也许这是一种存在于世上所有人群和时空,对青春岁月的无以名状的追思和悼念之情,他们却以特殊的年代记忆淋漓尽至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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