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清楚,我以前得罪过一些人,可他们不该死盯住我不放,我猜一准是他们干的。前段时间,我收到一封奇特的邮件,里边装有几张印刷品,大都是不可置信的小道消息,但它们散布一种情绪,如果邮件落到其他人手中,也许将使我蒙上冤屈。”他气愤地说。

    “那些东西你没有仔细研读一遍,也许不像你想象的真有些道理呢?”她的眼睛在朗朗天空下,如两片闪着亮光的窗,显得天真浪漫。

    “你怎么这么说,要是别人,会怀疑你和他们是一丘之貉。”

    “可是……”

    “可是什么?”他不待她说完急忙打断她。

    她噙着微笑说:“既然你不相信,把它们扔掉,不予理睬好了,何必大动肝火。”

    “你却不知,它给我惹下多大的祸!”他脸色发青说:“是,我是想偷偷烧掉它,可若在军营被人撞见,更叫人起疑心,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况且,在我拆阅时,已经有人从旁窥见,我出于无奈,把它们交给了一位首长。”

    “谁晓我竟干了一件大傻事,”他睃她一眼,说下去,“首长不久找我谈话,声明这支部队负有特殊任务,故不宜继续留在目前岗位上。他劝说我退伍,尽管他最后不无遗憾地补充说,年青人,你是我见过的一个才干出众的青年,本是一个有培养前途的好苗子,可惜了。”

    他说完将脸埋进双手中陷入沉思,他没有看见当他叙述的时候,她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过了一会,她用试探的口吻问他:“你没有发现,那些传单里夹带着一封信吗?”

    他缓缓从手掌的包围中抬起萎靡不堪的脸,困惑不解地瞪她说:“信,你是说那封信,要不是那封信,那封信中流露的亲密无间的口气,兴许还不至于怀疑呢。但是,你……听谁说有一封信,莫非,你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

    她后边的回答,在他心中引起爆炸般的震动:“如果我说,那封信是我写给你的,你能原谅我吗?剑明,这事是我干的。”她说这话如蚊蝇嗡鸣,声音很小,但鼓足勇气,仿佛胸腔一股气流憋得难受,说出后倒有如释重负之感。

    他摇摇头:“不,绝不可能,你的字迹我那么熟悉,岂有不识出之理?这信上的字,明明用的是仿宋体。你充什么英雄,我绝不相信,你快说信不是你写的,你说呀!”他心情紧张、烦躁透顶,生怕她把这事承认下来似的。

    她不等他缓过气来,说:“信是我写的!”她的话不留余地,把他顶到墙上,“自从我负责编写厂里的宣传栏,就开始学写仿宋体字了,这次我邮传单给你,怕落到其他人手中,就用上了它。剑明,”她拉起他的手,用掌心的肌肤抚慰他说:“我很抱歉,我没料到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但我也是将心中所思所想如实写来同你商量,除了你,我还能和谁倾吐呢?你是我最亲……”

    他用力甩脱她的手,怕被烫着似的,站起来用变得陌生的眼光看着她:“你,你做错事不能这么为自己辩护,这事对我的伤害要多严重有多严重,不管是谁,你也得说清楚明白,否则,一旦被追查出来……”

    她见他翻脸而绝情,也站起来赌气地说:“反正,我是不想认错。是真理就经受得住历史的考验,假如真理在你们一边,何须害怕别人责难?不是要说真话不说违心的话吗,我为什么嘴上说的,要和心里想的不一样!”

    她蹲下,用手抓住城堞的砖沿,身子悬空吊着,然后跳到城墙表面,走向古城墙的另一端,她以为他会跳下城堞,跟在后面一齐走回去,紧走了几步,她回眸看,他高挑的身材,仍在城堞上杵着发愣。她硬着头皮继续走去,越发步子慢了下来,内心惦念着他,又羞于频频回头探望,等她走到城墙的一处死角,掉转身来,城墙上哪里有了剑明的影子,空荡荡的,她泪眼迷蒙,感到无比沮丧。这一角的城墙杂草疯长,几级残缺的石阶通向湖园,她踩着滑漉的苔藓下去,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裤腿和手都沾上了泥巴。“跌倒了,重新站起来。”她坚强地想,到湖边洗净双手和鞋泥,抬头看见肖剑明站在自己身后。

    “城墙这头没有路下来,你冒什么险,充什么英雄?”肖剑明责怪她,语意双关。

    胡冬荷忍不住扑到肖剑明身上,握住小小的拳头捶打他,眼泪夺眶而出。肖剑明赶快扶着她坐到旁边的一张石凳上,拿出一条方格手绢给她拭泪,这条手绢还是她送给他的信物,睹物思昔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记得运动中他们常相聚,在城市中心另一座公园石椅上恳切交谈,两颗青春四溅的心跳荡在一起,无论美好或是龌龊的人事,从双方嘴角吐出,毫无保留,让他充满激情和力量,也给他许多空虚的时光欣慰和充实。如今两人都长大了,不再是单纯无邪的少年了,然而胡冬荷还那么自信,他想说服她,却缺乏自信。他握着她刚洗过冰凉的湖水的湿润的小手,企图用自己手上的余热温暖她,烘干她身上的寒气,紧紧地抓牢她,害怕一松手就会舍弃掉她,于心不忍,心隐隐作痛。

    柳条低垂在他们头顶,冷风刮过,眉眼间拂来拂去,枝梢残留的雨水坠在他唇上,伸舌舔一舔,带点涩味,又带点咸味。他问她。她也伸出舌尖舔舔,说雨水是甜的。他说,怎么你舔过的雨水就是甜的,是你的嘴甜吧,让我舔一下。她扫一眼湖面,说别让公园的游人看见。

    一株株枭娜的垂柳,在湖堤上围成一圈,她说:“中午了,人家都回去吃午饭了。”两人亲热了一番,胡冬荷从他的包围中挣脱小脸蛋说:“你这就能够吃饱了呀,我们也该回家吃饭了,我妈正准备好午饭等着呢。”

    “等等。”肖剑明抓住她的手不放松,就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冬荷,就算信是你写的,那些印刷品并不是你印的呀,只要你肯说出来,是谁交到你手上,我敢保证没你的事。”

    胡冬荷避开他焦灼的目光,心头掠过甫志高温文尔雅的脸。恰在这时,他们正绕过湖堤,经过一座高耸宽敞的凉亭,亭子上面的横匾,黑字题书大家熟悉的一个烈士的名字,此亭为纪念他兴建。胡冬荷生搬硬套,想唾她的恋人一口。“你教我出卖人呵,我不干捕风捉影的事。”

    肖剑明性情急躁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替别人想得周全,惟独不替你的恋人想想。”

    他们争吵着走过石拱桥,来到公园门口。园里游人渐多起来,看着他俩争得面红耳赤,面面相觑。他们出了公园,眼前横着一条大马路,伸向东西两侧,她问:“你往东还是往西,去我家就往西走。”

    “往东。”他大声嚷道,头也不回地离去。他当时也没料到,这一别竟然会是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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