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端午节那天,游郁生早早去了郁孤台,人都没来,先跟着小芸上楼台观猛涨的江水。听说上游的县暴地水,洪水混浊席卷许多什物流下。一股久远的香息从小芸前胸飘出,郁生低头看见了她佩戴的香荷包,小芸说是从箱笼底翻出从前用过的,香荷包使游郁生缅怀儿时看龙舟赛的日子。每次节日来临,总是提前睡不好觉,吵着大人准备式样别致的香包,早早吃了甜粽,还捎带上红蛋、糖包,小伙伴们吆三喝四,一头钻进人声鼎沸、人山人海的世界。总要等到不耐烦时龙船赛才开始,于是跟着江上飞舟,舟上敲击的鼓点、锣声、嘶喊声,在逶迤的江岸边或古城墙上淤塞的人流中挤搡奔走。

    然而这一切,随岁月变迁,已一去不复返,端午节,为纪念一个沉沙的中国男人,悲天悯人的大诗人,心情愈来愈沉重。只有天真活泼的小芸站在身边显示一股青春热力,游郁生抓住小芸的胸前的香包,如抓住救生圈凑近嗅着,喃喃自语:“香啊.芳草的香,穿透古老的时空,给人以梦幻和永世的希望。”他的手触摸到小芸温热颤抖的胸脯,竞搞不清这迷人的香,是来自香包还是来自她的肉体。

    小芸俯首这个男人,奇特地生出母性的情怀,柔指轻轻托人他浓密的黑发,犹豫地说:“郁生哥,你这是怎么啦,我弄不懂你是快乐还是伤心。”

    他说:“有许多伤心无望,不过,有时快乐也要寻点儿忧伤,这样更显得真实,比如现在,小芸,我是不是很坏,你这么净洁,我是污浊的。”

    一阵咚咚的脚步,是杜仲他们几个上楼。范云烟跟着小芸下去准备午餐了,杜仲和游郁生点头,就与李坚走到一边。三个人凭轩而立,他们谈话的内容不时传人游郁生耳中,他也十分专注地听着,但没有他关心的话题。他们对胡冬荷个人只字未提,他们惟一感兴趣的是变化莫测的情势,以及他们对风向把握和随机应变。游郁生忍不住脱口打断他们。

    两人拧转头来,愕然,像望着一头怪兽。他明白他们目光里的意思,这个问题还要你提醒?你不是局外人吗?

    杜仲居高临下,拍拍他肩头,摆出不屑与其理论的架式,对李坚说:“走,下去吧,吃饱了再来争论。”

    李坚也不再多言,三人一同下楼。席间,杜仲夸夸其谈,同李坚如唱双簧,但游郁生的兴致和热情却蓦然锐减了,他想在这个理性的世界,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还是我行我素,凡事少说为佳。从此,他在铁匠铺劳累一天,不再带着一身臭汗,挤进人堆听喇叭筒的聒噪,迳直下河卸去烦闷的盔甲。

    11月的江水够凉的了,浸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江中仅见零星的泳者。小芸挎着一篮待洗涤的裙衫来到江边,找到游郁生:“报告一个好消息,我马上要见到冬荷姐了,他们答应领我去探望她,不过,叮嘱我不能说出去。”

    “真的吗,可你却说与我听啦,谁说的?”

    “玲杏姐,我去找她教我舞蹈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说冬荷姐被临时转移到郊区的一个地方了。”

    “这是个好兆头,说明对她的监管放松了,或者对方不愿在她身上浪费气力做文章。究竟把她藏在哪里?”

    “暂时还要保密,玲杏姐说,明天就带我去。”他遇事爱往好处想,那么,由贾玲杏领着小芸去看望胡冬荷,有没有别的策略,是不是要规劝她。

    过了两天,游郁生跑去见小芸。,“我今天见了冬荷姐,”小芸高兴地说,“她特别托我捎给你一张纸条。”他打开折成蝶形的一张小纸条,上面题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两句古诗因为当时一个欧洲国家的友谊十分时髦。

    他心头一热,问小芸:“那儿远吗?”

    “不远,就在冶炼厂附近,出城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你带路,我们今晚就去探一探,反正也闲着没事。”

    那晚月光亮丽,如山河镀了一层铬,他们贴着古老的城墙溜出城,跨过空荡荡的浮桥,踏上凹凸不平的郊野,像童话中的世界,充满神秘的冒险气氛。他想起几年前从河水中救起蔡晴晴,也曾沿着这条道路,但方向是相反的,他第一次体验过这种冒险的精神,但那时他比较胆怯和迷惘。经过生活的砥砺,他的心也磨出老茧来了,假如小芸需要,他立即可以携着她的小手,去闯天下各式的难关。在空无一人的旷野,火球般的月亮,静止的山脉,树影和天空,他感到生命的宝贵和力量,路是人走出来的,他的面前闪出一个大胆的设想。

    “小芸,你姐姐就在厂区的一个角落里吗?”

    “那是厂区的一栋老房子,有围墙与外界隔开。等会上坡你就能看到啦!”

    他们沿着山脚下的路,拐上一个半坡,迎面拦来一圈上有铁丝网的墙壁,小芸指着说:“冬荷姐就在这里面。”

    游郁生抬头看,墙不算太高,但人不借助梯绳之类的帮助是上不去的,他顺着围墙走去,围墙的高矮依山势蜿蜒起伏,问:“大门呢?在哪?”

    小芸答:“厂区很大,要弯向那头才看得见,大门直通公路,玲杏姐和我是抄这条小路去的,她说步行走大路远多啦。”

    他们一直走到工厂大门口,见大门值班室夜里还亮着灯光,于是原路折回,回到那一圈围墙的矮坡上,小芸站住说:“里面有一道围墙将厂区与仓库隔开,冬荷姐就在废弃的仓库里,从厂区进去通过一道门,日夜有人值班。”

    “她住在仓库里吗,那你们怎么见着她的?”

    “只有晚上睡觉时仓库才上锁的,白天,她可以在围墙内自由活动,比如漱洗、晾晒,我们去时她正在洗被单,一边洗一边和我们聊天。”

    “看来蛮优待的嘛!”游郁生笑道,“这属于一种软禁的方式吧?”

    “以前晴晴姐姐也像她这样。”

    “还是有区别,这里仓库有人日夜值班,晴晴那会儿只由学校的一般同学照看着。”

    游郁生踱到围墙的另一头,他听到细细的水流声,低头一看,水呈棕褐色,原来是工厂的废水从墙根的阴沟排出,并经杂草芜生的山坡,渐渐流进河水中去,难怪这一段河水,靠着岸边变得黝黑黝黑的。

    他叮嘱小芸:“下次你去探视冬荷姐,注意一下值班室的位置,看是否望不见这一堵围墙。”

    小芸机灵地问:“郁生哥,你是想叫冬荷姐从这条乌水沟里钻出来吗?”

    游郁生“扑哧”一笑:“你冬荷姐又不是一只老鼠,我看大可不必从脏水沟钻出,可以从围墙上干干净净飞出来。只是墙高,必须有梯子才行。”

    小芸高兴地说:“我们郁孤台院子里有一架竹梯,是我爸修剪枝条用过的。”

    季节更迭,已是真正的冬泳时令,游郁生潜入水中,看不到别人下河洗澡。但冬泳的习惯磨炼他的意志,他跃跃欲试,试图实现他一生中又一次冒险的幻想。俗话说过二不过三,他曾自作主张,帮助蔡晴晴出走,这次他又想故伎重演,帮助胡冬荷巧妙地远走高飞。

    小芸第二次探视带回的信息:冬荷在的仓库较大,值班室的门属于死角,不易看清被仓库遮挡的所有围墙。他认为这是对方一个不应有的疏忽,是不是故意设下的一个陷阱抑,或露出的一个破绽呢?不得而知。也许双方心有灵犀,为了早日结束旷日持久的争执,才埋下这种伏笔。但杜仲们无暇于顾,是绝不会见此计策的。经过缜密的思考和酝酿,他终于下决心,潜伏在这片茂密的草丛中。本来他不要小芸一块来,怕万一出了意外,多搭上一个,可是,小芸既是好奇又是热心,硬要紧随他的左右。

    当小芸第三次探视时,他让她捎去了一封信又劝说胡冬荷三十六着,走为上计,他希望她成为第二个蔡晴晴,利用好这次天赐良机。

    他告诉他们在围墙外等候,这儿围墙下有一条废水沟,只要她一切准备就绪,瞅准适当机会,把一只纸叠的小船放入废水沟中,纸船顺着墙下的阴沟洞流出来,他在外面看见了,就会把早巳准备好的竹梯靠到围墙上,然后他爬上围墙,再把竹梯提上去,搭到围墙内侧,这样她就可以顺梯爬出来。竹梯是他凌晨趁黑道路无人时从城里背出来的,藏匿在身后的草从中。这一带小路虽有人行走,但他们躲在被围墙挡住的另一端,所以,只要胡冬荷出来,能做到万无一失。

    他和小芸坐在草丛中,注视着围墙底下的污水沟,从上午等到下午,没有纸折的小船漂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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