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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简直像一个疯子。”一个险些和他相撞的人耳语。他没有睬他,踏着岸边的泥泞,朝下游方向走。在他搭救过蔡晴晴的的地方,他犹豫着停下来,扑通跳进河水中。他沉在江水中,那个被他撞了一下的人观望,以为他真的寻死了,却在下游的水中,见他猛然冒出头来,然后,向对岸游去。

    他游到了有一种苍凉感的白塔的山脚下,那是他救起蔡晴晴后,暂时钻进去栖身的塔楼,他站在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塔影中。不一会,小芸抱着他下水前脱下的衣裤,绕过浮桥,坐到他身边。回眸凝望,缓缓移动的江水,慢慢变成一片模糊。

    父亲去世,以他在一篇散文中曾描述的这种方式,他设想了水葬。游郁生说。他很难想象,病人枯槁的身体,怎样艰难地爬上河滩,又爬进了涛涛江水。父亲并不会水,曾有次父亲问他,落进河水中顺流而去,是一种什么感觉。当时父亲的话只是供他回味,他其实是个有诗人气质的人,年青时还出过一本向人劝善的散文集,家中仅存的一本,被他仓惶付之一炬,唯恐惹祸似的。莫非父亲选择这个时刻,在夕阳映照的河水中,沉落下去,完成一次生命的涅槃,倒也不失一点诗意。他省去了棺木,省去家人耗费心机寻找坟地,也省去人死后的一切繁文褥节。

    小芸安慰他:“水葬好,我老了也选择水葬。林黛玉的葬花诗,说的是土葬,‘一怀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我看也适合于水葬。院子里谢落的花瓣,我就经常打扫收集,把它们一兜兜抛到河里去。”

    他瞟她一眼,表示欣赏:“不错,‘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小芸读进《红楼梦》里面去了,你爸特准你读了?”他早向她爸反复借阅这本书。

    “家里仅有这本厚书,我爸暗中保存下来的,翻来覆去就比较熟了。”

    他说:“你年纪轻轻,花容月貌,说什么水葬,不如坐在船上,顺水漂流,到好玩的地方去。”

    她说:“那我们去晴晴姐那儿找她吧,你不想去看看她吗?”

    他说:“她有那么多同学,用得着我看吗?再说,空闲时还有李会陪她玩呢。”

    小芸扭过脸笑他:“你妒嫉了?你怎么就知道晴晴姐会同他出去玩呢?”

    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今天不也坐在这河坎上聊天吗,何况他们远在他乡,人地生疏,寂寞无聊的时候,有个熟人陪着解闷,也很好啊。”

    他近日在上班街上,撞见行色匆匆的谢根生,说李会怪怪地要他转交一封给他的信,信中夹着蔡晴晴与人合拍的相片,其中也有和李会单独相处的。不知在暗示什么。“我不会在乎你俩过去发生的事,你不是说喜欢小芸那种单纯的姑娘吗?她适合你,没有任何包袱。”这活更像是蔡晴晴亲口告诉李会,不然怎么会知道呢?

    他在想久已没有收到蔡晴晴给他的信函,显然双方都经历了一段个人身世的起落,心与心的距离不是缩小而是拉大了。那么,顺其自然吧,人生在世不应勉强求证什么,过去了的,就变成亲切的回忆。

    他又想,也许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就像徐志摩的那首诗《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心惊讶,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如果说,游郁生性格上的畏缩和自悲感,是与生俱来的,这当然不是事实。其实他幼小的时候,与任何一个早慧的孩子一样,是乐天的和充满灵光的。可是,家庭的困窘和不断受挫,击打他脆弱的神经和自信心,使他逐渐变成一颗淡漠的心。

    爱或许有时成为人生途中,照亮他的一道光,或者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她也往往会被生活中的不幸,如一阵飓风般地刮跑,不剩一点影子。

    也许你会说,不就是蔡晴晴和他拉开了空间的距离,层次的距离吗?这要是暂时的还好说,可在那个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比较固化,缺乏竞争和自由流动的年代,个人的努力是很难打开一扇成功之门的。

    这里心猿意马,胡乱瞎猜。小芸用肘碰他的身,望着昏暗的天空说:“郁生哥,你看天底下真有这么巧吗?会不会晴晴姐和李会也坐在河边,仰望天穹,数天边的星星?”

    河风疲软地吹过,江河大地都陷入灰暗中,月亮带领着星星们出来了。游郁生看看身边的小芸,有点陌生,有点惊讶,暗淡的光影投在她身上,如长出的毛刺。她变了个人。

    “晴晴!”他差点叫道。他们初次相识,在这倾斜的长坡上,彼情彼景历历在目,他将手放在她圆润的肩上,扳转她的肩膀,凑过他的脸去,亲她的嘴唇。两人的嘴唇微微地触着,像接通电流,她没有移开脸,本能地伸出一双小手,僵直地抵住他的胸部,使他触得艰难,过了一小会,她才苏醒似地说:“你说什么,你不再等晴晴姐回来了吗。”

    “啊!对不起,”他抬起头,扶住她的肩头,手指轻轻按一按说:“是小芸,你还这么小啊!”

    “还小?我都要满20岁了。”

    他愣楞地看着她,是呀,她比那时蔡晴晴年龄还要大点了,丰满的胸脯,富有弹性的肢体。日月如梭,不知不觉把女孩变成女人了,可他还把她当女孩看,蔡晴晴受罪时比她还瘦小,真可怜!他说:“小芸,你长得飞快,外表像晴晴姐,比她还要健美。”

    小芸眯细着眼睛说:“你刚才亲了我一下了,我怀疑不是真的?我是第一次被人亲,就是这么美吗。”

    游郁生说:“可我不是第一次,我是第二个亲你了,我亲过你晴晴姐姐,你不会觉得吃亏吗?”

    小芸说:“不会,我记着今天晚上,是我的第一次,我没有虚情假意就行了,我没有拒绝你,即是我的真心,难道谈得上吃亏吗?好啦,今晚这就够了,我们一起回吧。”

    她起身在前面小跑着,他追在她的后面兴奋地说:“等等,小芸,你这个小妖精,我有时真以为你是花枝变来的,生长在郁孤园中,自由自在。”

    这晚以后,他们好长时互相躲着,疏远着,小芸见了他表面上看不出两样,实际也在避开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下了班,他还去游泳,长久泡在清凉的江水中,有时遇到河边洗濯的小芸,也一同走回来,然后各自回到家中。游郁生在心里默默清算着自己的过去。

    直到一天上午上班时,他们听见街上许多人敲锣打鼓,兴高彩烈。厂里的人也相拥而出。口号声此起彼伏,他听不清大家的呼喊,但看了标语牌上的名字后,全都重复一句话:“结束了。”就像过去任何熟稔的口头语。谁能料到,一个笑容,肌肉松驰的过程,耽搁了许多年。生活像一条硕大的鲤鱼,翻了一个大跟头。街上相逢的每个人,脸上流出自然的笑,没有掩饰、虚伪,令人感到陌生,新鲜。

    那晚,游郁生睡不着,他特地约了小芸,在大路通宵达旦。他们走出了很远很远,小芸靠在他肩头睡着了,他把她送回家去时。门却拴死了,敲时没有动静,大概胡大爷以为小芸上夜班。小芸跟到他家去,在他房中,坦露她的玉体,他却显得瞻前顾后,小芸给他的印象,是一个标准的模特,他赞不绝口:“美好的一切,真实的事物,在我们这里终于显现出来了,今后我们都要好好珍惜它,再不能像过去惊惶失措,盲目冲动了,我要克制自己,心平气和慢慢咀嚼,细细品味。”

    她嗔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件东西么,是好吃的食物吗?”

    他说:“即便不是,你也是比它们高贵的多,你是人世间最美艳的事物,真善美的化身,我怎能再去毁掉它呢。”

    她说:“我是故意给你看的,我洗澡的时候,洗着洗着,发现自己的身体,像一颗饱满的花苞开放了,就像开花一样,想给人看,我每一天洗澡,就像给它浇水一样。”

    他叹息:“是一朵洁白的花,如果摘下它,就慢慢枯萎掉了。”

    她问他:“你是不是在说,就像晴晴姐那样,看她长得十分瑰丽,你若忍不住摘下了它,就会在你的怀里慢慢枯萎了。”

    他若有所思:“人在危急的情况下,容易干出荒唐的举动,要平时心静就好了。”他现在就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不愿回忆过去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他摸着她身上,每一片光滑的肌肤,像把一朵花放在口中咀嚼着,它是苦味的,细细体味,又有一丝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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