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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现在,游郁生在一个机械厂上班,是所谓县级集体企业的那种。数百人的厂,他认识其中大部分人,熟悉其中小部分人,和他们和睦相处,相安无事。他是一名锻工,那年月的锻工叫起来也像冲撞的铁件钢件响当当的,他拧着发达的肌键使不完的青春活力,把丁丁当当的节奏和胳膊飞舞的弧圈,当作美好艺术享受着。虽然他的内心,也时而迸发出情绪的火花,但岁月的长期压抑使他外表更像一座沉积的溶洞,冷峻,古板。

    他很少敞开心扉和人交谈,尤其下了班,他依然故我,习惯于独处。在他人眼光中,他身上布有神秘的陷阱,事实上,也藏有难言之隐。就拿进厂这件事,就瞒住了别人某些东西,那时他搬家了,并非自愿的从城市的一角搬到了另一角。

    原因是祖传的私房,那栋古色古香的民居有一半继祖母出租,被一锅端地充公经租了。他离开了祖居,也开始了租房,那张好不容易弄来的招工表,表中的出身栏上,也被巧妙地用了个中性名词蒙混过关,这个名词是当时城市居民中一类含混不清的统称。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开始并非出于有意为之,居委会新换了个小孩文书,他称小孩子因他比他太嫩了点,他已经是居委会的老常客、老主雇了,所以小孩文书一来就显对他格外亲近,热情有加,拉着他忙这忙那,简直成了文书的文书,填招工表时有意为他遮掩了一下,也多亏了这位童心未泯的小孩文书,年岁稍长老辣点的文书就不会干这种事了。

    那张打着烙印的招工表像旧照片沉没记忆海底,换上是一张清清白白的表。他也因而混进了集体工厂,居然也捧上了虽不是打不烂的铁饭碗却也是个打得烂的陶钵头上班下班可以哼着小调去食堂打饭吃。

    生活驶进了平缓的水面,回头望去,不能说他把父亲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置诸脑后,起码是从绝路走出来了。他想,从小受父亲教诲,从小教导我们诚实,但只有今天才算逃离了不诚实的怪圈,否则,像父亲那样,一味诚实到了迂腐的地步,不仅遗憾终身,甚至丢掉生命,留下诚实又有什么用?

    一个人和他的心身需要生活在舒展的状态,它的前提是真,即是真诚,但如果别要求你戴上一个面具方能生存,那就应了红楼梦的作者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也假了,勉强从面具中探出一张讨厌的脸,总是要挨打受罚的。

    他想到自己不是一个诚实的人,所以,一个厂里朋友也没有交,免得在人面前讲话憋得难受。好在小芸后来也招进这座工厂,虽然不在同一个车间,但生产上常打交道。照理她该称他一声师傅了,但她还是人前人后地喊他郁生哥,弄得别人以为她真是他的亲妹妹有点羡慕,也有不知情的多事者把他俩当作一对恋人。他也只有和她单独在一起,才说说心里话。

    “小芸什么事!怎么啦?”

    这天刚上班,小芸刚得到的消息,就迫不及待跑去告诉他:“你猜猜看,晴晴姐如今上哪儿去啦?她上那个最大的城市,推荐上医科大学去了!”

    “是吗?!”他惊奇地睁大眼睛。

    “是刘师傅转告我爸爸的,”小芸道,“刘师傅就是在园子里,顶替我爸管园的那位师傅。”

    “啊,她终于如愿以偿了!”他声音有些颤抖,眼里闪着光,就像蔡晴晴上大学,也把他与大学——这个神圣的殿堂联系到了一起,沾了她的光彩似的。

    后来,他从谢根生那里获悉他们各自的变动,说她和李会在一起,李会进的美术学院,都在那个最大的大城市里。而谢自己不久也升了,调进了一个县级的领导机关。他感慨万千:“绕了许多许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总算又重新回到了一个好的起点,总算没白费!”

    小芸赞叹:“晴晴姐不简单,总算有了好报!”

    游郁生说:“要是你冬荷姐像她那样,保管也有希望。”

    “不知冬荷姐现在怎么了,自从那年在冶炼厂仓库和她见过一面后,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小芸知道他指上次的遗憾,皱着眉头说。

    游郁生审视着小芸的脸,似乎想拿她和胡冬荷作一番比较,“她可一点不像你,不如你温驯,她太舛傲不驯、固执己见了。那天,我们在仓库外围的墙下白等她一场。也不知她自己不肯出来,还是什么突然的变故。”

    “我听贾玲杏说,好像是突然间发生了的变动。”

    “唉,她何必拧着干。让青春年华,付之东流。”游郁生借题发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要是出来会好起来,就像我们今天当个工人,痛痛快快地流汗痛痛快快地洗澡、吃饭,不也快哉快哉!”

    小芸妩媚一笑:“郁生哥,现在的你,不再是以前的你愁眉苦脸,令我也很高兴。你对生活也开始满意了。”

    游郁生说:“一个人的要求不要太高,可我对自己很不满意,我除了能抡两下大锤,卖点死力,就再没什么可吹嘘的了,一事无成空回头!”

    小芸反驳说:“我还不是和你半斤八两,可我对工作的兴趣浓浓的,嘴里抹油化不开,我看你也蛮投入呵,抡锤时哼哼个不停。”

    他争辩说:“你的工种技术性高,精雕细琢,如在你家花圃中侍弄花草,与你心灵手巧的天性一致。我不比你。我打铁胡思乱想,又不费脑才嘟嘟哝哝的,不然一天的时光空空旷旷、复复沓沓怎么消磨掉。”

    小芸说:“我明白了,你是盼着同晴晴姐他们一样也干高级脑力劳动的。”

    “我当然不能和他们比,蔡晴晴的爸爸你都见过了,她和李会的家庭,和我太不一样了。”他忽然沉默。

    在他刚进厂那年,父亲去世了。草药也没有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游郁生回城时,父亲茅屋中药草遍地,都被父亲吃光了。他还吃过圩上买来的鲫鱼、螃蟹,也是民间盛传消除癌症的食物,自我感觉好多了,身体长出了气力,还说要归队参加田里的劳动。但几个月后,他的状况又渐渐恶化了。父亲第二次回城,身体明显衰弱,他躺进城市另一家大医院。这座医院的医生比较郑重其事,为他举行了一次会诊,决定施行剖腹探查术。

    游郁生问医生:“什么是剖腹探查。”

    医生瞒着父亲给他解释:“并非真是手术,如果病灶转移,只是打开肚子瞅瞅而已,然后原封不动缝上。”

    “噢。”这是否对病人的一种特殊心理补偿。他远望父亲眼中放射期待的光芒,心情复杂地点头。他对父亲有负疚感,记得上次住院,在医院检查过父亲的女医生,不是说过他已经转移了吗?但女医生又说不手术是考虑到他的处境,不知他指的是病情,还是他个人的生存状况?现在他工作了,他拿他的工资加上母亲的积蓄,可以支付父亲的费用了。

    手术那天,医生为了让家属“眼见为实,”破例安排了他和母亲倚在手术台上方的玻璃窗外,俯瞰手术全过程。

    “切开……”

    “止血……”

    他虽听不清,能感觉出是一位年轻医生,在一位上年纪的医生指令下进行手术。他从未直视一个人的生命,被如此轻易切开,一个皮肤完好的人,他的父亲,在手术刀下,暴露光天化日之中,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父亲的腹部,原封不动缝合,他带着一道瞒和骗的疤痕重回乡下。下乡不久,他的病迅速恶化,突然发生的剧烈腹痛,使他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却无力自己用绳索勒紧颈脖,以求速死,在痛疼频频发作时,他曾用箱角,凳脚抵住腹部,撕扯磨破的衣片,塞住喊叫的喉咙,这些,若在城市医院,是可以略施麻药缓解的,可他只有用肉体抗争。最后的日子,只有弟弟林生陪伴他度过,那天,他以为他稍好了些,十分疲倦的弟弟早早上床,没想到就出了事。

    这些游郁生从未跟别人诉说,和小芸相处长了,才少了顾忌,他们渐渐无话不谈。虽然他比她大七、八岁,更像是一对忘年交。如果说游郁生的性格不合群,是一个孤癖者,他更需要小芸这一个谈话对象,她是一个被动的却又善解人意的听众。

    春水,浸湿河坎,两岸点点新绿绽放,南方,虽然河流不会封冻,渐渐化开的寒气,也使岸上的行人感到解冻后的暖意。游郁生一脚高一脚低,走出坍圯的城墙,跌跌撞撞撞破一幅恬静的春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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