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槊

    不知昏睡了多久,梦里他再度回到了都护府。

    府中白绫高挂,他来到门前看到了愁容满面的外公赵都护,走进房间又看见妹妹宁彩跪卧于床榻前,泣不成声。

    是......她吗?他凝望向那个平躺在床榻上被寒衾遮盖住面庞的人,脚下每向前一步,都感觉到异常沉重。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伸手掀动寒衾一角,僵硬的手不住颤动,终于被他掀开寒衾露出了榻上人真容,可那竟是......养母?

    慕鸿夜只感到由鼻孔直窜进两股猛烈辛辣的凉气涌入大脑,他顿时被呛开双眼,猛地坐起了身,用力咳喘。

    “这是雪山生麻姜熬制成的药膏,开盖后用鼻吸取片刻可解天下多数迷药,也有祛除体内湿寒之毒的功效,并没害处,世道难行,独自带着病重家弟出门,迫不得已要小心谨慎,我叫容晚,弟弟叫北源,请您见谅。”容晚跪坐于慕鸿夜身前,满是歉意地对着他诚恳鞠躬。

    “在下慕鸿夜。”

    他半鞠一躬作为回应,随即侧目瞄了一眼近边,果然此时在那堆瓶瓶罐罐中间,唯独缺少了一个青釉色小药瓶。

    这时前门被人匆忙打开,车夫老丈回过身露出半边脸颊,神色张皇地轻喊道:“喂,小子,你可没说追你的人来自官家。”

    慕鸿夜闻言迅即起身,从速前往老丈身旁。

    容晚也想跟上前去探明情况,却听见身后传来弟弟北源清晰的话音:“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容晚当即回过身,看见此刻重新恢复清醒的弟弟,她登时热泪盈眶,冲上前去一把将弟弟拥进怀里。

    这是容晚时隔数日以来,再度得见自己弟弟恢复成过往的样子。

    “从何而知他们来自官家?”

    慕鸿夜背过左手徐徐合紧车厢前门,他左右张望,发现道路两旁的树林间隐隐有数骑追上。

    “别看我这两个宝贝品相平平,实际可都是从丰州见马郡马场精挑细选的极品大良驹,”老丈说着竖起两根手指,点了点左右两旁,“能在短短时间内飞快追越我的车,只有官家内院里的驿马方可做到。”

    话音未落,老丈挥起匕刃直插进车辕里,坦言道:“小兄弟,你惹上的人我招惹不起,看在搭救你一命的份上,拿回你的匕首,放过我们性命。”说完不等慕鸿夜回话,老丈旋即勒动缰绳,双马登时起扬,马车剧烈晃动几下,当即停驻半道,不再前行。

    一路追赶不停的数骑快马这时从树林两侧包抄跃出。

    数骑围绕着马车不停游动,直到那个身背大环刀的蒙面黑衣人策马赶到,方才缓缓朝马车锁紧包围。

    慕鸿夜见状挥拔起匕刃一跃跳下马车,车夫老丈则摊开双手向着四周来人一一示弱。

    “放过无辜的人叫他们离去,或许我们可以谈谈价钱。”

    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尽管深知对方来自官家并且受人指使,断然不会再商谈任何条件,可慕鸿夜的真实目的却也并非如此。

    他只想配合车夫来个声东击西。

    慕鸿夜突然调转身子拔腿狂奔,径自跑进一侧树林,车夫趁机扬鞭催马,马车登时冲出包围,朝前飞快奔离。

    黑衣人众似乎对此早有意料,他们冷静有序地分成两拨追击。

    其中一拨黑衣人策马疾驰,很快便追至马车两侧,渐渐朝驾驶位夹击靠近。

    车夫见状赶忙从脚下抽出了那柄曾花费重金打造的槊,他双手持槊勉强维持着身体平衡,不时朝两侧来人发起刺击,却左右接连刺出数击皆未得手,数骑黑衣人当即从马鞍两侧拔出刀刃,分别砍向他的两肩臂膀。

    车夫拙笨地挥舞着长槊,周身四处很快被刀尖划破了数道伤口,眼看就要招架不住,这时车厢前门忽然被人由内打开,而后自车厢中平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牢牢握住槊杆后端,持续发力左右摇摆,长槊由后向前带动着车夫双手,只轻巧地挥动几下,便先后挑落了两侧数名黑衣人众。

    另一拨前往树林追击的黑衣人很快又将慕鸿夜团团围住。

    领头的那位当即纵身跃下马背,他果断抽出那柄别在身后的大刀,刀背上众多铁环不断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看来你对单打独斗情有独钟。”慕鸿夜屈臂弓身,左右挥动匕刃,摆出迎战姿态。

    曹钰则将大环刀扛在肩头,不屑地晃了晃脑袋,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咒骂道——我只想亲手割下你的头,再把里面掏干抹净,用它来为我们这些弟兄斟满饯行的酒。

    曹钰举刀动身的刹那,慕鸿夜也迎面出击。

    两个人在寂静的树林间犹如两匹为争夺生机而狭路相逢的猎豹。

    兵器交锋的声音先从林中响起,随后交撞生成的火花有如血夜里划过半空的飞火流星,但听闻一声脆响,流星瞬息间于树林中消失殆尽。

    慕鸿夜再度被曹钰一脚蹬飞至数米开外,身体横撞向一颗树干,又重重摔落地面,这次他不再有任何余力重新起身。曹钰也并不打算再拖延时间,他脚下不停,立即举刀朝慕鸿夜劈来。

    这次他准备直取江南王世子性命。

    就在曹钰高举大刀距离慕鸿夜只剩几步远时,他忽然回过身站定,同时仰颌下腰向后闪避。

    那柄长槊就在曹钰下腰的一瞬间自他鼻尖两指往上的距离飞过,直插进慕鸿夜背靠的那棵树干里。

    这时曹钰发觉一众随行而来的同伴皆已被人挑落下马。

    来人正策马直奔曹钰而来。

    他快速闪身退避,同时单膝半蹲,双手平举大刀,横向斩过马匹的前蹄。

    马儿嘶鸣一声前倾倒地,马背上的少年瞬间蹬起双脚朝前跃去,他纵身扑向草地,朝前翻滚了两个周身,正来到慕鸿夜面前腾空跃起。

    慕鸿夜这才看清来人正是容晚那身负剧毒一直昏迷不醒的弟弟北源。

    北源举双手握紧槊杆后端,扭腰使劲全力将其从树干间拔出,他两脚叉开,挺腰直身,强行挡在慕鸿夜身前,手中的长槊高高举起,槊头直冲向天。

    “练家子。”

    曹钰一把扯下面罩,怒目直视着北源,张嘴朝地上啐了一口。

    北源和曹钰对视着。

    他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嘴唇,硬撑起一股中气,朗声道:

    “刚刚在后面观摩了片晌,你这刀法刚劲霸道,变化不足,不巧又碰上这百炼精槊,也算你实不走运。”

    曹钰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头,冷哼一句:“今天总是碰到些自吹自大不知死活的东西,还真是一早出门踩了狗屎。”话音未落,曹钰快步来袭。

    北源则停伫原地,并不急于迎击,他双脚再度用力碾了碾草地,将身体重心放低,待曹钰迈大步跨进有效距离,北源自腰杆间倏然迸发出一股力道,挥双手全力将长槊横向抽打出去。

    曹钰登时无处闪避,只得撤步横举大环刀挡击。

    槊头猛击至大环刀身向后弹开,韧性十足的杆身弯成一道弧线,北源趁机借力使力,扭腰向前,使手中长槊不断舞动左右刺击。

    枪走游龙,槊头不断在大环刀的抵御下左闪右击,枪花变化万千,槊杆油韧难敌,任凭曹钰手中刀法如何霸道,始终不得近身也终成泡影。

    又交战几个来回。

    北源渐进渐击,终于被他抓住某个破绽间隙,挥槊将曹钰手中大刀挑落,同时槊头一晃,直刺进曹钰胸肩里。

    曹钰举双手握紧槊杆连连后退,怎奈槊头仍穿透胸肩,他整个人被钉在了一棵树干前。对不起了阿娘,孩儿不能回去尽孝,对不住了阿弟,阿兄没能兑现承诺,他缓缓松开了那双一直死力握住槊杆的手,闭起眼仿佛嗅到了老家门前木棉花的淡淡花香。

    老家人常说木棉花承托着英雄气节,即便哪天它们破败脱落,花朵也不会萎靡,花瓣更不会褪色,就像顶天立地的英雄,那一身誓死不从的风骨。请原谅我罪逆深重。曹钰阖紧双眼,高仰起头,用舌尖捅破了那颗粘附在臼齿旁的毒丸。

    “留他性命!”

    慕鸿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起身,一步步朝前挪去。

    无论如何,也要盘问清楚他们究竟受何人指使,慕鸿夜脑海中当下已浮现出一个熟悉的面容,“说......你们究竟......是不是......”眼见自曹钰嘴角两边流出了大量浓稠液体,慕鸿夜终于支撑不住向前倒去。

    北源迅即移步至慕鸿夜身前,用背脊扛住了他因昏迷而自由垂落的身躯。

    夜晚的树林重归寂静。

    双手持槊的少年身背着早已失去意识的男子,吃力地向着远处停留等待的马车走去。等到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又过了几许,忽地从一棵榕树茂密的枝丛间飞出来一只白鸽。

    白鸽扑闪着翅膀向北远离,慢慢消失在远方红光漫天的血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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