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举头三尺
“祝冬禧。”
身边水雾散去，一人挑灯静立。
白染衣赤足站在浅滩中回望，看到的是漫天恒星，她浮在宇宙中，踏着天河，空茫辽远。
无数微光粒子从身边飘过，她在这绚烂的光华中寻着那声呼唤，足下的水波晃荡着一滩天星。这里冷冷清清，像风雪交加的冬夜。
她离那身影越来越近，仿佛唾手可得。
可身边的雾忽然又笼了过来，不断遮掩着她的视线，聚在她身下将她托了起来。
她在雾中用力拨动着，但无济于事，那人提着灯静静看着她。
白染衣看不清，但她想，应该是有一抹微笑的。
她倒在云上，想要乘风而去，抓到他。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温声说道，嗓音里带着浅浅笑意。
随即，他向后一仰，从云上坠了下去。
身下的云忽然变得透明，宇宙被切成两半，一半留在上空，一半正在极速转化着。
他坠了下去，手中的冰灯落到地上，瞬间融化。
那一刻，灯中的光点流淌成了一道璀璨溪流，蜿蜒着向下俯冲，在山间挂成了九天银河。
山月清悬，仙人吟哦。
梵音袅袅间，千灯骤明动山河。
*
白染衣在人声鼎沸中醒来，阳光扑在她的脸上，像是代替谁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
自己睡了多久？
白染衣低下头揉摁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知今夕何夕。
那个梦让她的心变的空落落的，连风都能直穿胸膛。
这里是陈岚的房间，但床边没有温热的清水。
她掀开被子兀自下了床，打开门，外面亮的晃眼。
王府里人来人往，依旧按部就班的生活着，王识应该不在，否则这些小丫头也不会肆无忌惮的调侃着他。
白染衣想回王府的原因就是如此，她想见见她还在拥有的。
“白姑娘你怎么下来了！”小桃注意到她，赶紧走过来，带着她坐回到床上。
倒了一杯水又捧了一碗粥过来。
“你这身体需要静养。”她担心道。
白染衣低头抿了一口，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基本都能养起来，只是不能生育了。
她装作不知，随口问道：“王识不在府里吗？”
小桃答道：“公子带人去神灵山了，说是要把庙锁好，怕有人乱进。”
白染衣一怔，缓缓点了点头：“费心了。”
小桃退出去后，棠月和满满过来看过她，王识回来时也和江故过来跟她商量了下徐正海死后的事情。
白染衣的情绪很稳定，华仁的信在今日送了过来，里面是迟到的新年贺喜，顺便祝她与陈岚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两样她都做不到，但她接下了这祝福。
除了不知情的华仁，王府里没人再和她提起过陈岚。
她昏迷的这些天，陈岚杳无信讯，就算觉得不对劲但也大概知道此时不宜在她面前提起。
白染衣对他们的维护心知肚明，但她还是没有告诉他们真相。
养伤的这一个月，她每日都在陈岚房里歇息，闭口不提那日神明庙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再次情绪崩溃。
她和从前一样，淡淡的看着树枝伸出绿芽，看着天气渐渐暖和，看着斜风细雨轻打在屋檐。
她会感叹一句“真美啊。”然后继续冷眼旁观。
没有人打扰她，她自顾自的疗愈着，企图以麻木盖过痛苦。
就这么冻在自己的壳子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声雷响将她的冰甲劈的七零八落。
棠月陪着满满睡觉，那日起夜看到后院竹林里站着一个身影，正要开口喊她，天上忽然划过一道银光。
雷声随即响起，惊动了蜗居整个冬天的生灵，棠月在这春雷滚滚中愣了片刻，恍然想起今日是惊蛰。
“生日快乐。”白染衣轻声道。
棠月一愣，看到她在闪电的照耀下满目泪光。
“我终于苟活到了现在。”她俯下身，压着心口的疼痛。
新的竹笋在破土，挺立的旧竹随着风轻轻摇摆，竹叶缓缓落到她的发间，它也在留恋，他们彼此思念。
不思量，自难忘。
从那日以后，白染衣就像活过来了一样，努力热爱着身边的一切，浸在春风里感受着蓬勃的生机。包括苦难。
就像在珍惜最后的时光。
终于在他们同意后，白染衣一个人回到了神灵山。
她记得陈岚说过，他找到回去的办法了。
她不属于这里。
很奇怪，陈岚还在时，她只有他陪在身边才敢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是现在他不在了，她自己一个人反而有了勇气。
为什么？难道是陈岚的死亡弥补了她所有的冷漠和空洞吗？
白染衣想，应该是那个梦的影响。让她觉得这人间的万物都有了陈岚的影子，无论是遗憾还是成全，无论是兴还是亡，无论在哪里，在什么时候。
她不再强求，得失随意。
白染衣找遍了他的房间，将他的每张稿纸都看了一遍，但是这些专业性的东西对她来说晦涩难懂。
他应该不会留下这样的东西来让她理解。
白染衣甚至将郑羽宙送给陈岚的那本书也细细翻了一遍。
上面都是历史相关的研究还有郑羽宙的点点滴滴，他一直在挂念他的挚友老高，也碎碎念了很多白染衣和陈岚小时候的事。
白染衣笑着看完了全部，越来越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但她始终未找到陈岚留下的办法。
“连这个也要藏起来吗？”白染衣喃喃自语，垂下眸无奈一笑。
她回到了自己房里，将所有的现代物品都收进压缩箱里，包括陈岚送给她的冰簪和那块玉。
她忽然想起来，陈岚送她的生日礼物她还没有看到过。
白染衣在房里找了一会儿，果然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她从未在房里见过的东西——
一枚插件。
白染衣蹙了蹙眉，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每封遗照后都会配置的插件。
这种巧合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她还做不到对他的死完全释然。
白染衣从压缩箱里找出仪器，缓缓将插件导入进去，静静等待着。
画面忽然亮了一下，紧接着陈岚的声音便传了出来：“今天是你的生日——”
白染衣啪的一下摁停了屏幕。
她心跳的很快，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但久违的声音响起时，她还是感到了难过。
一种迟钝的但永远不会消失的难过。
白染衣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摁下播放键，指尖有些微微颤抖。
“——生日快乐啊，祝冬禧。”
屏幕出现了一段视频，没有人，只有画外音在向她介绍着。
“这是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用微缩仪记录下的场景。此后的每一年里我断断续续记录了很多，都是一些日常的琐碎。今天这些是我特意挑选的几个，蕴含了四季也包藏了所有人文和自然景象。有你爱的日出也有我喜欢的烟火，这些对我来说是慰籍，希望我的慰籍也能给你带来欢喜。”
视频很长，每一段都有他的画外音解说，有时平静有时带着笑，就像他过的日子，平平淡淡却也不乏惊喜。
白染衣汹涌的情绪在他的声音中渐渐平静下来。他带给她的爱也是如此，并不汹涌但厚实绵密，需要她慢慢地去体会，久久也不能忘记。
这些幸福的景象看着莫名令人难过，白染衣喝了口水压下心里的情绪，呼出的气带着一丝颤抖。
“接下来，我要和你宣布一件事情。”
镜头突然一转，陈岚的脸出现在了画面中。
白染衣呼吸一滞。
他眉眼弯弯，挺括的鼻梁在镜头前晃了两下，将镜头调整好后，退了几步坐在了自己房里。
“我找到回去的办法了。”
他说的十分淡定，拿起桌上的几张资料指给她看：“这是我偶然间想到的一个思路，说起来，还是郑教授给我的灵感。”
陈岚低头笑了一下，指尖的笔习惯性转了一圈停在某个地方。
上面写着：向死而生。
白染衣忽然预示到了什么，心跳突然加快。
陈岚耐心解释着：“神明庙不论是后天的机关设计还是它本身的存在都彰显着矛盾，这让我想到了对立空间。”
“黑洞的对立空间是白洞，而我们所利用的虫洞是连接黑洞和白洞的一个通道。我们穿过虫洞时在巨大的穿梭过程中造成了细胞解体，通过量子纠缠再次重构。”
他举起两个拳头，给她模拟着黑洞与白洞的模样。
“我们一直研究的就是将这些不确定性因子变成可操控因子，将细胞重构变的更加严谨，这不亚于一场复活行动。”
“很幸运，这些实验在虫洞的力量下可以实现，但也仅限于虫洞。教授们开辟的通道都是可以控制的通道，但我们穿过时空到达这里之后，所有的辅助力量都被隔绝在原来的世界里了。”
他平静道：“我们像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婴儿，母亲就是毫无感情的虫洞，只负责生育不负责养育。所以我们的力量变的很有限，我们只有我们自己。”
“但是虫洞不止一个。”他话锋一转，微笑道：“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形成虫洞，但是这些虫洞并不是我们目前所利用的宏观物质，它是一种微观存在。”
“可那又怎样？”陈岚笑起来，语气中罕见的带上了不屑。
“人类是微观的，一束光是微观的，甚至一颗星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微观的。但这些微观物质的力量不容小觑，无数的人组成了历史，光和水组成了大自然，星体组成了宇宙。”
“微观的虫洞同样具有穿梭时空的作用。它能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漩涡或是一阵风暴，通过黑洞吸力将人重新带回到原来的世界。”
“但我们需要做一件事。”
他眼里的笑意忽然淡下来：“细胞解体，但我们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做到。”
白染衣紧紧看着他，一字不落的继续听着。
“神灵山受到的时空波动最大，可行性最高。但这种办法风险太大，万一失败就是永久的死亡。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担心徐正海的事情，所以这个计划暂时先通过这个方式告诉你再好好消化。你不要多想，我暂时还没有要立即实施的想法。我会陪着你将这些都解决好，然后我们再慢慢商量。”
他玩笑道：“刚才给你看了那么多视频，你应该不会想这么快就去自杀吧，那多可惜。这个世界这么美好，我都舍不得离开。既然答应了不会轻易离开你，那我就再努力想出更好的办法，尽量将风险降至最低。”
“如果不行，我作为这项任务的负责人，不得不试。”
“但你要活着。”
“这个世界除了我，还有很多值得你去爱的事物，是它们组成了现在的我，我也不过是茫茫人海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它们更需要的是你。”
画面在此处停止，屏幕里的陈岚看着镜头，神色温和浅淡。
白染衣却心如擂鼓。
沉寂的心仿佛再次被提起又仿佛如释重负。
此刻的选择再简单不过——生或者死。
白染衣冷静下来，镇定地在这儿坐了一夜。
天亮后，她终于有了答案——
她想回去。
*
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王府里的人有些猝不及防。
“染衣，你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棠月有些舍不得她。
“此事并非小可，需慎重考虑。”江故也劝道。
因为她看起来太像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只是为了去找陈岚。
白染衣心意已决：“陈岚在那儿等我，那里本来就是我和他的家。”
“可是这个地方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在哪儿啊？”王识问道。
“穷乡僻壤的离京甚远，鲜少人知道。”
白染衣目光扫过他们，低眸掩住情绪：“有缘会再见的。”
她留了两封信，一封给华仁，拜托他将另一封递给马莱。白染衣没有马莱的联系方式，但这些事情必须得让他们知道。
她理好了所有的东西，不确定能不能够一并带回去，如果不能，那就留在庙里，拜托正义堂帮她守着。若是几十年后还没有人来寻，那就将它们全都毁了。
临别那天，棠月和满满哭的不成样子，棠月险些连拐杖都拿不住，还是王识眼疾手快撑了她一把才没让她从台阶上跌下去。
白染衣不忍心看但也没有动摇过。
她给他们每人都留了封信，作为纪念和告别。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那时她满怀戒备，高警惕难交心。没想到不过一年，就成为了彼此最亲的人。
就这么抛下他们去寻陈岚实在太没良心，白染衣自嘲道。
但她的离开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如果陈岚没有找到回去的办法，她将会在十年之后伴随着器官衰竭死去。
而现在，她选择的不是回去，而是死亡。
她偷偷转路回到神明庙，掩了行迹站在供神堂前，身边是漩涡范围以内或许可以带走的物品。
她看着这个堪称起点的地方，心情很是复杂。
她确实舍不得离开他们，也舍不得这些她好不容易拥有的幸福。
但她永远不会忘了陈岚的死亡也有她的一份罪责。
纳米匕首刺进心脏的那刻，她感受着陈岚曾遭受的痛苦。
而这痛苦是由她造就的。
如果没有徐正海的那一剑，陈岚在她这一刀中也活不下来。
她杀了人，杀了一个无辜的人。那么，她只有用死来换取公平。
白染衣就像一个天生的审判者。高度的理智和清醒让她心中始终放着一把天平，对和错分在两边。对则毫无顾忌的守护，错则不顾一切的抹杀。情感的单薄让她对于自己也可以随时放弃。
而陈岚就是她的塑造者。
他带她见识了世间除了对错更多更复杂的情感，帮她补充完全了喜怒哀惧爱恶欲，体会了聚散离合、失而复得以及得而复失。让她清楚的认清了自己，拥有了理解这个世界的能力。
而陈岚这个烟火世俗所磨练出来的“凡夫俗子”给予她的是打磨过的、最纯粹真挚的感情。让她脱离了人性中肮脏自私的束缚，保留了善良和勇气。
若没有经历这些，她可能还是那个悲悯众生却因为遍体鳞伤而固步自封、苦苦挣扎的蛹。
但现在，她可以坚定自己的信念，尽情去做她想做的、应该做的。以残忍的理性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对一切出卖灵魂的事不屑一顾。
所以，即使她发现是自己做错了，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自己。
白染衣想过自己会为了什么而死去，或许是为了大义或许是因为意外，但她从没想过，她的死，是罪有应得。
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
身边水雾散去，一人挑灯静立。
白染衣赤足站在浅滩中回望，看到的是漫天恒星，她浮在宇宙中，踏着天河，空茫辽远。
无数微光粒子从身边飘过，她在这绚烂的光华中寻着那声呼唤，足下的水波晃荡着一滩天星。这里冷冷清清，像风雪交加的冬夜。
她离那身影越来越近，仿佛唾手可得。
可身边的雾忽然又笼了过来，不断遮掩着她的视线，聚在她身下将她托了起来。
她在雾中用力拨动着，但无济于事，那人提着灯静静看着她。
白染衣看不清，但她想，应该是有一抹微笑的。
她倒在云上，想要乘风而去，抓到他。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温声说道，嗓音里带着浅浅笑意。
随即，他向后一仰，从云上坠了下去。
身下的云忽然变得透明，宇宙被切成两半，一半留在上空，一半正在极速转化着。
他坠了下去，手中的冰灯落到地上，瞬间融化。
那一刻，灯中的光点流淌成了一道璀璨溪流，蜿蜒着向下俯冲，在山间挂成了九天银河。
山月清悬，仙人吟哦。
梵音袅袅间，千灯骤明动山河。
*
白染衣在人声鼎沸中醒来，阳光扑在她的脸上，像是代替谁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
自己睡了多久？
白染衣低下头揉摁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知今夕何夕。
那个梦让她的心变的空落落的，连风都能直穿胸膛。
这里是陈岚的房间，但床边没有温热的清水。
她掀开被子兀自下了床，打开门，外面亮的晃眼。
王府里人来人往，依旧按部就班的生活着，王识应该不在，否则这些小丫头也不会肆无忌惮的调侃着他。
白染衣想回王府的原因就是如此，她想见见她还在拥有的。
“白姑娘你怎么下来了！”小桃注意到她，赶紧走过来，带着她坐回到床上。
倒了一杯水又捧了一碗粥过来。
“你这身体需要静养。”她担心道。
白染衣低头抿了一口，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基本都能养起来，只是不能生育了。
她装作不知，随口问道：“王识不在府里吗？”
小桃答道：“公子带人去神灵山了，说是要把庙锁好，怕有人乱进。”
白染衣一怔，缓缓点了点头：“费心了。”
小桃退出去后，棠月和满满过来看过她，王识回来时也和江故过来跟她商量了下徐正海死后的事情。
白染衣的情绪很稳定，华仁的信在今日送了过来，里面是迟到的新年贺喜，顺便祝她与陈岚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两样她都做不到，但她接下了这祝福。
除了不知情的华仁，王府里没人再和她提起过陈岚。
她昏迷的这些天，陈岚杳无信讯，就算觉得不对劲但也大概知道此时不宜在她面前提起。
白染衣对他们的维护心知肚明，但她还是没有告诉他们真相。
养伤的这一个月，她每日都在陈岚房里歇息，闭口不提那日神明庙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再次情绪崩溃。
她和从前一样，淡淡的看着树枝伸出绿芽，看着天气渐渐暖和，看着斜风细雨轻打在屋檐。
她会感叹一句“真美啊。”然后继续冷眼旁观。
没有人打扰她，她自顾自的疗愈着，企图以麻木盖过痛苦。
就这么冻在自己的壳子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声雷响将她的冰甲劈的七零八落。
棠月陪着满满睡觉，那日起夜看到后院竹林里站着一个身影，正要开口喊她，天上忽然划过一道银光。
雷声随即响起，惊动了蜗居整个冬天的生灵，棠月在这春雷滚滚中愣了片刻，恍然想起今日是惊蛰。
“生日快乐。”白染衣轻声道。
棠月一愣，看到她在闪电的照耀下满目泪光。
“我终于苟活到了现在。”她俯下身，压着心口的疼痛。
新的竹笋在破土，挺立的旧竹随着风轻轻摇摆，竹叶缓缓落到她的发间，它也在留恋，他们彼此思念。
不思量，自难忘。
从那日以后，白染衣就像活过来了一样，努力热爱着身边的一切，浸在春风里感受着蓬勃的生机。包括苦难。
就像在珍惜最后的时光。
终于在他们同意后，白染衣一个人回到了神灵山。
她记得陈岚说过，他找到回去的办法了。
她不属于这里。
很奇怪，陈岚还在时，她只有他陪在身边才敢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是现在他不在了，她自己一个人反而有了勇气。
为什么？难道是陈岚的死亡弥补了她所有的冷漠和空洞吗？
白染衣想，应该是那个梦的影响。让她觉得这人间的万物都有了陈岚的影子，无论是遗憾还是成全，无论是兴还是亡，无论在哪里，在什么时候。
她不再强求，得失随意。
白染衣找遍了他的房间，将他的每张稿纸都看了一遍，但是这些专业性的东西对她来说晦涩难懂。
他应该不会留下这样的东西来让她理解。
白染衣甚至将郑羽宙送给陈岚的那本书也细细翻了一遍。
上面都是历史相关的研究还有郑羽宙的点点滴滴，他一直在挂念他的挚友老高，也碎碎念了很多白染衣和陈岚小时候的事。
白染衣笑着看完了全部，越来越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但她始终未找到陈岚留下的办法。
“连这个也要藏起来吗？”白染衣喃喃自语，垂下眸无奈一笑。
她回到了自己房里，将所有的现代物品都收进压缩箱里，包括陈岚送给她的冰簪和那块玉。
她忽然想起来，陈岚送她的生日礼物她还没有看到过。
白染衣在房里找了一会儿，果然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她从未在房里见过的东西——
一枚插件。
白染衣蹙了蹙眉，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每封遗照后都会配置的插件。
这种巧合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她还做不到对他的死完全释然。
白染衣从压缩箱里找出仪器，缓缓将插件导入进去，静静等待着。
画面忽然亮了一下，紧接着陈岚的声音便传了出来：“今天是你的生日——”
白染衣啪的一下摁停了屏幕。
她心跳的很快，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但久违的声音响起时，她还是感到了难过。
一种迟钝的但永远不会消失的难过。
白染衣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摁下播放键，指尖有些微微颤抖。
“——生日快乐啊，祝冬禧。”
屏幕出现了一段视频，没有人，只有画外音在向她介绍着。
“这是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用微缩仪记录下的场景。此后的每一年里我断断续续记录了很多，都是一些日常的琐碎。今天这些是我特意挑选的几个，蕴含了四季也包藏了所有人文和自然景象。有你爱的日出也有我喜欢的烟火，这些对我来说是慰籍，希望我的慰籍也能给你带来欢喜。”
视频很长，每一段都有他的画外音解说，有时平静有时带着笑，就像他过的日子，平平淡淡却也不乏惊喜。
白染衣汹涌的情绪在他的声音中渐渐平静下来。他带给她的爱也是如此，并不汹涌但厚实绵密，需要她慢慢地去体会，久久也不能忘记。
这些幸福的景象看着莫名令人难过，白染衣喝了口水压下心里的情绪，呼出的气带着一丝颤抖。
“接下来，我要和你宣布一件事情。”
镜头突然一转，陈岚的脸出现在了画面中。
白染衣呼吸一滞。
他眉眼弯弯，挺括的鼻梁在镜头前晃了两下，将镜头调整好后，退了几步坐在了自己房里。
“我找到回去的办法了。”
他说的十分淡定，拿起桌上的几张资料指给她看：“这是我偶然间想到的一个思路，说起来，还是郑教授给我的灵感。”
陈岚低头笑了一下，指尖的笔习惯性转了一圈停在某个地方。
上面写着：向死而生。
白染衣忽然预示到了什么，心跳突然加快。
陈岚耐心解释着：“神明庙不论是后天的机关设计还是它本身的存在都彰显着矛盾，这让我想到了对立空间。”
“黑洞的对立空间是白洞，而我们所利用的虫洞是连接黑洞和白洞的一个通道。我们穿过虫洞时在巨大的穿梭过程中造成了细胞解体，通过量子纠缠再次重构。”
他举起两个拳头，给她模拟着黑洞与白洞的模样。
“我们一直研究的就是将这些不确定性因子变成可操控因子，将细胞重构变的更加严谨，这不亚于一场复活行动。”
“很幸运，这些实验在虫洞的力量下可以实现，但也仅限于虫洞。教授们开辟的通道都是可以控制的通道，但我们穿过时空到达这里之后，所有的辅助力量都被隔绝在原来的世界里了。”
他平静道：“我们像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婴儿，母亲就是毫无感情的虫洞，只负责生育不负责养育。所以我们的力量变的很有限，我们只有我们自己。”
“但是虫洞不止一个。”他话锋一转，微笑道：“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形成虫洞，但是这些虫洞并不是我们目前所利用的宏观物质，它是一种微观存在。”
“可那又怎样？”陈岚笑起来，语气中罕见的带上了不屑。
“人类是微观的，一束光是微观的，甚至一颗星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微观的。但这些微观物质的力量不容小觑，无数的人组成了历史，光和水组成了大自然，星体组成了宇宙。”
“微观的虫洞同样具有穿梭时空的作用。它能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漩涡或是一阵风暴，通过黑洞吸力将人重新带回到原来的世界。”
“但我们需要做一件事。”
他眼里的笑意忽然淡下来：“细胞解体，但我们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做到。”
白染衣紧紧看着他，一字不落的继续听着。
“神灵山受到的时空波动最大，可行性最高。但这种办法风险太大，万一失败就是永久的死亡。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担心徐正海的事情，所以这个计划暂时先通过这个方式告诉你再好好消化。你不要多想，我暂时还没有要立即实施的想法。我会陪着你将这些都解决好，然后我们再慢慢商量。”
他玩笑道：“刚才给你看了那么多视频，你应该不会想这么快就去自杀吧，那多可惜。这个世界这么美好，我都舍不得离开。既然答应了不会轻易离开你，那我就再努力想出更好的办法，尽量将风险降至最低。”
“如果不行，我作为这项任务的负责人，不得不试。”
“但你要活着。”
“这个世界除了我，还有很多值得你去爱的事物，是它们组成了现在的我，我也不过是茫茫人海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它们更需要的是你。”
画面在此处停止，屏幕里的陈岚看着镜头，神色温和浅淡。
白染衣却心如擂鼓。
沉寂的心仿佛再次被提起又仿佛如释重负。
此刻的选择再简单不过——生或者死。
白染衣冷静下来，镇定地在这儿坐了一夜。
天亮后，她终于有了答案——
她想回去。
*
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王府里的人有些猝不及防。
“染衣，你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棠月有些舍不得她。
“此事并非小可，需慎重考虑。”江故也劝道。
因为她看起来太像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只是为了去找陈岚。
白染衣心意已决：“陈岚在那儿等我，那里本来就是我和他的家。”
“可是这个地方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在哪儿啊？”王识问道。
“穷乡僻壤的离京甚远，鲜少人知道。”
白染衣目光扫过他们，低眸掩住情绪：“有缘会再见的。”
她留了两封信，一封给华仁，拜托他将另一封递给马莱。白染衣没有马莱的联系方式，但这些事情必须得让他们知道。
她理好了所有的东西，不确定能不能够一并带回去，如果不能，那就留在庙里，拜托正义堂帮她守着。若是几十年后还没有人来寻，那就将它们全都毁了。
临别那天，棠月和满满哭的不成样子，棠月险些连拐杖都拿不住，还是王识眼疾手快撑了她一把才没让她从台阶上跌下去。
白染衣不忍心看但也没有动摇过。
她给他们每人都留了封信，作为纪念和告别。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那时她满怀戒备，高警惕难交心。没想到不过一年，就成为了彼此最亲的人。
就这么抛下他们去寻陈岚实在太没良心，白染衣自嘲道。
但她的离开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如果陈岚没有找到回去的办法，她将会在十年之后伴随着器官衰竭死去。
而现在，她选择的不是回去，而是死亡。
她偷偷转路回到神明庙，掩了行迹站在供神堂前，身边是漩涡范围以内或许可以带走的物品。
她看着这个堪称起点的地方，心情很是复杂。
她确实舍不得离开他们，也舍不得这些她好不容易拥有的幸福。
但她永远不会忘了陈岚的死亡也有她的一份罪责。
纳米匕首刺进心脏的那刻，她感受着陈岚曾遭受的痛苦。
而这痛苦是由她造就的。
如果没有徐正海的那一剑，陈岚在她这一刀中也活不下来。
她杀了人，杀了一个无辜的人。那么，她只有用死来换取公平。
白染衣就像一个天生的审判者。高度的理智和清醒让她心中始终放着一把天平，对和错分在两边。对则毫无顾忌的守护，错则不顾一切的抹杀。情感的单薄让她对于自己也可以随时放弃。
而陈岚就是她的塑造者。
他带她见识了世间除了对错更多更复杂的情感，帮她补充完全了喜怒哀惧爱恶欲，体会了聚散离合、失而复得以及得而复失。让她清楚的认清了自己，拥有了理解这个世界的能力。
而陈岚这个烟火世俗所磨练出来的“凡夫俗子”给予她的是打磨过的、最纯粹真挚的感情。让她脱离了人性中肮脏自私的束缚，保留了善良和勇气。
若没有经历这些，她可能还是那个悲悯众生却因为遍体鳞伤而固步自封、苦苦挣扎的蛹。
但现在，她可以坚定自己的信念，尽情去做她想做的、应该做的。以残忍的理性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对一切出卖灵魂的事不屑一顾。
所以，即使她发现是自己做错了，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自己。
白染衣想过自己会为了什么而死去，或许是为了大义或许是因为意外，但她从没想过，她的死，是罪有应得。
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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