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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少年求生

    某个边陲之地,一身麻布短打的汉子,手上揉着从酒缸中刚捞出的酒糟,嘴上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谋生的本事经“黎儿,你看这酒糟已经散了花,说明这酒啊,已经到了时候了,太早则不入味,喝起来一股生尿味,太晚了,这酒糟就不好煮出来了,酿的酒,就会烧喉咙”

    “什么生尿味,当着孩子什么都说”一旁在烧酒的木钗麻衣妇人嗔怪道,汉子挠挠头,有些木讷的笑了笑,又埋头揉起了手中的酒糟。

    坐在木凳上捧着脑袋的孩子这时突然站了起来,一阵摩擦声,孩子拖着一个木盆回来放在汉子揉酒糟的手下,汉子看着孩子拖来的木盆,又看了一眼喘息略微有些急促的孩子,一辈子掏酒的汉子放下了手中的酒糟,在自己麻衣上蹭了蹭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俯下身为孩子围紧了身上的破旧袄子,看着孩子瘦弱脸上那一抹脆弱血色,汉子眼中一丝心痛很快被脸上敦厚的笑掩饰下去“我的黎儿长大了,一定会是个好汉子”在这个男人心中,一句好汉子,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出息了,正在添柴烧酒的木钗妇人添柴的手上略微一震,便又若无其事的添起柴来“我的黎儿,一定会是个好男儿,顶天立地”妇人这样说道。

    被称为黎儿的孩子一脸天真的跟着父亲笑着,嘴里嚷嚷着“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妇人和汉子听着孩子的话,笑着加快了手中的活。

    孩子不再坐在木板凳上看父亲酿酒,裹了裹身上的袄子,走出了屋子,看着刺眼的阳光还有门口那棵已经飘絮的老柳树,使劲拍拍自己的脸蛋,搓了搓手,带上柴门,拿上一根麻绳便寻找着散落的树枝.

    “看啊,小痨鬼”随着一声孩子的呼喊,拾柴少年略微抬头瞥了一眼那群嬉笑的孩子,随即便收回目光,连手上拾材的动作都没有停顿,那群孩子被无视似乎有了几分恼怒,低头拾起身边土疙瘩开始朝少年扔去,口中仍然叫喊“小痨鬼,短命相”

    少年拍了拍袄子上的土,使劲勒了勒柴火,深吸一口气,准备将其背回家,这时,一声骂声从不远处传来“一群还在尿炕的屎崽子,爷爷我来教你们怎么打招呼”闻声看去,一拖着长树枝的少年,裹着一阵划过的土尘,脸上一抹狞笑,冲向还在愣神的孩子们,不知哪个孩子一声大叫,随后貌似缓过神来的一群孩子便挂着一脸眼泪鼻涕开始向家奔去,扛着树枝煞有来势的少年看着鸟兽散去的孩子们,大有意犹未尽的意思叨咕一声一群小废物,便走向正跟一堆柴火赌气的少年

    “我说小梨子,看见大哥的棒法了吗,厉不厉害?”准备一鼓作气将柴火扛上肩头的少年无奈拍掉一只勾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瞥了一眼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少年,眼里一丝暖意,随即低下头看着一堆柴火

    “窑烧完了?”还沉浸在自己英勇棒法中的少年不着痕迹的提起那堆柴火,听闻这一问,随即哀叹一声,似乎有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

    “叔,姨,我来了”少年轻车熟路的推开柴门,提着嗓子喊道,被叫为小梨子的少年跟在其身后,捡着未绑紧而掉落出的柴火,屋里的汉子听闻喊声,没放下手中的活,露出半个身子看着门口理柴的两个孩子“小守安来了啊,柴火放哪里就行,你俩快进屋洗洗准备吃饭”

    汉子嚷了一声,便又埋头干起手中的活,妇人擦了擦手,掀起一边的木灶,饭香随之飘散出来,唤做守安的少年鼻翼微微一动,随之飞快跑进屋去“暖树芽子”妇人看着一路小跑进来的少年,笑着说道“慢点慢点,黎儿方才还说,你估计熬不住窑老头的犟脾气,该偷跑出来了,果然你这小子就过来了”守安也不顾烫,拿起还在冒热气的贴饼子就往嘴里送,妇人看着烫的呼气的少年,打掉还要抓的手“慢点慢点,盛出来再吃,也不知道窑老头平日都给你吃什么,每次过来都像几日没吃饭似的”妇人转身盛出热气腾腾的贴饼,看着一边傻乎乎眼馋是少年,不禁一笑。

    晚饭过后,两个孩子披着暮色,唠叨着孩子之间的秘密“你说小梨子,烧窑怎么才能烧出一个将军啊”叼着树枝沉溺在饱饭中的少年问道“怎么成为将军我不知道,我知道你再不回去,窑老头肯定又要用烟杆子打你屁股了”

    “那你想成为什么呢”少年并未接茬,反而问了一句,黎儿裹了裹棉袄,看着暮色下远处略微显得荒凉的小镇,又看了眼那柴门,没有回话,估计是吃饱了想动动又或是想起了烟杆子打屁股滋味的守安直起身子“走了”说完头也不回便一路跑回了小镇,正如他来时的煞有气势,不过是感觉有股毅然赴死的架势,可能那烟杆确实一杆神兵利器。

    黎儿看着那火急火燎的少年,不禁想起了那场大雪,一个想死的孩子遇见了一个不想死的孩子,转眼十年,都还活着,这就很好,那个孩子叫崔黎,那个孩子叫牧守安。

    少年看着自己的双手,人间四月,他能感受到的依旧是寒冬腊月的冰冷,没有一丝温暖,数过了十二个春秋,却只如同七八岁孩童般瘦小,他掏了掏袖口,拿出一张已经泛黄的宣纸,小心翼翼的将其打开,折痕已经很深,稍不注意便会撕碎,看着这纸张上的两个字,孩童模样的崔黎眼神如同换了个人,如同初生之阳,意气风发,如寒风岿石,坚定不移“我崔黎,想活下去,做个读书人”少年冲着远处狂奔的身影大声呼喊到,也不管那身影听到与否,崔黎再次收起那写着其名字的宣纸,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又浮现出一丝血色,于此同时,一个不远处的老叟看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坨下了背,悄然离去。

    每个月汉子都会推着那槐木车载着三缸黄泥封口的酒缸与一个无论寒暑都裹着跟粽子一样的少年出现在小镇的集市上,崔黎看着父亲轻车熟路的与各位街坊邻居打着招呼,虽然收到的回应寥寥无几,却不耽误汉子一脸的亲切熟络。

    寻了找个了个僻静的角落,停下老槐树车,抱下看着热闹集市的崔黎,连带着那老旧的小木板凳还有一张擦的再干净也掩饰不了年岁的木桌子,一张泛黄的破帆布上写着一个酒字,被汉子挂在木车上“卖酒喽”一声略带沙哑却厚重的叫卖声迎来了汉子最喜欢的时候。

    从崔黎记事开始,父亲便带着他来卖酒,但是这人来人往的小集市,崔黎却怎么也看不够,哪怕他早已经熟悉这个小镇的每张面孔,甚至是每个摊位卖货物的价格

    “张叔”崔黎刚低声念了一句,一个担着杂货扁担的跛脚汉子便坐在了身边的桌上“老崔,上酒啊”汉子大大咧咧的叫喊了一声,被唤作老崔的汉子麻利的打开酒缸,舀了一瓢酒,倒在个大白瓷碗里,放到汉子面前,一叠下酒的咸菜也随之放在了桌上。

    汉子看着泛着酒花的白瓷碗,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就是这个味”说完一口酒下肚,大喊一声,舒服。崔黎看着喝酒的汉子,不禁咂了咂嘴,汉子给崔黎使了个眼色,崔黎看了眼正在淘酒的父亲,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柳树枝,微微沾了下白瓷碗,便放入嘴里使劲一嗦,一股浓厚的味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随之而来的便是大日初生扫破晓般的热烈在腹中散开,使其脸上蒙上了一层不常有的温润血色,汉子看着崔黎沉醉的样子,端起碗一口扫光了碗里的酒,待崔黎睁开眼,二人正好对视,汉子拍拍少年的头,不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更像是一对酒友,酒量好的对酒量差的嘲讽,汉子眯眼一笑,拿出油纸,包起了那叠咸菜,顺带拿起一根放入嘴中,也不说话,放下酒钱,踩着草鞋,担着吱吱作响的扁担,不一会便融入到人群中。

    不过一会,只见一盏绿头轿子便停在了酒铺前,轿子窗帘伸出一只带着大玉扳指的手,提着四个紫皮酒葫芦,汉子也不说话,接下那四个价值不菲的紫皮酒葫芦,放在酒缸前打酒,刚刚好盖上盖子不洒的量,就提着酒葫芦送到等待的那只手上,那只手微微一沉,嗯了一声,轿夫便送上酒钱,随之离去。

    有见中年妇人,一脸胭脂,却不显俗气,一身素锦缎子,却也不显贵气,说话声不大,却让人略感嘈杂“汉子,三碗酒”妇人踢开桌前的凳子,掣肘撑着一头钗子便坐在崔黎面前“小汉子,姐姐好看吗”崔黎看着面前的妇人,咧嘴一笑,十分诚恳的说了一句“甚是好看”说完便替父亲端来了三碗酒,妇人嘀咕了一句“小鬼头”一口一碗酒,直接两碗酒下肚,脸上泛起了胭脂遮掩不住的红晕来,随即妇人反手抽出内袖中的玉烟杆,不紧不慢的装上细烟丝,使劲摁了摁,崔黎这时候已经拿着火折子等在一旁,见妇人装完烟丝,便一吹,点燃了那一锅烟丝,妇人深深吸了一口,却缓慢的吐出一丝烟气,随即一口将剩下的一碗酒饮尽,便慢慢的抽着那一锅烟,眼睛却一直看着瘦小的崔黎,崔黎已然熟络,盯着那一缕缕吐出的烟,当烟全然消散殆尽,妇人磕了磕烟袋,收入内袖,将银钱放到崔黎手上,目光有一丝不舍,说不尽的温柔与慈爱。

    随着集市人流逐渐散去,卖酒汉子看了看偏西的日头,收起了酒字帆布,封盖上了酒缸,回头看了眼正在打盹的儿子,憨厚一笑,开始收拾起了桌椅,装上上木板车后,又轻轻抱起了打盹的儿子,随后便推着板车向远处的药铺走去,药铺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堂中,眯着眼假寐,也许是药铺的草药味道浓郁,也许是路途的颠簸,崔黎在距离药铺不远处便睁开了眼,触了触眉,汉子回头看见窝在袄子中的儿子“等我一会,这就出来”汉子说道,崔黎摇了摇头,跳下板车,径直走向药铺,汉子稍微一愣,随即有些心疼,大步走在崔黎前头,宽大的肩膀挡在了崔黎面前“老板,抓药”汉子的声音有些低沉,隐藏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药铺老板起身走向药柜,熟练的取出几味药材,包好之后,叹了口气,还是将药材递给了汉子,汉子双手接过药材,揣进了怀里,使劲压了压,准备递上银钱“柏啊,何必呢”老人看着眼前的木讷汉子,有些不忍,开口说道,汉子见老人没有伸手接银钱,便将银钱放在柜台之上,像是没听见老人的问话,伸手去牵背后的崔黎,崔黎从汉子背后走出牵过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唤了声陈爷爷,便跟着父亲离开了药铺,老人看着离去的父子二人,自嘲一笑,收过桌上的银钱,轻轻擦拭,打开一个上了锁的精致小柜,将银钱郑重放入其中。

    汉子牵着崔黎,来到一个货铺前,买了一些麻线,油米,最后将目光放在一盒麻糖上“钱哥,来块麻糖”汉子唤道,被称为钱哥的短身汉子麻利的将麻糖包裹起来,也不言语,只不过在包裹之时,手上多下了点力气,多加了一小块下来,动作迅速,却也引来一旁帮衬的妇人一声冷哼,崔黎接过父亲递过的银钱,走到妇人面前,“婶婶,银钱”妇人看着眼前的崔黎,眼中厌恶不加掩饰,等看清其手中的银钱,便拖着厚厚的鼻音“喏,放那”妇人头微微一转,吩咐道,崔黎踮起脚尖将银钱放到比他还高的货柜上,随后说了声“叔,婶,再见”妇人头也没抬,用手绢裹起银钱使劲擦拭,那个卖货的汉子看着崔黎与背货的父亲微微点头。

    崔黎坐在板车上,有些难以掩饰的兴奋神情,拉车的汉子嘴角也带着一丝笑,加快了拉车的步子,不一会,便来到一座私塾旁,崔黎为父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汉子嘿嘿一笑,在麻衣短打上擦了擦手,父子二人便站在私塾边上,等着某人,不一会,便有一些孩童鱼贯而出,打闹着,喧哗着,嘴里念着先生教的道德文章,像是一场比拼,谁念的声音大,谁念的最多,就能稳稳压住其他人一样,看着门口那一对父子,孩童已经见怪不怪,当走入那看不见的巷子,又有谁说几句短命相与小痨鬼便问问圣人吧。

    当孩童们散尽,一身儒衫的先生便出现在父子面前,汉子喊了一声李先生,便转身开始搬下一缸酒,崔黎看着眼前让人如沐春风的白衫读书人,一揖到底“李先生”汉子对崔黎说过,他初生之时,这位先生进入小镇,汉子挑了两坛自己觉得酿的最好的酒,请先生为自己取了崔黎这个名字,那张写着名字的宣纸如今被崔黎当做护身符一样戴在身边,寸步不离

    儒衫读书人看不出年纪,有人说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也有人说刚到而立之岁,反正一个边陲小镇,一个读书人的分量好像就是这个小镇最大的谈资,家里有些富足的便拿了些银钱,让自己的孩子学一些文章,不求登科上榜,只为了邻里谈资说家里孩童也是个读书种子,学过了圣人的道德文章,识得书上曰大道理。

    读书人轻轻扶起作揖的崔黎,转身掀起衣袖,帮着汉子抬下酒缸“老哥,道德文章可没有你这酒醉人厉害,书可读可不读,酒不可不喝”读书人笑着说道,汉子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自己这酒几两银钱,这书上的圣人文章可衡量文钱几两,读书人牵起崔黎的手,走向了私塾内“近日书中可有不解?”书生问道,听先生考效,崔黎小手一紧,低下头思索半饷“弟子近日并未读书”崔黎有些惭愧,书生好像并无责怪意味,停下步伐,紧了紧崔黎的袄子问道“为何?”崔黎抬头看着书生暖意盎然的眸子,身上似乎瞬间驱散了寒意,努力正视书生的眼睛,开口说道“圣人言,弟子入则孝,出则第,谨而言,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弟子一项都没做到,行无余力,何以学文”说完,崔黎眼中泪水涌上,好似抽空了全身力气,再也抓不住那双温暖的手,坐在地上,似有委屈,有不满,更多的是不甘“父母为我受尽白眼,迁离小镇,与孤陵为邻,节衣缩食,为我调理身体,而我久病不愈,为人父母,便要如此劳苦吗,为我父母便要如此劳苦吗,是弟子生为人子便是不孝之始吗,书上并未教我,叫我如何读书啊先生”书生看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少年,脸上一抹不忍神色闪过,也随着少年一同坐在地“你可知黎字何解?”书生问道“黎字五行属火,赐名寓意多为生机,博学”崔黎答道“对,也不对,其实你不妨简单一些,世间道理千万种,圣人教诲万千篇,我们读书有时候不在乎有所为,而是在于有所不为,我们总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读再多的书,听再多的圣人教诲,也不能给你指明一条绝对正确的路,我们只需要避开错误的路就好,黎字,其实你生于白昼交替之时,我希望你有一个自己走出的路,小黎儿,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在你父亲眼里,看到的不是辛酸与劳苦,而是你给予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骄傲与满足,在他们眼里,你是他们恩赐与幸福,并非是你眼中的累赘,他们也一定不许你这样想,你的路,才刚刚开始,你求死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入则不孝”说道最后,书生语气中带着几分罕见的愤意。

    崔黎听着书生的言语,五载前,父亲第一次带他见这个书生,少年不敢与其对视,如同久居黑暗之人不可视骄阳,崔黎觉得书生如此温暖,自己如此寒冷,怎能去打扰,自己又如何能学得了道德文章,如此春去秋来,每月父亲都会带他来等书生下课之时,书生也从识文断字开始教导,崔黎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如今将其视为除父母之外最亲近之人,五年间,百卷书籍与这么一位先生,成为他熬过无数苦寒昼夜最大的支撑,如一团不熄之火在其胸膛燃烧,破除了当初郎中为他铁嘴断言的十载之寿。崔黎如今只知道书上说便是对的,圣人言便是大道理,其曾在书中苦苦寻找破局之法,以消心中之愧,自己却未成真正敢于做任何事,无所支撑便无所为,怕自己所为为错,怕自己又一次伤害父母,怕自己辜负了这个教自己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他怨自己读书不多,怨自己身子虚弱,却一直未曾怨过自己无所为,原来如此

    “读死书不如不读书”书生拍拍自己儒衫上的尘土,伸手拉起了还在思考中的崔黎,“弟子懂了”崔黎俯身一揖,自己在书中求活,却未成真正想过如何活

    书生看着懵懂的少年,有些感慨,有些欣慰“如此最好”又伸手牵着崔黎走进了自己的书屋,每当进入这个不大的书屋,闻着墨香宣纸的味道,崔黎总是能沉静下来,放下所有负担,真正的成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挑选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书生坐在书桌前,磨墨执笔,崔黎倚在书架间,翻卷合页,偶尔几句问答,滴水荡墨,如此画卷,门外的汉子却总也看不倦,更不忍打扰。

    父子二人回去的时候,书生送出私塾,将崔黎抱上木车“可是有决定了?”书生问道,坐在木车上整理袄子的崔黎闻言回到“有了一些想法,不知是否可行,待下次来再与先生言”

    汉子听着想了想,没明白其中有什么说法,便也不问,与先生告别一声,踏上回家的路,崔黎端坐在木车上,双手拢插在袄袖之中,眼神中有说不出的神采奕奕“爹,我会活下去,我一定会活下去”拉车的汉子突然听闻儿子言语到,握着木车把手的双手猛然用力,双臂间虬筋肃起,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眼前不觉间浮现起崔黎刚出生时的样子,孱弱,他就那样把婴儿捧在手上,哪怕郎中告知他这婴儿命不久以,又忽然间变化数年前只有五岁的崔黎一心求死的决然表情,汉子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如今听闻儿子坚定的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痛快过,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苦楚的汉子重重的嗯了一声,却以悄然泪流满面,若大雪初融,寂寥无声。

    崔黎难得睡了个好觉,起床时已然正午时分,妇人见崔黎起床,关切到“黎儿哪里不舒服吗,可是身子越发贫寒?”崔黎垫脚抚了抚妇人的眉头“娘,我很好,睡了个懒觉”妇人见儿子这般模样,有些惊讶,深思一会,也没想出什么结果,只感觉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一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娘,药要糊了”崔黎提醒一声,妇人呀了一声,起身将煎好的药盛出,崔黎接过药,叹了口气,妇人一下子紧张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孩子“娘,这药可苦,没有麻糖可喝不下去”妇人听闻儿子如此说道,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以往崔黎喝药都是一饮而尽,从未说过苦,只是妇人心知如何,便叮嘱汉子买些麻糖,给孩子解解味道,今天一时忘了取麻糖,在之前崔黎肯定不会提及,如今反而诉起苦楚来,世间父母期望孩子乖巧懂事,但是那些乖巧懂事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心中埋着巨大辛酸,被逼迫的不得以而已,她不想自己的孩子那样,为人母只会自私的让自己孩子可以宣泄自己的情绪,这样才能帮助自己的孩子,妇人抹了下眼睛“娘这就去给你拿麻糖”妇人转身便取糖去,崔黎吹了吹药,那股苦涩味道确实很重,吃过药之后,崔黎便坐在门前柳树下,回想着脑海中阅览的文章,他在等人。

    不一会,一个驼背老叟向其走来,老人走的很慢,似乎是眼睛不好,也许是杂乱的苍发挡住了视野,崔黎站了起来,却未走向老人搀扶“小黎子,在这里干什么”老人看着眼前的孩子,有些惊讶“等您”崔黎回到,咧嘴一笑,老人微微一愣,上下打量这个注定早夭的孩子,他点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些微微促动的表情,随即隐藏在苍发下的目光有些惋惜的味道,老人不再走向孩子,停在几步之外放下腰间的酒葫芦,又后退几步“去,告诉你爹,我来打酒,老规矩”崔黎嗯了一声,拿过酒葫芦返回屋去帮老人打酒,看着崔黎的背影,老人嘴里念叨着“枯木逢春可却遇无水之源,可惜了”老人抬头看看烈日“狗日的”不知他在骂谁。

    老人是他们一家的邻居,是那孤陵的守陵人,脾气甚是古怪,据说很早就来到了这里,却也不跟任何人打交道,一直孤零零的住在那片陵墓中,小镇说是老人年轻时遭了孽,是来赎罪的,也有人说老人一家子都葬在这里就剩下自己一糟老头子过来等死,平日替人拉无人认领的尸体过来埋葬,多少能领几两银钱度日,不过老头规矩很多,都是深夜中才干活,白天根本不见人,久而久之小镇对其都多为忌惮,像只活鬼一样游荡人间,背地里都称为鬼老头。自从他们一家搬到这里之后,老头便经常过来打酒,一来二去总算知道了老人姓嬴,只有在正午时分过来却也从来不靠近,更别提入门,汉子先前以为是老人怕他们一家有什么忌讳,说了好几次,老人依旧如此,汉子也不好勉强,只好按照老人的规矩来,不过逢年过节,汉子总是包些吃食,提上酒去那片陵墓去寻老人,古怪的是无论什么时候去,都寻不到老人,连那片陵墓都走不进去,汉子也未成多想,可能多半会怪自己愚笨,路都找不到,但是并不耽误汉子一如既往如此。

    “爹,嬴老来打酒了”崔黎将酒壶递给淘酒的父亲,汉子接过酒壶,拿了块抹布轻轻擦拭了一下,挑了缸年头较久味道较浓厚的酒,开始打酒,崔黎问过父亲,为什么要刻意去挑选,汉子说这酒啊,得分人喝,不是说三六九等人,而是得让人喜欢,使力气的贩夫走卒就喜欢喝上一口浓烈透彻的烧酒,浑身有劲,垂堂习坐的官达则爱好一口醇厚,入口出口都得有嚼劲,各色人有各色酒,一口酒百人百口,混弄不得。崔黎便没有接着问下去,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酒葫芦就是喝酒人的爱好,如今其也跟随父亲卖酒多载,一长眼便知道那酒葫芦的高低贵贱,时长年限。嬴老这酒壶,是崔黎至今看过最老的酒壶,父亲看到这酒壶宛如看到一位长辈,总是给擦拭一下,满上一壶配得上的老酒“好了,给嬴老送回去吧”崔黎愣神回望之际,汉子已经打好了一壶酒,崔黎接过酒葫芦,便转头给老叟送了去。

    “小黎子,跟了我一路了,可曾想好说什么了吗”老叟并未回头,对身后有些喘息的崔黎问道。原来崔黎并未将酒葫芦还给老叟,方才崔黎提着酒壶,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将酒葫芦放在地上,而是直接向老叟走去,老叟一愣,随即转身离去,虽说老叟走的并不快,但是对崔黎来说,跟上并不容易,更何况提着一个酒葫芦。见老叟开口问道,崔黎深吸一口气,将酒葫芦举过头顶,深深一揖“请嬴老教我”老叟身形一震“果然,这小子早就察觉到了”老人低声言语到“什么时候知道的?”老人转身,隐藏在一头苍发中的目光越发深邃“七载之前,当死之际”崔黎如实回答到,额头的已有汗珠流下,时年五岁的崔黎一心求死,那年寒冬大雪,自溺于寒冰之中,汉子发现之时,却打捞救下两个孩子,崔黎朦胧记得,有一苍发老者问他是否愿意跟他离去,崔黎回首看着双手颤抖,眼眶通红却一声也发不出的汉子,向那老者摇了摇头,随后便一口冰水吐出,俩个孩子都被汉子背回了家。

    以后崔黎每当看见老叟过来打酒,多有几分恐惧,只不过掩饰的很好,却也从未如今天一般,在门口等着老叟来打酒“怎么确定当时就是我呢?”沙哑沧桑的声音再度传来,听不出任何感情,崔黎此时双手已经不自觉间颤抖起来“感觉,七载之前您问我是否愿意跟您离去时,我感受不到任何寒冷,一身轻松,感受到了真正暖阳洒身的味道,之后每当您来之时,我身上的寒冷总会消散一阵,虽然并未有当时的效果,却也让我认定此事,方才我在门外等您,更加验证了我的想法”话音刚落,崔黎突然感觉入坠冰窟,寒意瞬间笼罩全身,比以往更加难以抵挡的冰冷瞬间让其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浑身颤抖,崔黎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咬牙死死举着酒葫芦,崔黎余光之中,老人一步一步向其走来,每走上前一步,崔黎身上的寒气便重上几分

    “可是求活?”老人问道,崔黎牙齿打着寒颤口齿已然不清晰“是”老人走的很慢,但是对崔黎来说确是十分煎熬,十步过后,老人促立在原地“可还想活?”崔黎此时已然听不清言语,自己每一寸血肉仿佛已经结冰一般,有无数冰针在刺向自己的骨头,耳边满是结冰和骨肉撕裂的声音,其以头顶地,双手仍然高举酒葫芦“想,想活”崔黎艰难张开嘴,不知道自己发没发出声音,老人不知听见没有,又慢慢走向已经蜷曲在地上的孩子,崔黎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结冰,阴寒的风一如当年冰冷的湖水,钻入自己的每一个穴位,慢慢抽走自己的呼吸,在自己身体每个角落肆意扩张,刮肉钻骨,凝血结冰,此时的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不断告诉自己,活下去,哪怕粉身碎骨,自己也要活着,哪怕,哪怕自己成为一只鬼。

    不知过了多久,崔黎睁开的眼睛,随即一阵疼痛,满嘴的血腥味令其皱了皱眉头,原来不知方才什么时候,自己咬破了嘴唇和舌头,自己仍蜷曲在地上,袄子已经被汗水全然浸透,双手举过头的酒葫芦已经到了老叟手中,如今老叟正坐在自己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喝着酒。

    “当初为何寻死,如今为何这般求活?”老人喝了一口酒,问道,崔黎脱了被汗水浸透的袄子,盘坐在地上,吐了一口血水“当初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父母不该如此为我劳累,求得一死,后来见父母在我死后会如此痛楚,作为人子实为不孝,想着为父母便活着吧,算是了了父母的心思,再到如今,我想让自己活着,对得住父母养育之恩,先生的教诲之道,以及自己的期盼之途”崔黎口齿有些不清,含糊说道“你可知如今的你决定不了以后的你,想的再多,也抵不过世事变化,你总会在万千变迁中走向与自己期盼背道而驰的路”老人叹了口气,回到,崔黎默不作声,跪坐在地上

    恍惚间,崔黎好像成为一个青年,身上已无寒冷,背着书柜,与一儒衫先生远游求学,却学而不第,先生日渐恼怒,一气之下离他而去,崔黎无奈返乡,父母却也病榻弥留。又忽有一幕,自己已然坐在朝堂之上,权势滔天,却为祸一方,百姓家破人亡。一念起,百念生,在崔黎眼中,自己已经走完无数个人生,每段人生都有百般遗憾,每段经历都有数个身不由。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喝完了酒,看着还在入定中的孩子,手中酒葫芦轻轻一敲,崔黎猛然清醒过来,满脸泪水,一头伏在地上“可还想活?”老人再次问道,崔黎胡乱擦了擦满脸泪水,依然使劲点了点头“为何?你已经看见了世间皆苦,为何还要执着这短暂且注定遗憾的岁月?”老人有些不解,盯着跪坐在地上的崔黎,孩子也许跪累了,也许有了几分被捉弄人生的怒意,站了起来,直了直肩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面上毫无惧色看向老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笑着摇了摇头,便要转身离去。

    他看到世间皆苦,也看到万般遗憾,却未曾看到那个木讷汉子向自己露出的憨厚的笑,也不曾看见那个木钗妇人极尽柔和的目光,更没看到那双如蕴春风的眸子,自己的路,不该如那般,谁说的都不算,老天都不行。

    老人看着转身离去的背影,苍老的目光恍惚有几分回忆,如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又有几分赞许“赤子之心不可欺吗?”老人微微一笑,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有些遗憾,没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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